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鬥曲篇(十三)

1.

師兄弟幾個按照趙光明所說的排練了幾遍,晚上坐在一塊吃了頓飯後便各自散去。

同一時間段,很多人都回到家裏鑽起了炕頭。

唯有賈周來不辭辛苦,跑到張大發那偷偷泄密,將今天的排練情況給複述了一遍。

“什麽?《男兒當自強》?”張大發連忙驚訝,“這小子瘋了嗎?居然選用這種曲子。”

往常比賽中,各個班子的曲子都會局限在民族風上麵,甚至有的不惜花時間學習國家嗩呐名曲,很少有人另尋門徑,突破這種演奏。趙光明用《男兒當自強》來當獨奏,並且壓軸出場,這是要讓所有班子難堪嗎?

賈周來隨之說道:“對呀,我也是這麽想的,就連班子裏其他人也跟著勸說,可他就是不聽。你說不聽也就算了,居然還排練的那麽好。那種難度的曲子被他吹出來以後,居然沒有一點瑕疵。”

張大發又說:“不行,看來得轉變策略了,照這樣下去,今年的比賽又會被那小子給壓下去。”

賈周來問:“你準備怎麽做?”

張大發露出一副老謀深算的表情,而後便說:“現如今賈步忠那老東西也吹不動了,整個班子裏就隻剩下一些師兄弟,兩個學徒,再加上趙光明那小子,總共八個人。我們隻要像上次一樣,悄悄除掉其中一個,他們就會徹底瓦解,潰不成軍。”

賈周來頓時汗毛一立,害怕的說:“您不會又要讓我去殺人吧?”

張大發壞笑一聲,而後拍了下他的肩膀說:“徒兒,還是你想的聰明啊,要不為師就把這個艱巨的任務讓給你?”

賈周來嚇得差點癱軟:“師傅,這……不好吧。”

張大發隨即恐嚇:“怎麽?你不願意去?”

“不是,主要是上次已經覺著對不起四師弟了,這次再也不想過那種膽戰心驚的生活了。”賈周來連忙跪下推辭。

但張大發卻一點情麵也不給,隨即還不忘給他一個下馬威:“你沒得選,要想繼續留在我身邊,就必須得聽我的。”

賈周來知道自己已經沒了退路,前有賈吉來被殺,後有比賽場上憑空消失,緊跟著現在的強製命令,這麽接二連三下去,自己遲早會崩潰。

他道:“師傅,放過我吧。”

“不行。”張大發大聲嗬斥,“這件事你必須想辦法辦到,否則以後就別指望我將張家班的衣缽傳授給你。”

“那好吧,我做。”賈周來說道。

賈家班大多數人都已經對自己起了戒心,雖說殺人那件事沒幾個人知道,可後來比賽中憑空失聯,就已經為他們造成了很大的影響。因此,那裏已經不能再待下去。隻有投靠張大發這棵大樹,自己才能有所發揮。

但他們不知道的是,剛才的談話已經全被外麵的張改明給聽見了。

張改明和張大發並非一奶同胞,而是家族裏麵的叔伯兄弟,而他也不是真心願意輔佐張大發的。說起這個,就不得不提一下張家班的一段陳年往事。

2.

清朝末年,張家班的兩大祖先從山西大槐樹邊遷移而來,以嗩呐為生在這裏定下了根,但是創業安定之際,兩家卻因此鬧了分歧。當時還是地主時期,負責這一塊的劉大財主正在舉行壽宴,邀請到了他們,除了出錢讓他們演出以外,還將他們奉為上賓。

可是,等他們演出完以後,兩家祖先卻因為誰當班主的問題吵鬧起來,大大破壞了劉財主的雅興。劉財主當時都差點氣的把桌子給掀了,可正當所有人以為他們會被對方給教訓時,劉財主卻化身和事佬,將二人給分開,讓他們以桌子上的酒壇做賭注,誰要是能最先喝完整壇酒,誰就是班主,後代統稱宗家。比輸那個,就隻能乖乖輔佐,後代統稱分家。

