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故人重逢

她站在政權的終點與起點,在大風起處俯瞰洪流。境隨心轉,因緣生滅,日升月降,江山翻覆,全憑她一念。

林玄英率軍一路殺向都城,頭一日還遇到了些阻撓,被他們以摧枯拉朽之勢碾壓了過去。

從第二日開始,所遇反抗消極到可以忽略不計,有些州府甚至未戰而降,大開城門任由他們過路,隻求早些把這些凶神送走。

很快他們就得知了原因。都城大亂,皇帝“忽染重疾”,如今是端王攝政。而端王宣稱妖後庾晚音弑君未遂,正在四處張榜抓捕她。

與此同時,新的密信飛到了林玄英手中。

他匆匆掃完,順手撕了。“端王又來催了,還讓我們沿路盯著點,幫他抓人。”

手下皺起眉。“奇了怪了,端王若是已經大勝,何必如此著急?”

莫非,他還遇到了什麽未知的難題?

林玄英催馬前行,眯了眯眼。“你們是盼著他贏,還是輸?”

那年輕的手下一愣,忙道:“屬下隻效忠於副將軍一人,副將軍要殺誰,我等便殺誰。”

林玄英搖著頭笑了一聲,又問:“都練好了?”

手下咽了口唾沫。“練好了。”

林玄英一夾馬腹。“那就趕路吧。”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村裏已經沒了追兵的動靜。

十二爬出去查探了一番,回來匯報道:“人都走了,但還有幾個村民不死心,在四處徘徊,大約想抓我們去換懸賞吧。”

庾晚音清了清嗓子:“喂,這位……姑娘。”

借著微弱的天光,她能看到那啞女小偷睜眼朝自己望了過來。

庾晚音道:“沛陽離此地不遠,你去過嗎?”

她見此人居無定所,應當是到處流浪行竊為生,心下打起了主意。

啞女半天沒動靜,直到四七又舉起匕首,才戒備地點了點頭。

庾晚音盡量讓聲音顯得和善。“我們要趕去那裏,需得走小路避人耳目。你若能帶路,自有豐厚報酬,讓你從此不必再偷。怎麽樣?”

啞女還是沒反應。

四七道:“還是你想死在這裏?”

庾晚音連忙唱紅臉。“放下匕首,好好說話。”

兩人一個威逼一個利誘,說了半天話,忽聽“咕嚕”一聲,有人的肚子響了。

啞女:“……”

她緩緩伸出手,做了個討飯的動作。

庾晚音慈祥一笑。“咱們還有幹糧嗎?拿給她吃。”

片刻後,啞女帶著他們無聲無息地溜出了村莊,朝南行去。

啞女選的路線已經盡量避開了人煙,但仍有一座小鎮擋在半路。庾晚音擔心遇見昨夜的追兵,臨時給自己和兩個暗衛都變了裝。她這回扮作了一個老婦。

結果鎮裏的陣仗比她想象中更驚人。

街道上貼滿了一張張通緝令,她的畫像迎風飛舞,上頭還寫著“狐妖轉世”“禍國殃民”等大字。還有幾隊兵馬輪番巡視,為首的高呼著:“見到形跡可疑的男子或女子,都來上報,重重有賞!”

啞女領著他們七彎八拐避過巡查,遠遠地聽了幾遍這高呼聲,忽然回頭,若有所思地瞥了庾晚音一眼。

跟在後頭的十二低聲道:“娘娘小心此女。”

“嗯,她可能會出賣我們換賞金。”

庾晚音連續走了三天路,雙腳已經磨出了水泡。身體一陣陣發冷,她自知到了強弩之末,咬牙沒有聲張,但步履仍是不可避免地越來越慢。

她眼望著前方。“盯緊一點,必要時殺了她。”

結果,或許是感覺到了身後的殺氣,自認無法逃脫,那啞女變得異常老實,悶頭乖乖帶路。

即將離開鎮子時,她突然從幾人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暗衛大驚,正要追尋,啞女竟然去而複返,卻是坐在一架驢車上。

庾晚音問:“……你偷的?給我用的?”

