第19章 師公

那天,梅江邊最有名的木匠被一名紅軍戰士帶著,翻山越嶺去往高寨。推薦師公去高寨的,正是在區蘇幹部李書文。

李書文告訴師公,高寨辦了個兵工廠,這幾年招收的工人越來越多,好像說是整個中央蘇區的武器都依靠這裏生產了。兵工廠遇到一個問題,就是步槍的槍托老是不過關,這裏麵有木質的問題,也有木匠的技術問題,但歸根到底都是技術問題。需要找一個技術好、懂木頭的匠人,前去幫助解決這個問題。經過李書文推薦,兵工廠派出一名紅軍戰士接師公上山。

那時梅江邊去往高寨並沒有水泥路。一條樵夫踩開的土路在茂密的林木中穿行。他們進入澗腦排,在田租屋裏跟鄉民聊了一會兒,就繞到屋後攀上了山梁,向著高處的山峰進發。快到峰頂的土路更其細小和陡峭。峰頂的岩石像巨大的虎頭朝梅江回望,崖側就是築好的哨口,一條小路穿過哨口通往南麵的群山。

紅軍戰士登頂之後,抹了下汗水,伸手朝師公俯身,把師公拉上了哨口。師公坐在哨口朝四周遠眺,山風當真把哨口當作巨大的口哨,嗚嗚地吹,那風聲古老而沉重。紅軍戰士與哨兵聊著各自知道的形勢,哨兵為此知道師公是首長倚重寄望的能工巧匠,也投來敬重的目光。

來高寨的時候,李書文沒有告訴師公是去兵工廠,那是軍事秘密,隻是說區蘇政府要打製一批箱子,需要他去高寨找一些好木頭。看到紅軍戰士和哨兵,師公開始明白,這是一趟更重要的活。

高寨的兵工廠在一個秘密的山坳裏。從哨口穿行到高寨,仍然有一段曲折的山路。師公才四十來歲,走到高寨的村頭已是氣喘籲籲。看到村口那棵迎客鬆,還得走上四五裏路。師公有段時間沒有來到這片神秘的地方了。他朝村落望去,兩條溪流交匯的半島上建起了一棟四合院式的房子。師公跟隨著紅軍,來到了這棟新房子裏,走進了一間辦公室,受到首長的熱情招待。

吃完飯,首長把任務說明白了,槍托問題導致大批步槍做好後驗收不過關。需要木匠設計一種槍托的造型,和尋找一種合適的木頭。

師公來到步槍生產車間,那是一個隱秘的山洞。首長帶著他參觀了車間,一批批工人正在忙碌。有的用大鋸分解木頭,有的用斧頭砍樹皮,有的把樹木劈成槍托的造型。山穀裏,到處飄**著新鮮木頭的氣味,這是木匠最喜歡的氣息。那些接受了山野精氣的木頭,在為人類奉獻肉身之後,靈魂都變成了這種香氣。木匠不用查看那些木料,憑這種香氣就能知道這些靈魂代表哪種樹。每一種樹木的香氣都不同。杉的氣味有些辣,鬆的氣味像酒,櫟的氣味淡淡的,榨樹的氣味有些澀。

這時,師公突然聞到了一種油茶樹的氣味,不禁皺起了眉頭,不由朝這種氣息尋去。他問工人,這木料,怎麽會出現在工廠?這可是寶貝啊!

紅軍首長說,戰士們反複比較,覺得這種樹木的材質最好,堅韌,耐久,做槍托不會裂縫,比杉、鬆、櫟等樹材好多了!

師公說,但這不是木料,而是經濟作物,是生產茶油的好莊稼,是需要好好保護的樹木。你們知道嗎,這樣一棵碗粗的油茶樹得多少年才能長成呢!這樣一棵樹,一年可以產出幾十斤茶油啊!我們是要槍呢,還是要油?我們紅軍

得好好估算一下!

首長說,你說得有道理,以後必須禁止再砍伐油茶樹。等下我們會對這件事深入追查,到底砍伐了多少油茶樹,要嚴厲追究責任!這次請師傅上山來,正好請你來參謀參謀,可以找一種什麽樹木來替代。首長接著跟工人說,叫你們的連長來,問問這砍樹的情況!

師公說,我敢說,同意砍油茶樹的一定不是我們贛南的子弟!我們都知道這樹寶貴,知道一棵樹長得不容易。

一位紅軍來到首長跟前,敬了個禮,說,錯誤是我犯下的。首長說,哦,聽口音就是上海人?紅軍說,我是黨中央從上海派來的技術工人阿明,支援我們中央蘇區紅軍兵工廠建設的。

首長聽了,朝師公笑了笑,說,果然如你所說。他又轉身詢問,你是上海人,那對這種樹是不認識了?無知者無罪,就讓這位師傅跟你講講這油茶樹的重要性吧!今後知道了,就要改過!

