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何體統.下第十五章 燕人行刺

漆黑的雨幕中,一道人影逐漸浮現,一步一步地踏上支離破碎的享殿。

林中。

正在巡邏的侍衛忽然聽見林木深處傳來一聲異響,混在雨聲中並不分明,似是樹枝折斷的聲音。

他走去探看,沒瞧見人影,心想著可能是聽錯了,正要回身,眼角餘光猛然瞥見泥濘的土地上,一排深深的腳印。

侍衛張口便要預警,那一聲呼喊卻被永遠掐斷了。

圖爾將他的屍身拖到樹後藏了,抬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殿宇,比了個無聲的手勢。

殿內。

太後仍死死盯著夏侯澹,仿佛聽見了什麽大逆不道的話,正等著他謝罪。

夏侯澹的確是不想演了。

雖然不知道她費盡心機將自己弄到這裏,即將亮出什麽招來,但走到這一步,已經沒有必要虛與委蛇了。

此刻庾晚音不在身邊,他連最後一層偽裝都不必披了,似笑非笑地瞥了太後一眼。“還不開始嗎?”

太後道:“……什麽?”

話音剛落,一道閃電劃破天幕,昏暗的室內霎時間明光爍亮。就在這一閃之間,四麵的窗扇同時破碎!十數道黑影一躍而入,如鬼影般撲向他們!

太後肝膽俱裂,尖叫一聲:“護……護駕!”

殿中的侍衛匆忙奔去,卻連來人的動作都未及看清,就見一把粉末兜頭撒來。

跑在最前麵的侍衛倒地之前還在勉力招架,被來人三兩下結果了性命。

十人。

延遲的雷聲如在耳邊炸開。

夏侯澹的暗衛們慌忙現出身形迎敵,沒想到對方武功奇高,而且路數詭譎,竟然一上來就打潰了他們的陣形。

十四人。

又一道閃電。乍明乍暗,餘下眾人視野昏花一片,已經來不及思量對敵之策,隻是憑著本能縮小圈子,以肉身為牆擋在皇帝麵前,要拖住他們一時半刻。

“陛下快逃——”

太後早已癱坐在地。

二十人。

第二道雷聲傳來時,地上已經倒了二十具屍體,其中隻有兩個是來敵。

此時夏侯澹終於看清了這群人的麵容。並不陌生,千秋宴上還見過。

燕國人。

圖爾衝在最前麵,抓著一把從侍衛身上扒下來的刀,舞得大開大合、虎虎生風。天生巨力如洪流澎湃,灌注周身,普通的長刀愣是被他使出了風雷奔騰之象。

刀光如電,將又一名暗衛齊腰砍斷,下一秒已經指向了堂上的天子,那沙場征伐的氣勢,就仿佛這一刀劈下,直能葬送千軍萬馬——

然後被一把短劍架住了。

握劍的手腕上還戴著鐲子。

圖爾驚愕地抬頭一看,是個濃妝豔抹的嬤嬤。

便在他的注視下,那嬤嬤周身的骨骼傳出“喀啦啦”一陣悶響,整個人的身形驀然拔高,現出了男人的體貌。趁他一時震驚,那男人一記鐵掌裹挾著勁風,結結實實拍中他胸口,圖爾踉蹌退出兩步,吐出一口血來!

圖爾道:“你是什麽怪物?”

北舟道:“你老母。”

圖爾:“???”

北舟也在暗暗心驚。劍短刀長,方才他強行一架,已經受了內傷,出掌的那隻手也在隱隱作痛。這人身上的肉怎麽長的,莫非是鋼筋鐵骨不成?

北舟麵色凜然,緩緩道:“看這身手,你是那什麽燕國第一高手圖爾吧?”

圖爾道:“不錯。你又是什麽來頭?”

北舟瞥了一眼滿地的死傷,跨前一步,從地上撿起一把長劍,抖落刃上血水,淡然道:“我是大夏宮中一個普通的端水嬤嬤。”

圖爾:“……”

圖爾後知後覺被人諷刺了,不怒反笑。“你們夏人隻會耍嘴皮子嗎?來打啊!”

他拉開架勢,持刀又上,北舟毫無怯意,正要迎敵——

突然聽見身後某處傳來幾不可聞的“哢嗒”一聲。

電光石火之間,北舟動了。

不是迎著圖爾,而是抽身撤向一旁。

下一秒,仿佛有一道天雷直直落在了享殿中央,轟然炸開。

昨夜。

庾晚音笑道:“北叔,給他看東西。”

北舟笑眯眯地將藏在身後的兩隻手舉了起來。

夏侯澹:“……”

夏侯澹一臉空白地看向庾晚音。“你在逗我?”