啞女翻了個白眼,打手勢催促他們趕緊上車,趕緊跑路。

有暗衛盯著啞女,庾晚音終於在車廂裏躺了下來,得以緩過一口氣。

身體疲乏到了極點,神經卻緊繃著,大腦仍在拚命運轉。

端王這抓人的誇張架勢,仔細一想倒有些可疑。

按理說,自己一介女流,又無兵馬,又沒有真的身懷龍種,短期內根本翻不了天。端王剛剛上位,理應把全副精力用於穩定都城的形勢,為何反倒將這麽多人馬往外派,來搜捕一個微不足道的她?

除非……

那一絲行將消失的微末希望,又重新升起。

如果他在搜捕的不僅僅是自己呢?

鎮中追兵喊的是“形跡可疑的男子或女子”,為何非要強調男子?是怕自己喬裝打扮,還是——他們原本的目標就有男有女?

夏侯澹逃出來了嗎?

這與其說是她的推測,不如說是她的祈禱。

如果還能再次站到他麵前……自己第一句話會說什麽呢?

想著這個問題,苦澀的平靜如夜雪般緩緩飄落,將她覆蓋。在這亡命路上,她奇跡般地沉睡了片刻。

到了驢車無法通過的野地,一行人再度下車步行。

庾晚音真心實意地對啞女道了謝,又讓暗衛處理了她手腕的傷。為表誠意,還提前掏了把碎銀遞給啞女,當作預付款。

啞女捧著錢,露出了相識以來的第一個笑。

她投桃報李,入夜又摸去沿路的農戶家,偷了輛牛車。

庾晚音:“……”

如此幾番更換交通工具,終於在翌日傍晚有驚無險地趕到了沛陽城外。

不出所料,城門口也有守軍拿著通緝令,細細盤查進城的百姓。而且這一批守軍氣勢森然,一個個站得筆直,冷麵帶煞,宛如閻羅再世。

十二眼皮一跳。“那些人穿的是邊軍的甲衣。”

這沛陽城豈止是淪陷,儼然已經被邊軍全麵接管了!

可是這邊軍占著沛陽城,為何還要開放城門,供百姓出入?難道指望用這種方式抓到通緝令上的皇後?

他正想著,就見庾晚音排入了進城的隊伍。

十二:“……”

他低聲提醒道:“娘娘,這要是進了城,被人甕中捉鱉,咱們就真的無路可逃了。”

庾晚音道:“放心吧。”

她從袖中取出一樣物件。這便是夏侯澹信封中的那個小東西,被她藏了一路,此時才往頭上插去。

十二問:“這是……?”

“信物。”

庾晚音舉步向前走去,囑咐了一句:“等下別動手。”

城門口的兵士將庾晚音從頭打量到尾,揮揮手放行了。

庾晚音佝僂著身形,由十二攙著,剛走出幾步,就聽身後那兵士又道:“站住。”

十二和四七下意識便要出手,庾晚音卻沉聲道:“都別動。”

她緩緩轉身,與那人對視。對方麵帶探究,庾晚音則巋然不動。

對方頓了頓,道:“請隨我來。”

餘人被留在原地,那兵士單獨帶走庾晚音,一路將她帶到了知縣府邸。

原本的知縣不知躲去了何處,這富麗堂皇的府邸已經被鳩占鵲巢,由邊軍層層護衛起來。

書房內燈火通明。

林玄英歪坐在太師椅上讀著軍報,忽聽門外一聲通報:“副將軍,人找到了。”

他抬眼掃了庾晚音一眼,漫不經心道:“人帶進來,你們退下。”

房門合上。

林玄英丟開軍報,起身走到庾晚音麵前,定定地望著她做過偽裝的臉。

庾晚音笑了笑,抬手取下了頭上搖晃的東西,遞給他看。

——一枚銀簪,雕成飛鳥振翅的樣子,末端垂落下來的卻不是穗子,而是兩根長長的雲雀羽毛。

林玄英的眼眶瞬間紅了。

庾晚音道:“……阿白,別來無恙?”