師公問上海工人,你知道這是什麽樹嗎?阿明說,我其實知道,而且非常喜歡這種樹木。我來到贛南的深山裏,和當地老表們接觸多了,哪有不知道這油茶樹的呢!師公說,那你倒說說,這油茶樹在你們上海眼裏是什麽樣子的!阿明於是細細道來。

有一次,兵工廠的工人們忙完活,到老鄉家喝茶。這是非常特別的茶,叫擂茶。上海工人來到梅江邊,對當地物產總是特別好奇,問得特別多。他問這茶為什麽香,怎麽製作的。老鄉說,這茶是茶葉和芝麻擂成的,和上了茶油就成了茶泥,用熱水一泡,就非常香美。阿明當然不懂這個擂字,不知道打擂台的擂字還有另一種意思,全中國就這梅江流域這樣用這個擂字。

擂茶?擂字是什麽寫法?工人反複問。老表說不清楚,就搬出茶缽,把木棍在茶缽裏比劃,說,這就是擂茶!

阿明湊了前去,仔細觀察了茶缽內壁密布的齒紋,又看看了木棍,說,這木頭是什麽樹木,長年累月在茶缽裏摩擦,好快就會被茶缽上的牙齒吃短吧?這木棍能用上多久呢?老表說,能用上幾年呢!這是木梓樹,木質好,天生是擂茶棍的材料!

阿明歎口氣說,可惜它是油茶樹,不能砍來用作槍托,這麽好的木料,真是難得哦!阿拉知道了,這擂茶,用的是茶油,擂的是油茶樹,這樹在你們這裏肯定是非常珍貴的樹木!難怪我聽說紅軍的總司令來這山溝裏,也帶著紅軍和鄉親們種過一大片油茶林!

老表說,就是,就是,要說木質,油茶樹木質好,但油茶樹不容易長大,而且主幹和枝條很少筆直粗壯,所以很少用來做家具。我們要砍一根枝條來做擂茶棍,都要反複尋找,猶豫不決,舍不得下手呢!

阿明說,雖說是收獲果實的樹,不是用作木材,但我倒覺得,有時候必須砍掉一些枝條,沒有必要舍不得的!老表說,每根枝條都是結果的,你舍得砍去?每砍一根都是損失,我們當然是不舍得下手了!上海工人說,你帶我去看看,我覺得不是這個道理。

上海工人阿明帶來了新見解。一起喝茶的工人,村裏的老表,聽說了這個議論,都圍觀了起來。一夥來到一片油茶林邊。

這是一個大山坳,整個山坡都是油茶林,他們密密地鋪展在坡麵上,一直伸到溪澗邊。靠近溪邊的,往往高大無比,而山梁上的,往往低矮如灌木。不時有野鴿子飛起來,從這棵樹飛往那棵樹。而野雞受到驚嚇之後,發出咯咯咯的打鳴聲,短促的鳴叫過後,就打開赤色的羽翅滑過山梁。

老表說,你看,這樹綠油油一片,自然,茂盛,想到每一根枝條都要結茶籽,能舍得下手砍嗎?

阿明說,當然也可以砍!這不叫砍,而叫修剪!這片油茶樹的林子太密集了!我在上海的時候,年輕時當過一陣子園林工作,遇到過一位史密斯牧師,曾經聽他講過種植果樹的知識,我覺得他講得有道理。

老表說,外國人?外國人的話你也相信?這油茶樹是我們中國人種植的樹,一個外國人又怎麽會懂呢!我倒想聽聽,外國人怎麽說。

阿明說,外國人講的種植,沒有專講油茶樹,但講的是所有的果樹。史密斯告訴我,這果樹不能種得太密,樹上的枝條到了春天得修剪,果實反而會長得更多!你看,這油茶林中間沒有一點空隙,特別是這溪邊的,都長得高大密集,但你們想過沒有,摘茶籽時,你們喜歡這種高大的樹嗎?你看,那山梁上的茶樹長得不高,而且稀疏,但樹上的果子是不是反而更加飽滿?

老表笑了,說,那叫崠崗木梓!誰不知道呢,在我們這兒的意思,就是沒有人搭理,但自己會結出大茶籽來。我們時常用來形容人,雖然有貶義,又有讚揚,說的是那些可憐的孤兒,吃著百家飯,可是非常爭氣,長得結實!

阿明說,這就對了,雖然少於管理,卻長得非常好!這沒有管理,卻反而符合的成長的道理,你們就沒想過,從來不會納悶,為什麽會比坡底的樹林結的果子大呢?你看這棵,看起來高高大大的,但那茶籽,卻小得像老鼠屎,如果砍掉一些枝條,我相信它能結得更好看!你看,這三株如果變成兩株,有了間隔,那些枝條就不會重層層交集,受到的陽光雨露就充足,長的果子最終可能是一樣多!同樣一升米,三個人吃和兩個人吃,誰能長得好,這道理你總應該明白!

