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從師篇

1.

一九八九年二三月間,河南省河內縣(今沁陽市)迎來了一波反春氣候,原是熱鬧非凡的懷慶府,頭幾日還不受影響,四處可見大人領著手拿冰糖葫蘆的小孩,咿咿呀呀的哼上幾句由一連串歇後語組成的兒歌,可是現在,卻顯得異常冷清,就連尋常守在街道上的幾個乞兒,都不見個蹤影。

淅淅瀝瀝的小雨一大早就下個不停,還沒到晌午,數量就開始加大,若要真尋得什麽動靜,那便是這清脆而又嘈雜的啪嗒聲。雨水敲打著地麵,就猶如老天爺在哭泣一般,不斷隨著蕭條的氛圍相互相應。隨處可見的一些河麵,似乎也從未平靜過,好似在演奏著什麽旋律,時而泛起輕微的波瀾,時而又猶如驚濤駭浪。風呼呼的刮著,看樣子在三級和四級之間。唉,接連幾天都是這樣,家家戶戶覺得很煩,夜不能寐。

此時,趙莊村的一戶人家裏,十三歲的趙光明正光著屁股趴在裏屋的長凳上,被父親敲打責罰著。本該升初中的他,因為遭到了父親的反對,和父親頂了幾句嘴,結果就被他老人家給上刑。

按理說,趙光明應該像往常一樣,及早妥協才對。可是,今天卻顯得十分頑固。不論父親怎麽訓斥,他都一聲不吭。

“我的爺,你幹脆把你老子我給氣死算了。我再問你最後一遍,你到底願不願意跟著賈師傅學嗩呐?”趙光明的父親眼見兒子屁股都紅了,氣得連喘幾口氣,丟下手中開膠的鞋子。也不知道是不是上輩子做錯了什麽事,這輩子居然這麽倒黴。生了個兒子像棒槌似的,啥也不會幹,隻知道撈嘴(河南方言,就是吃的意思)。這不讓他上桌還好,一上桌連頂得上一個小工的飯量。這不今天一大早就說自己考得好被錄取了,要從自個手裏要學費,丟下他老子,獨自一人往縣城裏謔謔。

趙季平哪有這個條件啊?自從他媽走後,就給人累死累活的當散工,一個月掙那不到兩百塊錢,光是兩人吃飯,有時候就揭不開鍋,更別談什麽上學。

在他眼裏,吹嗩呐一直以來都是一個極為崇高的行業,每回村裏發喪,那些個嗩呐班都會派出人員過去演出。人手一個咪兒(喇叭管前麵的一個擺件,類似哨子)站在人前賣力的吹著,發出高亢的聲音。既能贏來別人鼓掌,又能賺取不菲的演出費。學會了,咋著也能謀個實實在在的前程,比上學不知道強多少倍。

最近,懷慶府鬥嗩呐的日子就快要到了,賈家班正在附近幾個村子內招收學徒。趙季平就想讓兒子去試一試,可結果,卻遭到了他的拒絕。一氣之下,就打了他。

“我要上學!我喜歡上學!嗩呐那是給死人吹的!我不要碰那玩意!”趙光明回過頭來頂撞父親,“學校裏麵的老師常講,知識能改變命運,你不讓我上學,倒不如讓我死好了。”

“你個龜兒子,你爹我年輕的時候沒把誰給打過,今天還會怵你小子?你不去是吧?好,我就打到你去!”趙季平本想給兒子一個表態的機會,現在倒好,一會比一會嘴硬,當即就抄起地上的鞋子朝那小子的屁股上打去。

2.

趙光明是被父親給打怕的,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能下地離床。如今是豐收季節,父親為了養家,隻能代替一些農戶往主家裏扛送糧食。趙光明趁他不在,就偷偷從屋內的抽屜裏翻出幾張母親生前留下來的、治骨痛的膏藥貼在傷口上,直到緩解了一些痛苦後,這才動了離家的念頭。想到父親昨天的嚴厲,至今他都咬牙切齒,含恨在心。

外麵的雨還在下個不停,隻是密度比起來時小了一點,猶如催眠一般。不出一會,靜謐無聲。枝頭上的鳥兒開始啼叫,隨之而來的,就是一抹舒心的暖陽。這樣環境下,幾乎人人都將各自的工作步入正軌。