眼前這個人與她記憶中的“阿白”有微妙的不同,雖然臉還是那張臉,卻像是忽然卸去了少年的偽裝,露出了青年的樣貌。

他的眼瞳依舊如故,越是在暗處越是亮得驚人,像淬過火的琉璃。隻是配上這一身裝扮,那雙清冽的眼睛就無端帶上了幾分淩厲。

庾晚音一時拿不準該用什麽語氣與對方說話。

夏侯澹在信中告訴她沛陽有援軍,但或許是擔心信件被截獲,並未直言阿白的身份。她拿到發簪時就猜測阿白應該是混在軍中,但沒想到這家夥搖身一變,竟成了帶隊的老大。

說好的江湖少俠呢?初見時那一身肆意妄為、無法無天的氣質,難道還能偽裝出來不成?

夏侯澹完全清楚他的底細嗎?自己能完全信任他嗎?就算他是友非敵,這滿滿一城將士呢?

她剛想到此處,林玄英就一把握住了她的肩。“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庾晚音穿越以來還從未如此狼狽過,身上都漚出味兒了。林玄英卻像是渾然不覺,那熟稔的語氣又與阿白一般無二了。

庾晚音愣愣地瞧著他,一瞬間回想起了冷宮後院裏的流螢和西瓜。無數疑問同時湧向喉頭,一時竟哽住了。

林玄英卻根本不給她機會,按了按她的脈,眉頭緊鎖。“你病了?”

“不礙事。”

“不行,這樣要落下病根的。”林玄英不由分說轉身喚人。

軍中沒有侍女,來了幾個兵士,被林玄英打發去燒水煮藥。片刻後他們將庾晚音帶到一間備了浴桶的客房,略行一禮便低頭離開了,全程未曾朝她打量一眼。

這分明是一支紀律森嚴的隊伍。

話又說回來,不管來者是誰,此時若想要她的命,根本無須費這麽大周章。

庾晚音顧不得其他,轉身鎖上房門,默默泡了個藥浴,洗去了一身的泥垢與血汙。

浴桶邊放著一套幹淨的男裝。她換上衣服,正要四下勘察一番環境,就響起了敲門聲。

林玄英隻身站在門外,手中端著一碗藥。“快去被窩裏坐好。”

他自己坐到床沿,舀起一勺藥汁吹了吹。“自己喝還是我喂你?”

庾晚音想了想,接過去仰頭一口悶了。“多謝林將軍。”

林玄英一頓,苦笑了一下。“我想著不搞清楚情況,你一定不肯睡。來吧,你問,我答。”

庾晚音:“……”

既然他開門見山,庾晚音也就單刀直入了。“你是林將軍,還是阿白?”

方才泡澡的時候,她心中忽然想到一個新的可能性:真正的林玄英已經被處理了,眼下是阿白在假扮他。這就可以解釋他突兀轉換的身份。

卻聽對方道:“我是林玄英。”

見庾晚音滿臉不解,他咧嘴笑出一口白牙。“玄英即墨黑,阿白是師父給我取的諢名。你看我的膚色,你覺得我爹娘跟我師父誰更缺德?”

庾晚音更迷惑了。“這麽說來,你確實是江湖出身?但你剛剛出師,怎麽就當上了副將軍?”

