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出師篇(六)

1.

師娘把存折拿了出來。

賈步忠接過以後就地翻開,並瞅了瞅上麵的餘額,隨後,抽出裏麵的一張照片遞給趙光明,微笑著說:“光明啊,還記得這張相片是什麽時候拍的嗎?”

趙光明接過一看,隨後在上麵輕撫了幾下,笑著說:“記得,這是三年前師傅帶我們出去接遠活時,在縣城裏麵的一家照相館拍的,那會根來師兄還在,說起來也是一段難忘的經曆。”

“我希望你帶著這張相片,無論未來怎樣,風光還是落魄,都要好好的珍惜過去那段難忘的日子。另外,師傅還要送你兩件東西。”

“第一件東西,就是這些年你出去接活時給我們留的錢。除下日常的開銷以外,我和你師娘一共攢了兩萬塊錢。你已經長大,回家以後肯定也少不了相親。萬一碰上哪家的姑娘,這點錢也可以當做彩禮。也算是我們二老的心意。”

“至於第二件,就是我以前從來沒有教過你的嗩呐名曲《鳳求凰》,這是我在《百鳥朝鳳》的基礎上悟出來的,一直以來,也沒有當眾演出過。今天正好傳授給你。”

賈步忠說完,便將存折合上,遞給了他,另外又從裏屋拿出自己的老夥計,當著他的麵吹奏了一曲,忙活罷,喘了口氣,喝了一口水,再次坐了下來。

趙光明並不想要這些存折,因為自己說過,要代替根來師兄在他們眼前盡孝。如今師傅也罷演了,隻靠著種地,勉強也能維持生活。但以後呢?以後的生活可怎麽辦?根來師兄如果一輩子在外麵,他們老了靠誰養活?

可是師傅的脾氣他是知道的,送出去的東西再被還回去,這就觸犯了他老人家的自尊心。

趙光明緊攥著手上的存折,糾結且複雜的心情一直在他心頭蔓延,久久不能退散。不過好在的是,《鳳求凰》比較喜氣,給人難以言喻的情愫,代替了這份掙紮。隻聽一遍,他就掌握了曲中的基本技巧。

“咋樣,學會了不?”賈步忠問。

趙光明點了點頭,說自己隻聽了個大概,但可以一試。隨後,就當著師傅的麵,吹奏了一遍。

等到嗩呐尾音一落,賈步忠就用欣賞的眼神看著他,說道:“不錯,是我的真傳。你小子贏就贏在記憶上,其實論天賦來說,班裏任何一人都能比的上你。隻因你記性好,熟悉了八音孔上的每一道音色。所以才比其他人學得快。不過正是這點成就了你。回去以後,不管有沒有活,都要勤加練習。尤其是剛才那首,幾乎無人可敵……”

“我會的師傅。”趙光明回複,說完以後,就和師傅師娘擁抱了一下,領著另外一名孩徒前往門口,含淚離開。

賈步忠和師娘目送著他,直到他走後,這才有了不舍的想法,紛紛跑了出去,邊跑邊喊:

“娃,到了那邊以後,要常常和我們通信。”

“記住,不論發生什麽,都不要輕言放棄嗩呐。”

2.

趙光明送別了最後一個孩徒,隨後,第一時間回到了趙莊村。回家以後,發現父親不在,就將家裏給打掃一下。並從正當屋的抽屜裏麵找來了相框,把師傅交給自己的相片給掖在裏麵。

忙前忙後,又去做飯,等著父親回來。

趙季平依舊像往常一樣,在外麵做一些出力活。以前莊稼熟時,他總會忙著給家家戶戶收割,而現在不是農忙,他也隻能去一些飼料廠給人家扛大包,一車子活做完,也隻拿到了二十塊錢。就這,也足夠他美上半天。農村出身的人一般都不怎麽挑剔,以前光明在,他勒緊褲腰帶也攢不下幾個錢,可現在,家裏就他一個人,隨便買點菜應付應付就可以。剩下的錢,留著給兒子討媳婦用。

可剛一到家,家裏就好像進了賊一般全變了樣。原先院子的牆上還搭有一些玉米褲,可現在,全都被人給摘了下來。並且,粉刷了一層紅漆,看上去比平時喜慶許多。

“奇怪,我走時明明鎖了門,怎麽會……”

正當趙季平想像時,趙光明掀開門簾從屋裏麵走了出來,手上還不停攪動著麵糊。

“好你個不知死活的小賊,敢偷到我家裏麵來,看我怎麽收拾你。”

趙季平想著,第一時間丟掉身上的工作服,跑上去揍了趙光明一頓。

“說,你是誰家的種。”

“你也不打聽打聽我是誰?”