老表說,哪能這樣想呢,樹多,果子自然就多!陽光雨露再少,大家也要共同分享!就像我們紅軍隊伍,槍多,那勝利的果子就自然多!

阿明說,哎,我們一時講不分明,將來你慢慢就會明白!可惜現在是戰爭年代,我們沒辦法放下時間來試驗,等到中國不打仗了,我們倒是要好好試試,史密斯講的法子在油茶樹身上能不能得到印證!這一天,一定會到來的!

在回去的路上,阿明突然看到一棵高大的樹,老相,果兒細小而會稀疏。阿明說,這棵樹也可以砍,這樹就是老了,老而無用,占著地盤,無力結果子,要是我,這樹就砍了,把空間騰讓出來,給其它樹!

老表說,這可不能這樣說,這樣的樹,我們反而要保留和敬重,這可是樹王啊,它雖然老了,但它做出過貢獻,我們每年到這裏來采摘或鏟草,都要向它叩頭行個禮!

阿明有些感慨地說,我不能說這樣做不對,你們講究的是感情,我講的是科學,是收益,這是完全不同的東西,我不能說鄉親們這樣做沒有道理!但是,你看,那有幾棵枯死的茶樹,總可以下手砍了吧?正好,我們工廠裏還少幾根好木料,就不要讓它在這裏呆著!

老表說,那倒是遲早要砍掉的,但以前我們一般砍來做柴火。這棵樹,呆的地方太偏僻了,不好砍。看它的樣子,就像一把步槍,可能天生就是等著你們來砍伐,這是天意,它要參加紅軍,那就砍吧!

就這樣,兵工廠裏出現了一些油茶樹的枯枝,而這些樹枝雖然氣息不如生的茶樹濃,淡淡的氣息仍然被師公李桑捕捉到了。師公聽了阿明的故事,說,這就不算犯錯誤,這是死了的茶樹。

首長聽了,也高興地說,阿明沒有責任,他跟群眾打成了一片,而且還遵守了群眾紀律,群眾不願意砍那棵樹王,也不會勉強。群眾不相信剪枝,也不勉強!現在可好了,又是上海來的專家,又是本土請的專家,我們的兵工廠可以無往不勝,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

阿明離開後,師公又來到料場,仔細觀看那些木頭。師公說,工人不是招收的木匠嗎?首長說,由於需要工人多,這些都是紅軍戰士,開初隻是請了木匠師傅來教大家拿斧頭拉鋸,細節的技術就沒有來得及細教了。如果請的都是木匠,都是像你這樣的師傅,那梅江邊群眾的生活會受到影響,那些木匠要留在地方為大家服務。

師公說,難怪了,這些工人隻知道照葫蘆畫瓢,隻知道完成數量,沒有好好檢查木頭。師公指了指一堆樹料說,這是暴長的杉木,長得快,木質不穩定,生木做出來,曬幹後就會變形,會影響瞄準。還有這種鬆木,太重,拿起來沉,手就容易晃。再看這種櫟樹,也是木質疏鬆,容易變形。

首長對師公連連稱讚。師公又來到加工現場,拿起一件做好的槍托,手裏掂了掂,然後放到眼前瞄了瞄,就說,這個造型不好,槍托兩麵雖然有弧線,但最頂端的托柄像一個三角形,你試一試,拿在手裏這一端太沉,重心不容易把握,瞄準時容易拿不穩。師公重新畫了一張圖,把末端的三角形變小了一些,把重心移到了中間的位置。

師公受到首長的禮遇。師公要回家去,但首長說,師公隻說了什麽木頭不好,沒有說哪種木頭好,需要再呆一些日子,帶著戰士到各個山頭走走,尋找合適的木頭。

就這樣,師公就留下來了。有一次,師公和一位紅軍戰士去看山場,看到幾位戰士在試驗手雷。一位戰士拿起一顆手雷,拉起引線就要甩到遠處,但那手雷從手中滑落,眼看就要爆炸了。這時旁邊的一位戰士迅速把戰友推開,兩人一起伏在地麵上,一陣轟響之後,救人的戰士背上挨著了幾塊彈片。

師公對紅軍戰士的受傷記憶很深。當天看完山場,師公就對首長說,今天看到一位戰士試驗手雷受傷了,不能怪戰士不小心,而要怪手雷太滑,應該設計另一種形狀的手雷,讓紅軍戰士拿在手裏不容易滑脫。首長聽了連連點頭。師公說,今天一路看山場,他一路在思考這個問題,在村口的拱橋上,一隻鬆球落下來打在他的身上,他突然想到了,這手雷可改成鬆花雷,就是做成鬆球形狀的,外麵有鱗片,就容易抓住了。從此,兵工廠的鬆花雷誕生了,受到紅軍戰士的歡迎。