林玄英咳了一聲,眼神飄忽了一下。“這個嘛……”

就在這兩秒間,庾晚音自己想明白了。“哦,因為你並不是剛剛出師。”

這一刻,庾晚音回憶起了很多事。

阿白第一次出現在她麵前,正是尤將軍回朝述職時。

阿白對燕國與羌國了如指掌。

阿白當時就對她說過:“我知道好多東西呢,我還殺過……”卻被夏侯澹打斷了。

阿白曾經提議將汪昭塞進右軍,由自己護送他出使燕國。但夏侯澹拒絕了,隻讓他留在崗位上。盡管如此,最後汪昭仍是取道西南離開的。

阿白陪他們演完一場戲,又在尤將軍離開都城的同時匆匆消失,隻說陛下布置了別的任務——當時她還疑惑過夏侯澹為何如此信任他。

她有種恍然大悟之感。“我們的初見,其實不是你與陛下的初見吧?你們認識多久了?”

林玄英撓撓頭。“這就涉及一些不能說的隱情了。”

“如果你指的是陛下的過往的話,他留了一封信,都告訴我了。”

林玄英詫異地睜大眼。“他居然告訴你了?他一直千方百計瞞著你,就怕嚇跑了你。”

提到夏侯澹,兩個人神情都有些沉重。

林玄英眯著眼睛回想了一下。“五年前——現在是六年前了吧,家師無名客起了一個天卦,算出有異世之子到來,將改變國運。他本想親自出山輔佐,但那一卦窺破天機,使他元氣大傷,不得不閉關休養。於是他派我出師,找到了陛下。

“陛下當時說,他在宮中已經培養了一批忠於自己的暗衛,我護在他左右的意義不大。但他急需掌握兵力,否則手中沒有底牌,無論如何周旋都弄不倒朝中的敵人。”

林玄英就此混入了右軍。

之所以在三軍中選擇右軍,一是因為右軍與端王關係最遠,二是因為領頭的尤將軍最為草包,根本無力管控軍隊。如此一來,他們的小動作也不容易引起端王的警覺。

想要真正掌控數萬兵馬,僅靠一枚兵符是做不到的,武力值與威望缺一不可。

這事急不來,隻能花費數年徐徐圖之。

好在林玄英原本就身手高強,經過一場又一場大大小小的戰役,逐漸嶄露頭角,憑實力收服了人心。他與夏侯澹一明一暗,用盡手段,在各方勢力的眼皮子底下架空了尤將軍,成了右軍實際上的領導者。

“到去年,我們準備得差不多了,打算將整個右軍肅清一遍,然後就開戰。雖然依舊沒有必勝的把握,但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就算死了,至少也能一波帶走太後和端王——這是陛下的原話。但就在那時,”林玄英笑了笑,“你出現了。”

林玄英第一次聽說庾晚音,還是出師之前。無名客算出夏侯澹的同時,也算出還會有另一個異世之人即將到來,隻是不知在何時何地。這兩人之間有許多因果纏繞,至於是良緣還是孽緣,卻似霧裏看花,無從勘破。

後來他問過夏侯澹此事。夏侯澹仿佛突然想起似的,輕描淡寫道:“說起來是有這麽個人。”

林玄英道:“……這麽大的事,你怎麽一副差點忘了的樣子?”

那少年君主低著頭,似乎是嘀咕了一句:“怕是不會來了吧。”

之後的幾年間,他們再也沒有提起這一茬。

就在林玄英自己都快要忘記時,夏侯澹的密信裏忽然多了一個名字。

雖然同為異世之魂,這個神秘的庾妃卻與夏侯澹截然不同。

他們原本的計劃一言以蔽之,就是玉石俱焚。而她卻一上來就要布很大的局、繞很多的彎子,隻為精打細算,犧牲最少的人。販夫走卒、布衣黔首的每一條性命,對她來說都金貴得很。

林玄英很是抵觸。

這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善男信女,他可見多了。沙場上一將功成萬骨枯,若都像這般婆婆媽媽,早就死八百回了。而且局勢瞬息萬變,如此拖下去,恐怕連最後的勝算都會成為泡影。