“敢偷我家的東西……”

“哎呦。”趙光明捂著臉喊了一聲。七八年不見,他能想到父親會不認識他,可卻沒想到,他們會是以這種方式相遇,當即解釋道,“爸,你這是幹啥,哪來的賊,我是你兒子光明!”

“胡說,我兒子遠在千裏之外,怎麽可能會回來。”趙季平說著,一巴掌就抽了上來,“再瞎說我抽你了。”

“是真的。”趙光明哭笑不得的看著他,“我提前回來了。”

趙季平見他說的那麽篤定,這才手下留情,隨後,仔細審視了他一番。見他眉宇間真和小時候的一樣,便說:“光明?”

“是我,爸。”趙光明坐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幾年不見,你咋還和以前一樣,一見麵就抽我?”

趙季平又哭又笑,最後更是激動的抱住了他,“我的兒,你可回來了,想死爹了……”

“咳咳……”趙光明嫌棄被他抱得太緊咳嗽了幾聲,不過,和父親保持近在咫尺的距離時,一下子又產生各種親密,道不盡的委屈,最終滿含熱淚,笑了幾聲,“爸,別這樣,我這不是回來看您了嗎?”

趙季平語無倫次道:“我也不知道,不知道是不是,可能是我太激動了……來,讓爸好好看看你。”

“好小子,幾年不見,身子骨夠壯的啊,都快趕超你爸了……”

“告訴爸,這些年你在外麵都經曆了什麽……”

說到這裏時,趙季平錘了幾下他的胸口,領著他回到屋裏。

3.

趙光明跟著父親回到了屋裏,豈料,趙季平剛一坐下,他就給他磕了幾個響頭。

“光明,你這是……”

“爸,用不著意外,這是師傅教我的。”趙光明說,“幹我們這一行,首先要懂得尊師重道,您是我爸,按道理來說,我應該給您磕頭。”

趙季平望著兒子,多少有點不習慣,可他必須承認,兒子已經和以前不太一樣,變得成熟多了。隨後又感慨這些年沒能陪在他的身邊,和他一起長大。

“我兒長大了。”趙季平扶起兒子,高興的都快哭了,“不過往後咱家可不興這個,要拜也要等到你爹百年以後再拜。”

“嗯。”趙光明看著他,眼裏泛著強光。

爺兩七八年沒見,此時見麵,一點也不晚。趙光明拉著父親的手,來到院外,隨後,就將屋內的桌凳給搬出來,端上新做好的飯菜喝了幾盅。酒後三巡,趙季平詢問起了這些年遠在外麵的生活。趙光明含蓄的說了個遍,雖都是一些瑣碎日常,可卻充滿了歡喜。當聊到嗩呐上麵時,他更是當著父親的麵賣弄了幾下。

“咋樣?我吹的好不?”趙光明問。

趙季平說:“好是好,就是不能自豪。畢竟很多大師都比咱強……哦對了,你跟在賈師傅身邊這麽久,有沒有繼承他的班子?”

聊起這個,趙光明多少有點失落,感歎道:“爸,嗩呐匠已經逐漸被淘汰了。很多紅白喜事都不屑請我們過去演出。而是用一些西洋樂隊。”

“什、什麽意思。”趙季平說著,笑容僵硬。

趙光明解釋:“師傅確實把班子交給了我,後來行業不景氣,無奈給解散了。而我回來,可能永遠也不回去了……”

趙季平還以為是賈師傅不要他,可是聽完這話以後,頓時也有點體諒自己的孩子。畢竟少年時期,隻有這些玩意陪伴著他。

“沒關係,不吹就不吹,不是還有你老子養你嗎?”

