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直播

天無不久，惟通能久；天無不通，惟變故通；天無不變，惟窮始變。

——陳熾《續富國策》

這是一個流量時代。我不相信流量能夠成就世界，但我相信流量能夠成全一部分人生。在這個我尋找過愛情又失落過愛情的海濱城市，我大部分時間把有限的流量貢獻給文化傳媒網頁和文藝公眾號。這成為我日常生活的兩個維度，總是在生計與興趣之間搖擺，總是在物質世界與精神世界之間徘徊。

流量見證了人生。二十多年過去了，我漸漸在這個沿海城市裏紮根，一步步創辦了自己的智鄉文化傳媒公司。我不斷向員工發出號令，用抖音、快手、微博、微信、QQ、火山小視頻、音樂直播間等一切互聯網手段，向全中國發布我們的業務廣告。但我又是多麽痛恨這些洪水般的互聯網產品。作為事業有成後想在藝術界插足的企業家，我是多麽討厭自己事業賴以生存的互聯網。在這個問題上，我漸漸看到了我和妻子之間巨大的鴻溝。

這麽說吧，我晚上睡覺前總是喜歡安靜地翻幾頁書。來自孔夫子網的名著越積越多。比如最近，我正在猶豫，是先讀聶魯達黑島故事的《郵差》，還是硬著頭皮把張煒的《九月寓言》續下去。我堅信自己的閱讀漸入佳境，就是看不進去的書如果在閱讀計劃之中，必定會有始有終，就像我用四年時間把托馬斯•曼的《魔山》看完。我有時覺得這就是我們這一代人的特征，有毅力，能吃苦。相反，妻子沒有定性，手機上的電視劇常常半途而廢。我最不能忍受的是，每天睡覺前妻子都要刷一遍抖音。哈哈哈，嗬嗬嗬，公雞演唱的《瀏陽河》，異常悲情的老歌曲……這些格式化的配音，加上一些家長裏短的市井故事，仿佛把我帶回了宋朝的話本或明清的警世小說。

但最近，我和妻子卻取得了驚人的一致。我每天晚上裝模作樣地看書，一半的心思卻在期待妻子刷抖音的聲音。

互聯網有個驚人的功能，就是向你推送最關切的信息。最關切，是地域上的，是興趣上的。比如妻子，在抖音裏看到了白發蒼蒼的姑媽，在農村的新房子裏跳操。妻子哈哈大笑，總是要打斷我的閱讀，手機向我晃來。後來，梅江邊的老姑媽仿佛成為故鄉的代言人，拉來了一大幫鄉親。我可愛的鄉親們，無論是在梅江邊還是全國各地大大小小的城市，都能在抖音平台裏相聚和狂歡，似乎再沒有以往外出打工背井離鄉帶來的淒慘離別。他們或在鄉下大聲招呼吃擂茶打米果，或在城裏炫耀般地逛公園進超市，鄉村文明與城市文明奇妙地並置在一起。他們明星一般的裝扮和美顏，徹底改變了故鄉的氣象。

時時有多年不見的故人，突然會在抖音中冒出來，我不得不朝妻子的手機瞄上一眼，配合她的驚喜和感歎。畢竟，我們安居沿海城市幾十年，所謂的鄉愁是無法掩飾的。我的公司即以智鄉命名，而智鄉就是老家白鷺鎮的別名。就這樣，在我被藝術封閉的這年頭，對妻子的熱心播報越來越不感冒了。

最近，我甚至跟著妻子共同追蹤著一位美女的抖音。

這真是一位美女。妻子問我認識不。我當然不認識，雖然可能就是我的學生。我也想多看幾眼。雖然被妻子打趣成“好色”。這確實是好色，多麽美麗的姑娘！不知道是不是美顏的效果。於是我和妻子開始討論美麗來自軟件還是天生麗質。於是我們討論這姑娘的菱形的耳環，淡淡口紅，苗條的身材，俊俏的鼻子。我們甚至一致認為她水靈靈的眼睛，是梅江的另一個版本。而最吸引我們的，還是她無法丟掉的口音。照理說她是麵向全國的直播，但她始終不用普通話，但她的方言又經過略為改編，夾進了大量普通話書麵語的詞匯，似乎有意讓聽眾感到新鮮好奇，就像電視劇《山海情》那感覺。