但夏侯澹對她的天真夢想照單全收,廢掉了己方已有的計劃,命林玄英退而蟄伏。

有那麽幾天,林玄英在認真考慮撂挑子。

後來林玄英回了一趟都城,終於見到了庾晚音本尊。

他理解了她,卻也看輕了她。

她當時喬裝成布衣,卸去了妖妃妝容,站在常年黑霧繚繞的夏侯澹旁邊,那麽輕盈,那麽美。像一隻小小的雲雀,身陷在狂風暴雨裏。

她明顯不屬於那座深宮,而應該泛舟天地之間,當一個了無牽掛的江湖兒女。

林玄英去勸說夏侯澹放她自由時,想過對方或許會暴怒,會拒絕。結果夏侯澹的回答超出了他的認知。

“她有她的抱負。”

再後來的發展更是顛覆了他的想象。

庾晚音那個發夢似的計劃一步步地成功了。

都城裏神仙打架,幾輪翻覆;都城之外四海波靜,天下太平。在邊陲之地的傳說中,皇帝是突然得了天道眷顧,不費吹灰之力地化解了戰事與災禍。

誰又能猜到這天道姓庾?

庾晚音聽到此處,心底一個巨大的疑團終於解開了。

庾晚音道:“跟圖爾和談前夕,陛下還說會借兵給他除去燕王。我一直沒明白他哪兒來的兵出借!他說是阿白,我還傻不愣登地問他,阿白單槍匹馬怎麽能行。”

林玄英忍不住笑了。“那確實不行。我借了一批精銳兵馬給圖爾,為免引起注意,數量其實不多。好在圖爾爭氣,一回燕國就接應上了自己的人。”

他百感交集地看著她,語聲中有幾分不為人知的傷懷。“我錯看了你,陛下卻沒有。你剛來時他就說過,你當然是這樣的人,因為在你們的來處,每條命都是命。”

庾晚音許久沒出聲。

她剛剛讀完那封信時也曾想過,夏侯澹在那漫長而不見天日的歲月裏,多半是已經放棄了吧。所以自己穿來時,才會見到這樣一個百孔千瘡的世界,以及一個與暴君無限接近的他。

原來不是的。

如果他沒有慘淡經營出林玄英這張強大的底牌,自己即便手握劇本,也隻能處處受製、舉步維艱,最初的設想都會成為鏡花水月。

她幾乎無法想象,一個開局就身中劇毒的初中生是如何撐下來的。恐怕他自己並不想弄清楚,活下來的這個玩意兒究竟是人是鬼。恐怕在她到來之後,每一次關於過往、關於身份、關於紙片人的對話,都是萬箭穿心。

盡管如此,他幾乎是剛打一個照麵,就將一切押給了她。

庾晚音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有些顫抖。“有他的消息嗎?”

林玄英搖搖頭。“我們約定過,如果他活著出來,就在沛陽會合。我一路趕來接管了此地,就是為了等你們,結果隻等到了你。端王那廝倒是宣稱皇帝忽染重疾,在宮內養病,但真假未知。都城裏現在沒有任何消息,我的探子還在找門路。”

他站起身,拍了拍庾晚音。“睡吧,我去安置你帶來的那三個人。明日一早,給你看個好東西。”

庾晚音不解道:“……啥?”

林玄英已經關門走了。

也不知林玄英是不是故意留了個懸念,吊得庾晚音輾轉反側,卻也使她的情緒不至於跌入深淵,最終迷迷糊糊睡去時,心裏還對他口中的“好東西”留了一線希望。

天亮之前她又自動驚醒過來,一瞬間以為還在逃亡途中,猛地翻身坐起,對著客房華麗的掛畫發呆。

門外有兩個護衛在值崗,待她自己更衣梳洗後,才敲門送入了早膳。

庾晚音食不知味。“可否向林將軍通報一聲?”

“我來了。”林玄英一屁股坐到她對麵。

庾晚音道:“你要給我看的是……?”