“這些年你不在,爸也給你攢了不少錢,足夠你娶媳婦嘞。”

趙光明拿出師傅給他的存折,隨後轉交給父親,說:“不用,師傅給我存著呢。這張存折裏麵有些錢,是這些年我出去接活時攢下來的錢。我大部分都交給了師傅,師傅給我存著。剛好可以補貼點家用。”

趙季平看了看,十分驚訝:“呀,這麽多!”

“師傅說是兩萬,具體多少我也沒看。”存折是以他個人的名義辦下的,盡管這些年沒怎麽用,不過把這些錢取出來,應該不需要那些麻煩的流程。趙光明說完以後,拿了兩個饅頭吃了起來。

“是兩萬。”趙季平說,“看來這些年賈師傅一直都很器重你,要不然的話,也不會一子不差,把錢都留給你。”

“是,他的確是個好人。”趙光明仰起頭來,回想起昔日的點點滴滴,生起一股情愫,“在外麵待了這麽多年,要沒有他,我真的很難存活下去。”

4.

三天後。

趙季平給兒子張羅了一門親事。

女方是隔壁村村長介紹過來的,本來在城裏麵讀書,後來落榜,不得已留在家中。聽說趙家小子都會帶班出去演出,那女子也對他好奇起來,嚷嚷著家裏人要和他見一麵。

趙季平心想,反正兒子也到了成婚年紀,不如就給他說和說和。隨即丟下手中的活,前往家裏。

趙光明得知此事後,有些害羞:“爸,我現在還小,不談這個。”

“你懂什麽。”趙季平當即在他腦袋上瓤了一下,“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自古以來都是這麽個道理。再說,人家女子不比咱家條件差,以前還在城裏讀過書。你個不知好歹的混球,應該知道滿足才對,還說這說那。”

“不是這個。”趙光明說。

趙季平吼他:“那是啥?”

趙光明說:“我……我害怕。”

“哎呦,我的爺,我都不知道該咋說你。”趙季平皺起眉頭說,“人家姑娘家都不怕,你怕個球。”

“可是……”趙光明遲疑。

趙季平當即奪過他手裏麵的活,從後麵給他一腳:“別可是了,走吧!”

……

趙光明完全沒有一點思想準備就到了隔壁村村長那。

隨著趙季平一聲吆喝,幾個年長的人便從屋裏走了出來。

“季平,這就是你那吹嗩呐的娃?”

“小夥長得不賴,又高又壯。”

“來,抽根煙。”

趙光明微笑著擺了擺手:“叔,我不會抽煙。”

“噫嘻,不抽煙,好男人。”村長拍了下他的肩膀,“走,跟叔去屋裏,叔給你介紹媳婦。”

趙光明不好意思拒絕,隻好拘謹的跟著他來到了裏屋,見到了那女子。

“彩霞,這就是你要見的相親對象,你兩慢慢拉,叔出去一趟。”

村長交代完以後,就走了出去。

那女子隨後就一直看著他,眼睛像是會說話一般,特別迷人。

“那個,我叫趙光明,今年二十出頭,以前在外麵帶班,給人家吹嗩呐……你嘞?”

趙光明含糊的介紹了下自己。

高彩霞笑了笑,拍了下身旁凳子,說:“坐我這,別緊張。這樣才算真正的了解拉話。”

趙光明幹咳了幾下,緊張的臉都紅了。可心裏又喜歡這女子,按捺不住走了過去,坐在她旁邊;“這下可以了。”

高彩霞說:“我叫高彩霞,今年19,以前在城裏麵上學。但我不喜歡讀書,總覺得學那些東西沒用,不但沒用,還壓抑自己的天性。我聽說你從就離家去外麵當學徒,最近才剛回來。怎麽樣,要不要給我講一下過去的經曆?”

趙光明見她總是笑著,當即就對她減少抵觸,緊張了幾秒鍾後說:“其實也沒啥,就是班子裏麵的一些瑣碎日常,我想想,具體該從哪裏講起……”

“當年我還小,總好上學,可我爸卻不這麽想,他覺得生兒子就該去學吹嗩呐。正好那年趕上金鼓會,賈師傅對外招人,我被我爸逼著過去拜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