宗家和分家世世代代相傳,到現在仍保留這個規矩。但到了張改明這一輩,每個人的思想都已經發生了變化。

張大發素來卑鄙,主張陰險行事,而且他陰險也就算了,事後還不負責任,將一切外來不好因素給撇的幹幹淨淨。張改明倒老實多了,而且論吹嗩呐的本領,真不比他這個哥哥差。

以前二人相處的還不錯,可是自從得知對方用了些手段對付賈家班以後,就對他產生了忌憚。總想著將來以後有一天,自己也會像是賈周來一樣,被他呼來喝去。

為了擺脫這個魔窟,他不知隱藏了多少憤懣情緒。

這次作為兄弟,他想好好的勸說一下自己大哥。

等賈周來走後,張改明便走進張大發的房間,而後對他說:“大哥,收手吧,上次你已經叫他殺過一個人了,這次不能再犯錯了。”

張大發和他這個同族兄弟關係還算不錯,而且發脾氣也是對人的。雖說被賈周來那混蛋給氣得不輕,可也不至於對張改明發火。見他來後,忙給他沏了一杯茶說:“兄弟,這不是你該管的事,你不懂我心裏在想些什麽。趙光明這小子已經和以前不太一樣,決定用流行曲子來參加比賽,而且還是那種血氣方剛的歌,這不在我們這些民歌曲調範圍內,我怕就這麽比下去,還會被這小子給壓下去。”

張改明沒有心情喝茶,連忙將茶杯放下以後說道:“輸贏靠的都是真本事,還沒比賽,你怎麽就知道我們輸給了他?就算我們輸了也不丟臉,大不了回去再練習幾年,我相信總有我們張家的一席之地。”

“改明,你太天真了。”張大發說道,“朱載堉杯一場是很正式的比賽,各個班子都恨不得擠破頭要爭奪第一,我們也不會輸,更輸不起。一旦輸了,將來在整個圈子裏估計都抬不起頭來。”

“這個我當然知道,可你也不能教唆別人去幹那種事啊。”

張改明極力勸說。

誰知,這卻觸碰到了對方的底線。

張大發被‘教唆’這個詞給懟的怒氣騰騰,而後轉過身來教訓道:“不用說了,我主意已定。你要是不願意參加這場比賽就直接告訴我,去留隨意,我不攔你。”

3.

“既然這樣,那我們兩家也沒必要再糾纏下去了。”

張改明說道,說話間,拂袖而去。

“不是,你還真走?”張大發見他這樣,破口大罵,“滾吧,滾的越遠越好。”

……

一個小時後,張改明來到了祠堂內,對著祖宗的靈牌不斷磕頭。

出於對張家先祖的愧疚,他心裏有說不出來的委屈和憤怒,尤其是在想到哥哥想要贏的比賽,叫人去暗殺其他班子裏的人後,頓時間抬起頭來,眼神變得更加堅定。

“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子孫張改明在這乞求你們原諒我的不忠。大哥已經被功名給迷了心竅,現在已經走上了歧途,作為分家繼承人,我也試圖想勸他改邪歸正,可他就是不聽我的。改明不想讓張家班嗩呐敗壞到他身上,現決定和其他班子聯手,戳穿他的預謀,帶領張家班走上正途……求你們原諒。”

說罷,張改明又磕了幾個頭,離開祠堂,前去尋找賈家班現任班主趙光明,向他說明事情的原委。希望能和他攜手,將大哥從歧途裏給拽出來。

而趙光明還對這件事毫不知情,此時正和賈根來在師傅房間裏麵拉話,看著師傅手裏的煙一根接著一根的換著,賈根來也覺得有點傷他身體,便從他手中搶過煙盒,揣入自個兜裏。

“小崽子,敢偷老子的煙了。”賈步忠見狀說,“你媳婦沒給你零花錢買煙?”