林玄英樂在其中地搖搖頭。“不著急,把粥喝完再走。你現在可不能病倒……”

庾晚音端起粥碗,一口悶了。

林玄英:“……”

林玄英帶著她走到知縣府的書房,停步轉身,先將她請進了門。

庾晚音一腳邁入,數道探究的目光登時從半空中投射下來。

裏麵已經站著四五名魁梧將士,一個個身長八尺,看著就是能一拳打穿城牆的苗子。

庾晚音:“……”

林玄英跟在她身後,反手合上門,忽然神情一肅,單膝跪地行禮道:“臣護駕來遲,請皇後娘娘恕罪!”

巨人們反應了半秒,忙跟著跪了一地,齊聲複讀:“請娘娘恕罪!”

庾晚音:“……”

她知道林玄英此舉意在替自己確立地位,所以一臉淡然地受了這一跪,這才不疾不徐道:“諸位快快請起,千裏救駕,何罪之有?”

林玄英這才起身,仍是一本正經。“啟稟娘娘,屬下出兵前耽擱了一些時日,乃是因為奉陛下之命,秘密趕製了一批武器。”

庾晚音心頭突地一跳。

林玄英揮揮手,指揮著兩個將士抬來一口沉重的木箱,示意她查看。

是槍。

滿滿一箱的槍。

庾晚音在心中飛快評估著殺傷力。“這一批……那什麽……”

“九天玄火連發袖中弩。”林玄英喜慶地提醒。

“九天玄火連發袖中弩,總共有多少支?”

抬箱的巨人道:“稟娘娘,共計千支,此外還有彈藥數十箱。”

庾晚音傻了。

林玄英在旁道:“圖紙是陛下送來的,為防被人半路截取,拆成了無數機關部件,分了十餘次才全部送到。我們又找最好的工匠,幾經失敗才造出第一支。這袖中弩得來萬分不易,但戰力空前絕後,即使與其他兩軍數萬兵馬正麵相抗,也必然摧枯拉朽,不俟血刃。”

後一句解說對庾晚音來說毫無必要。身為現代人,她怎會不知道熱兵器在這個世界的殺傷力?更何況,敵方對此還一無所知,無論從裝備上還是戰術上都毫無防備——幾乎等同於幾萬個站著任掃的靶子。

林玄英指了指桌上的沙盤,慷慨激昂道:“大軍今日開拔,可在都城外五百裏的高地截下左、中兩軍。娘娘,臣奉陛下之命啞忍數載,枕戈飲膽,隻待今日必勝之機。端王謀逆作亂,兩軍為虎作倀,隻消娘娘一聲令下,我等當為天下誅之!”

“當為天下誅之!”巨人複讀。

庾晚音吸了口氣,平複了一下劇烈的心跳。

前一天她還在狼狽奔命,即使遇到林玄英,也隻當是暫緩一口氣,還要進行一番艱苦卓絕的鬥爭。誰又能想到一夜過去,他們距離勝利就隻有一步之遙了?

然而……

“林將軍,借一步說話。”

她將林玄英拉到書房一角的書櫃後麵。“陛下如今還下落不明,如果貿然開戰,他卻真的落在端王手裏,我們又當如何?”

林玄英沉默了一下,似乎早料到她有此一問,從袖中抽出一卷文書遞給她。“這是我出發之前,他寄來的最後一道密旨。”

庾晚音飛快地掃了一遍,隨即像被刺痛雙目般閉了閉眼。

這與其說是密旨,不如說是一封遺詔。

寫得非常簡短,一共隻有兩段。第一段命太子克承大統,封庾晚音為太後,又點了幾個信任的臣子佐理政務。

第二段更是隻有一句話:“逆賊夏侯泊,直誅勿慮,當以天下為先,勿論朕之生死。”

翻譯過來就是:殺他就行,不用管我死活。

林玄英道:“他自知命不久矣,不想在最後成為你的累贅,也不想在敵營受辱。但他也知道我們不可能真的棄他於不顧,所以一早說了,如果不幸被端王抓住,他會找機會同歸於盡;如果連同歸於盡都做不到,他會……自我了斷。”

庾晚音難以置信地瞪著他,一時間血液上湧,像一隻應激奓毛的動物。“所以,你就順理成章地放棄他了?”