趙光明收拾好包袱後,就從父親的枕頭下麵翻出幾塊錢,裝了幾個玉米饃饃,正式開啟了自己瘋狂而又莽撞的離家計劃。趙家莊一共有兩個出口,孩子們也不知道怎麽想的,將它們戲稱為光街和明街。也許是從大隊部的露天電影裏麵學來的,覺得這片地方充滿了神秘色彩,便在附近栽種了許多稻苗。如今適應這個節氣,正好長成了大樹一樣的形狀。

為了不讓村民們起疑,趙光明從走出家門以後,就快速跑到稻苗附近貓著,像是土撥鼠一般,一點點往街口方向爬去。但是,沒想到的是,在臨近街口的方向時,他卻遇見了趙季平。

“季平啊,上哪去啊?”路邊的行人問道。

“我娃要出去和人學吹嗩呐了,買點東西,回去慶祝慶祝,順便也讓那小子收收心。”趙季平揚了揚手上的半吊子肉,整個人臉上樂開了花。嗩呐是他一直以來都想幹的事業,隻是由於家裏麵的事徹底落了下來。到了這把年紀,重新拾起這個夢想,幾乎已經不可能了,唯有讓兒子傳承下去,才是唯一的出路。

“現在正是收成的好時候,過了今天,沒準一些農家就把活包給別人去幹了,你不去上工,以後沒錢掙可不要後悔。”隨行的路人,剛好和他是工友,常常和他在一起幹活,見他今天不打算上工,便好心提醒。

趙季平不在乎的說:“我娃願意去學吹嗩呐,我心裏高興,就是一輩子掙不著錢,也得和他在一塊吃下這頓踐行飯。”

“啊哈哈,你可真是老古板。”工友大笑,“吹嗩呐可不比咱這苦力,講究的是一個天賦,你娃那麽小,就是送去了,人家賈師傅也不一定收啊。”

“呸呸呸,說的什麽,趕緊走聽見沒,不走我拿鞋子追你。”說話間,趙季平脫下鞋子嚇跑工友,“我娃是我們家的驕傲,你敢說他不是?”

3.

趙光明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麽自責過,父親一心為了自己的前程,並拿自己吹嗩呐這件事當著村裏人炫耀,而自己卻體會不到他的關愛,隻知道哽著一口氣去恨他,甚至想要離家出走。

趁著父親還沒回去,他快速順著稻苗處又爬了回去,對著井水邊上豁了把臉,然後,把手裏的包袱等重新放了回去,對著一麵鏡子思考著。他想,如今這個家隻剩下了他們父子,父親累死累活的給人當散工,如果真是實打實的供自己上學,一定會拖欠很多的窟窿(河南方言,債務)。如果吹嗩呐真的可以賺錢,改善這個家的現狀,那麽他也願意花這個心思前去學習。

小孩子大多心靈手巧,正是學東西的好年紀。他也曾經在懷慶府附近看到過類似的嗩呐演出,覺得那些大人變著花樣吹著一支大喇叭,或哀嚎,或喜慶,或沉悶,或高亢,還能贏得很多人的喝彩,頓時就對這個行業產生了興趣。趁著父親還沒回來,開始挪動著破舊的八仙桌,站在上麵,模擬著各種聲音。

“篤篤篤、噠噠噠、嘟嗒嘟嗒……”

趙季平來到家門口所在的那條街道上,一邊瞅著手中的半吊子大肉,一邊樂嗬嗬的哼著優美的小調。想到兒子在自己的軟磨硬泡下,同意去學吹嗩呐這門手藝後,當下就加快了腳步,決定待會從家裏的牆上摘下幾個大紅(方言,紅辣椒)就著這半吊子肉炒一炒,給那兔崽子嚐嚐鮮。

就這麽想著想著,忽然間,聽到自家院內傳來尖銳的嗩呐聲。趙季平止住腳步,眼前一亮。他心裏想道,奇怪,最近村裏也沒發生什麽紅白喜事,怎麽能聽到嗩呐聲呢?難道是賈師傅親自上門來收學徒了?不可能啊,沁南沁北的嗩呐班好像都沒聽說過這樣的規矩,難道是那兔崽子……

趙季平好似想到了什麽。他懷著激動的心情跑了過去,當看到兒子站在八仙桌上,正有模有樣的用幾個手指撥弄著空氣,嘴巴發出嗩呐班演出的那些個聲音後,便站在門口呆呆的看著,等待兒子模擬完那些個聲音後,笑著笑著,眼睛就紅了。