師公的智慧,讓首長對師公有意挽留,又不好當麵明說,就故意增加了行程和事務,讓紅軍不斷地帶著師公到梅江邊的各個山頭打轉。白天,他們山上轉,晚上就會帶來許多有用的靈感。有一次,兵工廠的潤滑油不夠了,但有一批槍等著驗收,以盡快送到前線使用。師公知道了,就問食堂裏有沒有山茶油。首長帶著師公來到食堂,從油甕裏倒了一碗,端著來到了槍械車間。

師公把一杆新槍拿在手裏,一邊用棉布沾著山茶油,在木頭和金屬上擦拭起來。然後,他拉了拉槍栓,一陣卡拉卡拉的響聲,讓首長大喜過望。這時,幾位戰士學著他的樣子,用山茶油來當槍油,忙碌了起來。一位戰士不習慣,不小心被金屬弄傷了手指,手指紅腫起來。師公用茶油在戰士受傷的腫塊上不時搽抹了一陣,過了不久,腫塊的痛感減輕了一些。

師公成為首長的座上賓。首長特意用山茶油炒了一盤青椒,這天中午兩人還喝了一點米酒。兩人聊得高興,就說,這茶油真是神油啊!我要建議大量種植,軍民共用。

師公下山之後一年,又被首長請上山去,說是有大首長要見他。原來,正是紅軍赫赫有名的總司令。師公一開始把警衛員看成了總司令,而真正的總司令像一個夥夫。直到總司令前來拉住了他的手,誇讚了一番師公,詢問兵工廠官兵傳說的神油之事是否屬實。師公連連點頭。

就這樣,師公第二天就跟著一批紅軍戰士來到溪澗邊的山坡上,開始種植油茶樹。過了幾天,油茶林種好了,師公準備下山。但首長又叫住了他。首長說,還有一個任務,得他來完成。師公說,什麽任務?

首長說,修建一座油坊。將來這片油茶林長大了,油坊正好就派上用場。

師公說,梅江邊的油坊已經有不少,高寨的寨子裏就有一座。再說,油茶林一般要五六年才能長成采摘,現在修為時過早。

首長說,革命事業可是長遠的,豈能不謀劃長元,我們要對革命有信心,提前做好水車,可以事先免費為鄉親們服務,五六年後油茶林成熟了,就可以正式投入使用。那時,蘇區就將迎來流油的日子!

師公想了想,說,兵工廠倒真是缺了一座大油坊,不隻是為了將來的油茶林,眼下的兵工廠就非常需要。看到首長一臉疑惑,師公又對首長說,兵工廠非常需要水車來幫忙。

這段時間,師公在村子裏轉悠,走遍了村裏的祠堂和新建的廠房,參觀了所有的生產車間。有一次,師公看到一堆廢棄不用的機器,不由得好奇地打聽。戰士們告訴他,這些車床原來都是些珍貴的家夥,費耗戰士們的力氣從各地搬遷而來,可惜這大山裏沒有蒸汽機、內燃機,這些機床就像沒有力氣的男人,躲在地上轉動不起來。

師公告訴首長,這些車床可以搬到村邊的老油坊裏試一試,想辦法改裝,把水車的轉輪接通車床,這樣水車就成了水輪機。首長聽了大喜過望,對師公說,你的想法跟上海工人正好一樣!

兵工廠輾轉在贛南的群山之中,上海工人來到高寨之後,正為那些癱瘓的機器大傷腦筋。知道師公的大名之後,他時常和父親一起找師公聊天,分享師公的智慧。戰事越來越吃緊,兵工廠一再發動加班,但無奈沒有機器的幫忙,效率提不上去。他一直跟首長建議要找到動力,讓那些機器複活起來。

首長把上海工人阿明叫到了辦公室,開始研究讓機器複活的問題。上海工人和師公來到一座老油坊前,反複研究水車的動力係統,商量用最原始的辦法把動力引到機**。工人在紙上塗塗畫畫,比劃著力量的走向。而師公則思考著如何把那張草圖用精細的木頭和簡單的鐵塊連接起來。

在溪水邊,上海工人抽著師公的煙草,最終敲定了一張完善的草圖。緊接著,師公又和紅軍戰士們一起,沿著瀑布群找了處好地方,修建了一座新油坊。父親這一陣子,就是讓這座油坊吸引了。

當然,吸引他的是那座水車。他幫著師公打下手,同時細心地觀看師公如何估算木料,如何把木料變成二十四根長短相間的條輻,支起一個大圓輪和裏頭套著的小圓輪,結實的軸轉動了那些癱瘓已久的機床。油坊的水車四季轉動,平時就成了一個兵工車間,深冬時節則讓給鄉親們榨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