“當然不是!我還在派人四處找他!”

“那先找到他再動兵啊!”

林玄英沉默了一下。“你也知道時間來不及的。叛軍都在夜以繼日朝都城趕,看端王這架勢是打算直接登基。他還在四處搜捕你,很快就會查到你在我這裏。一旦提前暴露,我們就無法攻其不備了。”

“……”

林玄英道:“陛下留下這道密旨,就是逼我們顧全大局,抓緊行動。”他語氣冷靜,“其實,為了在都城之外截停叛軍,我們的先鋒軍剛才已經開拔出城了。”

庾晚音胸膛起伏,仍舊緊盯著林玄英。

她從未真正了解過他。昨日之前,她連他的真名都不知道。此人如今手握重兵,還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甚至還有一道聖旨作保。隻要他想,世上一切權力唾手可得。

——隻要他想。

林玄英從眼神裏猜出她心中轉的念頭,麵色沉了下去。“不管你信不信,我對這一切根本不感興趣。我之所以在此,是因為師父命我輔佐陛下,而陛下命我聽令於你。”

他一字一句道:“你還不明白嗎?是他要為你掃除一切障礙,要保你榮登高位,百歲無憂。他自己沒做到的事,他相信你都能做到。至於一切平定之後,是踹開太子文治武功,還是拂衣而去遊戲人間,都隨你高興。”

庾晚音問:“最後一句是他說的還是你加的?”

林玄英:“……”

林玄英道:“是我加的。”

知縣府裏一片死寂。

無人出聲時,隱隱的震動從腳下傳來。城中的大部隊出動了。

庾晚音與林玄英對峙的當口,一旁的將士等不住了,走來低聲問:“將軍,是否先將這些袖中弩分發給大軍,下令備戰?”

林玄英站在書櫃陰影中,沒有答話,挑眉看著庾晚音。

於是書房內所有人都看向庾晚音。

無形的潮水席卷而來,將她推向高處。她張了張口,數萬人的生死掛在她唇齒之間。這一次不是演習,也沒有失敗的機會。

她站在政權的終點與起點,在大風起處俯瞰洪流。境隨心轉,因緣生滅,日升月降,江山翻覆,全憑她一念。

而她的身前已無一人擋著。

此即至高,無上。

她無法自控地一陣戰栗,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敬畏,也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

庾晚音在這一刻忽然領會了“孤家寡人”的意思。或許每一個走到最高處的人,都曾路過這個拐點。或背離,或舍棄,撒開一雙緊握的手,投身於一片浩瀚的虛無。

可為什麽是自己?為什麽偏偏是她這麽一個又懶又弱、平生樂趣隻是擠在地鐵上看點小說的社畜,掉進了這個世界,站到了這個位置?

麵前這道題,本該由聖賢垂問,由千古豪雄作答。現在老天爺卻硬是把答題板塞到了她手中。

既然非要問她……

庾晚音突兀地笑了笑。

那她的答案是:她全都要。

“林將軍,”庾晚音道,“陛下命你聽令於本宮,對嗎?”

林玄英和巨人們都是一頓。

庾晚音既然當眾逼他表示效忠,就意味著她即將給出的命令,他們多半不愛聽。

林玄英低頭與她對視著。與初遇時那個養尊處優的寵妃相比,此刻的她蒼白消瘦,眼下有淡淡的紺青色暈影。

匪夷所思的是,這卻反襯得她的五官更明豔了。上揚的眉峰,猩紅的眼角,唇邊似有若無的弧度,既嫵媚,又威嚴。

仿佛過了許久,他跪地道:“願為娘娘效犬馬之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