“爸,咋樣,你兒子厲害吧?”趙光明從八仙桌上跳下來後,一個屁股蹲坐了上去,自豪的說。

趙季平走了上去,頭一回對兒子產生了認可,笑著說:“兔崽子,天賦不錯,比你老子強。”

“那當然。”趙光明拍著心口,“吃完這頓飯,您就送我去見賈師傅吧,我要為了這個家,為了您去學吹嗩呐。”

趙季平也不知道兒子為什麽突然間這麽開竅,早上離家的時候,他還能聽見兒子的埋怨聲,可是現在,好似突然變了個人似的,居然主動要求自己送他去見賈師傅。被打怕了嗎?也許是吧。

趙季平嘿嘿一笑,領著兒子走進了裏屋,給他找了個板凳讓他坐下,說道:“兒子,你先坐著,等爸給你炒一盤肉。親眼看著你吃完以後,再給你收拾包袱,送你出去。”

4.

趙光明和父親一起離開了故居,正式踏上了他們的拜師之路。

沁陽在豫西北地區早有“嗩呐之鄉”之稱。清朝末期,沁陽城聯盟街的董家、賈家均為嗩呐世家,發展到現在,主要分為分為兩大派係,以沁河為界,北派有張家、賀家、馬家,南派則以城內賈家為主。兩派吹奏風格各不相同。數百年來,南北兩派爭奇鬥豔,讓沁陽嗩呐盛極一時。

為了凸顯這門藝術的文化造詣,讓更多人見識並傳承下去,懷慶府為此創建了“金鼓會”。每年農曆九月廿三這一天,各地的嗩呐吹打班都要到此聚會比賽。

其中,演出類型也分為四台,八台,以及獨奏。四台是四個人就著一張八仙桌吹嗩呐,八台則是在此之上加上笙,二胡,笛子,鼓……比四台難吹,但氣勢很高。至於獨奏,就是嗩呐班每個學徒都向往的,隻有班主會的《百鳥朝鳳》等。接客,也就是請嗩呐班前去演出的主家,要是另外再多出點錢,他們還會夾雜著民間的一些雜耍,比如口中噴火,小鑼(去下嗩呐的長管,隻吹咪兒)等。

他們大都采取父帶子、孫,帶班傳授,在豫西北及晉東南地區影響較大。

但是,再有幾個月就是“金鼓會”,沁南賈家一派的班主-----賈步忠門下卻走了幾個徒弟。

為了不輸給其他的嗩呐班,賈步忠這才打破傳統慣例,對外招收新人學徒,就是到時候派不上用場,也能震一下場子,不至於遜色他人。

趙光明父子這回要見的,正是這位班主。

他們跨過一條國道,磨破了一雙鞋子,這才來到賈步忠的所在地,見到了這位傳說中的嗩呐班主。

但和趙光明想的不太一樣,他以為這樣的人物,按說應該住在大宅子內才對,可是,實打實的他接觸以後才知道,他和一般人一樣,住在老舊的院子裏,穿著粗麻布衣,頭頂上雖說不見幾根頭發,但卻顯得黝黑黝黑。兩鬢間的皺紋比他父親還要多,稍微一眨眼,線條就十分明顯。

他們剛到的時候,賈師傅正在院子裏圪蹴著,抽著旱煙。

“兒子,跪下。”趙季平在旁邊用胳膊敲了下自己的兒子。

趙光明很聽話,第一時間就跪了下來。

“啥事?”賈步忠淡淡的看著眼前的事物說。

趙季平急切的說道:“賈師傅,我聽說您最近正在招收嗩呐學徒,您看我娃咋樣?”

賈步忠敲了敲手中的煙杆子,站起來圍繞著趙光明走動一圈,最後,注視著他:“娃兒,你能告訴我,你對嗩呐這門藝術有什麽獨到的見解嗎?”

趙光明知道這是賈師傅在對自己進行入門前的考驗,但由於太過緊張,一直說不出話來,最後想到以前從課本上學到的那點知識,進行一番吞咽動作後,回答道:“喇叭,嗩呐,曲兒小,腔兒大。來往官船亂如麻,全仗你抬身價。軍聽了軍愁,民聽了民怕。哪裏去辨什麽真與假?眼見得吹翻了這家,吹傷了那家,隻吹得水盡鵝飛罷。這是明代王磐的《朝天子·詠嗩呐》,我聽老師講過,嗩呐最早起源於明朝,從字麵意思上來看,官家子弟都愛聽那些曲子,我想這門藝術一定有他的獨特底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