方言出現在互聯網公眾平台，我並不十分欣賞，但也慢慢不再反感，似乎是被姑娘的美貌所改變。而真正吸引我和妻子一起看下去的，是她玩直播的路線。這姑娘似乎懂得策劃，每天跑到一個不同的地方，把梅江兩岸的村落都刷了個遍，有說有唱，風光民俗，老人孩子，集市戲台，這就不能不吸引我們這些可愛的鄉黨。老姑媽那點跳操的視頻很快被觀眾遺忘，而這位叫大單的姑娘成為鄉親們追蹤的網紅，流量唰唰唰地直線上升。評論區是大片的錯別字或方言：一多子都硬不到了（一點都認不到了），底革黑艾多子（這是哪裏），底下革圩都嗡同須（現在的圩都不同了）……

老姑媽的跳操徹底被淹沒了。鄉情竟然大於了親情。我當然不承認我成為了美女主播的粉絲。但我得承認，我在呼應著她，就像妻子一樣忠心耿耿，每天在追尋她的抖音號。這當然不是由於她的顏值，而是由於故鄉的顏值。這幾年梅江邊的變化真讓我吃驚。

但我知道，這個美女直播注定會過氣。我熟悉互聯網的規律，什麽熱點都隻能是一時的。就像那陣子讓我氣不過的學籍事件。我曾經在梅江邊的學校工作過，自然知道那年代農家子弟跳出農門的不易。一個學生利用互聯網把班主任置於死地的做法讓我憤恨多時。我曾經想發動公司的員工幫我好好咒罵她一頓，後來翻翻網頁，發現事件已經自然冷卻，也就作罷。賣慘，榨取同情心，什麽事情都將翻篇，狂熱歸於安寧，包括互聯網製造的一切熱點。

我衷心希望互聯網少些暴力，多些溫情。溫情即使不能喧囂，但更能長久。而這一個思路，似乎我的鄉黨，也就是這個叫大單的美女主播，竟然懂得。

美麗的姑娘就是資源快要枯竭的時候，在跟粉絲聊天時不經意切入了尋親的主題。那天妻子晃著手機，把大單的提問轉給了我。我一看場景，就知道是一座油坊。我當然熟悉，當年在梅江邊工作時，學校仍有勤工儉學的風氣，放個小假安排學生上山撿拾茶籽。當地不叫油茶，叫木梓。每到霜降過後，學校的大操場就變成了茶籽的曬場，蔚為壯觀。這些學生（當然也有家長的幫助）撿來的茶籽，為學校增添濃鬱的時令氣息。我曾經帶著學生們早晚翻曬，打包，運送至小鎮附近的一個山坳裏，開始等待茶油的到來。

妻子當然也熟悉。她早年沒有工作。我跟她在學校處對象的時候，都知道這是學校難得的福利。。油坊榨油需要派出老師看管，於是我不時帶著《唐詩三百首》來到油坊，一邊聽著水車的吱吱聲和榨坊的轟擊聲，一邊進入詩裏的銅陀之歎和山水之美。那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的事情，別的地方油坊早已經被電力取代，但小鎮的電力嚴重不足，特別是秋冬季節，榨油時恰逢枯水期，於是山中的水車仍然唱響那支古老的歌。

妻子打斷了我的回憶，因為她發現大單的直播重點，並不在於認識這些油坊水車，而是跟水車相關的鄉村故事。清麗的溪澗，虎跳一樣的瀑布群，古樸的油坊，澗水轉動著古老的水車。腐朽的部分已經更換，門窗有打過桐油的痕跡。從油坊的門窗來看，是一道修複不久的景觀。我知道，現在全國的鄉村都在造景，有的是為開發鄉村旅遊點，有的是為提升鄉親們的人居環境。聽說這是地方官的成績單，政府有款子撥下去。

我開始以為大單要延續風光民俗的老路子。但不久，她把鏡頭對準了一位小姑娘。她介紹說這個小姑娘叫嘉欣，而村子裏的這座水車，最早就是嘉欣發現的。而現在，水車見證了村子的變化，嘉欣有一個心願，就是媽媽能回到村子裏來，看看她和兩個妹妹，幫著爸爸一起建起新房子，建一棟可以安裝水車的房子，就像村子裏的別墅那樣，就像別的小夥伴們家中那樣。

嘉欣是個憂鬱的小姑娘。大單看到嘉欣老不吭聲，就把鏡頭拉回到自己身上。漂亮的耳環，淡淡的口紅，糯糯的鄉音。抖音前無數擁躉的觀眾，分散在全國各地，一齊靜靜地關注著漂亮的小姑娘。在孩子的一陣空白之後，我們又看著美麗的女主播。大單變得莊重起來。這可不是我們熟悉的風格。