“不是的爸。”賈根來說道,“主要是看你最近老是咳嗽,想讓您少抽一點。”

“不用你管,你不知道我就這點愛好?”賈步忠嗬斥,而後就去他褲兜裏麵摸煙,見他不給,便重新坐下,鼓囊起了手裏的煙袋。

“行行行,你愛抽就抽吧,管不了你。”賈根來絮叨。

站在旁邊的趙光明捂嘴一笑,等師傅點上煙杆子後,便將他的床邊給布置了一下,說道:“你就別管了,師傅現在就好比和煙杆子過起了日子,離不開那玩意。”

“對嘞,還得是明兒了解我。”賈步忠吐出幾個煙圈說。

“哼,偏心。”賈根來嘴裏嘟囔著,“以後你讓我管,我還不管嘞。”

賈步忠知道他是玩笑話,悠然的跑到牆角處蹲著,吐出幾個煙圈。

趙光明見狀,忙跟著發出陣陣笑聲,而後轉移話題說:“你爺兩還真可笑,不過也挺好,至少不像小時候那樣一見麵就掐。嗯……好香扯遠了,來說說此次朱載堉杯比賽的看法吧。昨兒個想了一夜,我覺得除了排練以外,還應該再聯係一下在外地打工的五師兄。”

“福來哥常年在外地打工,就是回來也待不了幾天。”賈根來說。

“我知道,可你忘了前番金鼓會上發生的事嗎?萬一三師兄再來個失蹤,又或者說班子裏某個人出現意外,有他在,至少可以補著。”

趙光明說出自己的想法,白天一直不說,是因為賈周來在,現在都是自己人,有什麽就毫無保留的說出來。

“你沒發現,最近三師兄總是怪怪的?”

4.

“老早就發現他和別人不太一樣。”

賈根來冷哼一聲說道:“上次金鼓會上,他就憑空消失,要不是你留了一手,我們這個班子早就被人給拆台了。之前一直在市裏麵住著,對村子裏的情況不太了解,回來以後我才聽說,那家夥最近和張家班那幫人走的很近。老實說,有時候我真懷疑他的衷心。”

“先前在金鼓會上的事後來我問他,他給我的理由是突然拉起了肚子,沒時間向班子裏的人解釋。我覺得也沒什麽,畢竟人有三急,我倒覺得沒什麽。”

“至於和張家班在一起,我想也是生活所迫。畢竟那段時間內,要想混口飯吃,就必須跟著有資源的班子後麵。這一點,我在徐州深有體會。”

趙光明並不懷疑他的衷心,隻是覺得他說話方式有點陰陽怪氣,尤其是剛剛排練的時候,但隨後又覺得他可能是惦記先前根來搶走他的嗩呐位置有點妒恨。

但對於突發意外,有時候不得不防。

而後接著說道:“但是突發意外難以想象,眼下又沒有時間再去招收學徒,隻能請求福來師兄再次回來幫忙。”

“行吧,你是這個班的班主,自己決定好了。”賈根來沒有再反駁什麽,隻是想起賈周來的麵孔,渾身就不舒服,“我還有事,就先走了。”

“我送你。”趙光明送他離開,而後交代對方明天準時過來排練。

等他走後,自個又回到屋裏,教大福熟悉笙的各種發音,等大福學習累了以後,便和他分開,來到師傅房內問他關於五師兄的情況。

賈步忠咳嗽一聲,放下手中的煙杆子說:“福來常年在外地打工,一般隻有他媳婦能聯係到他,我就前幾年和他見過一次麵,後來就沒怎麽關注。你要找他的話,不妨去問下他家裏的媳婦。”

趙光明聽後說:“知道了,您也早睡,另外晚上少抽點煙。”

“別婆媽了,去忙你的吧。”賈步忠說著,脫下鞋子鑽進被窩。

趙光明給他關上燈後,就聽他打起了呼嚕。而後笑了笑,離開這裏前往賈福來家,找到他媳婦商量要他回來的事。賈張氏自己也做不了主,隻是留給他一個電話,要他自己解決。

因為村子裏沒接電話,趙光明不得不重新回去,等到第二天再想辦法聯係。

深夜,他毫無睡意,隨便翻出一本小人書打發時間。

就在此時,外麵傳來了腳步聲。張改明帶著虔誠的歉意前來拜訪。

“誰啊。”趙光明聽到動靜,對著窗外看了一眼。

“我,張改明。”張改明說。

張改明?這個時候他來幹什麽?

趙光明心想自己和他並沒有過來往,隨即猶豫半分,穿著拖鞋拿了包煙,走了出去。

“原來是張叔啊,來,抽煙。”

雖說兩家班主之間鬧過矛盾,可人家大老遠來,趙光明也不能晾著他啊,隨即遞給他一根煙說:“屋裏的人都睡著了,如果有什麽事的話,不如我們上外麵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