大單對著圍觀已久的粉絲說，你們有誰認識這個小姑娘嗎？你們有誰知道她的媽媽在哪裏嗎？今天開始，我們要一起來為嘉欣找媽媽。大單仿佛要開始講述一則小蝌蚪找媽媽的童話。

但不是童話，而是憂傷的現實。

大單說，感謝幾個月來鄉親們跟我一起來重新認識贛南，認識梅江，認識過去和現在的時代。如果梅江成為我們的紐帶，如果所有在梅江邊生活過的鄉親們，都圍觀過我大單的抖音號，那麽正好，嘉欣能找到她的媽媽了。我將感到非常榮幸。

我不知道這幾個月的直播中，這些忠實的粉絲裏，有沒有包括嘉欣的媽媽。大單為了小女孩嘉欣，毅然來到了那個梅江邊的村子，專門直播村子的變化，播報小姑娘近年來的欣喜和憂傷，似乎要拍攝一部留守孩的記錄片。我知道這直播隻有一個觀眾，一個隱形的觀眾，而我們，這些梅江邊的鄉親，都隻是陪襯。

妻子已經不再吭聲了。我相信她也在觀看。妻子還說，嘉欣的媽媽也一定在看，一定是粉絲。妻子說，真是難以理解，當媽媽的能舍下三個孩子，舍下自己的骨肉，永遠離開，永不回去。妻子當然無法理解。到現在女兒參加工作幾年了，還像第一天去外地求學一樣，每晚睡前保持視頻通話的慣例。一旦女兒忙得沒時間回應，就擔心女兒在忙什麽，是不是遇到什麽麻煩。

我安慰妻子說，有大單的幫助，嘉欣肯定能找到媽媽。這相當於中央電視台的節目《等著你》免費做到了梅江邊，而大單姑娘就是節目中的主持人倪萍。我們就等著小馬帶來讓我們怦然心跳的消息吧。請按下心門。為愛等待。我們都是親友團，想象著嘉欣的媽媽被尋找人小馬帶到舞台中間。我們過於熟悉小馬故弄玄虛而又無比誠實的語調了。那段時間我和妻子一起看《等著你》，時常淚水嘩嘩的。而現在，妻子又被小姑娘的身世吸引住了，像剛看完台灣電影《媽媽再愛我一次》那樣無法自控——幾十年前，就是那場電影讓我迷失了自己，我丟下在這座海濱城市打工的姑娘，和妻子走到了一起。

妻子說，萬一嘉欣的媽媽不玩抖音呢？就像你一樣。

我安慰說，一定玩的，我現在不也跟著你玩嗎？因為大單的直播。

妻子擔憂地說，這也難說，不知道她離開村子遇到什麽傷心欲絕的事情，既然她選擇了回到陝西，她就會下定決心徹底忘掉贛南，忘掉孩子，這樣才能重新開始。

我無法否認，這可能是來自妻子對世事的體認。

那又怎麽樣呢？我問。

妻子說，這樣大單的直播，隻為一個觀眾的直播，就是空對空了，注定無法幫助嘉欣。那樣的話，也許真的要等到嘉欣長大以後，自己走到中央電視台《等著你》的節目舞台了，等著小馬打開尋找之門。但那時已經是老馬了，或另一個小馬了。

我問，那又怎麽樣呢？

妻子說，你不是一直想為梅江寫一部書嗎？你應該現在就寫了。這位美女主播的視頻固然是好的，是熱的，但網上的東西都是一陣風，過了幾年人們就忘了這事。而你應該把這事寫下來，你的著作經過藝術加工顯然比抖音更能流芳百世，如果萬一這書流到了陝西，嘉欣的媽媽看到了，就有了新的希望。

我驚訝於妻子的熱心。我們已無法放下大單的直播。漂亮加上善良，大單的流量居高不下。我沒想到故鄉的人和事，以這樣一種方式裹挾著我。妻子刷抖音，我看書寫書，本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互相看不慣但又能和而不同。這次，我們居然走到了一塊，她竟然承認了文字的價值或高於視頻。

妻子說的確實有道理。我們無法知道嘉欣的媽媽遇到了什麽，為此丟下了貧窮的村子，熱鬧的家庭，可愛的孩子，但嘉欣的希望源於新的時代。我發現自己有了寫的衝動。於是，我追蹤著大單的直播，開始了書寫和記錄。也許，大單的尋親直播將無限延續，而我作為一個特殊的觀眾，一個特殊的鄉黨，將寫下梅江故事的第一篇。

當然，我也是為你們的團圓而寫，嘉欣的媽媽。你在哪裏呢？你也玩抖音嗎？你會在城市或鄉村的某座書屋看書嗎？——原諒我在這裏寫出嘉欣的真名，是因為我確實想幫助她找到自己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