北舟道:“咦,澹兒你怎麽一副已經看出這是什麽東西的樣子?這可是晚音當初提的點子,不用內力,而是用火藥催動機關,發出暗器。叔研究了無數個夜晚才做出來的,古往今來唯一一對……”

夏侯澹道:“槍。”

北舟道:“你這眼神不好,這怎會是槍?我給取了個名字,叫九天玄火連發袖中弩。”

夏侯澹:“……”

夏侯澹道:“叔你開心就好。”

北舟道:“來,一人一個拿好,關鍵時候保命。不過你們未經練習,恐怕會欠些準頭,輕易不要亂用。我?我不需要這玩意兒也能防身。”

殿中一時又陷入了死寂。

就連乘勝追擊的燕國人也不禁動作一滯,目瞪口呆地看向大殿中央。

木柱上憑空冒出一個巨大的窟窿,燒焦的味道伴著青煙飄了出來。

夏侯澹自己不知為何踉蹌後退了半步才站穩,手中舉著一個前所未見的古怪玩意兒,一頭正對著圖爾。

誰也沒看清他剛才是怎麽出手的,但那巨大的聲勢、恐怖的殺傷力,已經顛覆了眾人的認知。

他應當是打偏了,剛才那一下如果打中圖爾……

圖爾仰頭大笑。

“好!”他眼中泛著血光,“今天就看看是你死還是我亡!”

話音剛落,他卻沒有衝向夏侯澹,而是縱身撲向了北舟。

北舟眉頭一擰,想與他拉開間距,方便夏侯澹下手。圖爾卻直覺驚人,一下子領悟了其中關竅,抓著北舟與之纏鬥,口中還提聲喝道:“都這麽做,他沒有準頭!”

他的手下恍然大悟,如法炮製,抓著剩餘的侍衛近身打鬥,更有甚者,直接扛起侍衛的屍首當作掩護,一步步朝著夏侯澹逼近。

北舟被圖爾窮追不舍逼至牆邊,麵如霜寒。“你是不是太小瞧我了?”

他腳下一錯,猛地運氣周身,長發飛揚,劍光如虹。

圖爾側身避過,北舟這一劍卻勢頭不減,徑直破開窗扇,整個人順勢衝了出去。

圖爾一愣,緊跟著了悟,卻已經來不及了。

身後又是一聲炸響,他的肩上一陣劇痛!

圖爾大喝一聲,跟著北舟破窗而出,右肩血流如注,焦糊味兒混著血味兒,令人作嘔。

他就地一滾,遠離了窗口,在大雨中站起身來,試了兩次都無法再抬起右臂,惡狼般的眼神射向北舟,恨不得生啖其肉。

北舟卻“嘖”了一聲,遺憾道:“準頭確實不行。”

圖爾將刀換到左手。“再來!”

殿內,侍衛已經死得七零八落,餘下四五人苦苦支撐。

太後癱坐了半天,發現來人似乎對自己的性命並無興趣,便縮著腦袋朝後門爬去,想要趁亂逃脫。

夏侯澹放槍殺了四個燕人,剩下的不好瞄準,反而失手打傷了一個暗衛。

不過有槍在手,倒讓這群燕人也不敢輕易靠近。

還剩幾發彈藥?三發?四發?記不清了。

他深吸一口氣,重新舉起槍,忽聽暗衛驚呼道:“陛下,身後!”

夏侯澹猛地回身,隻來得及避過要害。

偷襲他的哈齊納一劍刺入了他的右胸。

或許是因為對疼痛已經習以為常,夏侯澹先是感覺到一陣刺骨涼意,接著才遲鈍地覺出痛來。

他機械地抬手,扣動扳機。

哈齊納倒下了。

夏侯澹跪倒在地,拿不準要不要拔出胸口的劍。傷口開始有些發麻,也許淬了毒。想到此處,他還是咬牙拔了劍,血液汩汩冒了出來。

殿門外,早有侍衛見勢不妙,衝入雨簾中,打算跑下山去找禁軍增援。

還沒跑出多遠,頭頂忽有破空之聲。他沒來得及抬頭,便被一箭穿心。

林中傳出一聲驚呼,緊接著是重物墜地聲。

如此反複幾次,北舟注意到了,一邊應付圖爾,一邊提氣從窗口喝道:“林中有埋伏,不讓我們下山!”

已經快要爬到門口的太後一個激靈,回頭去看夏侯澹。跪在地上的夏侯澹也正抬頭望向她。

視線撞上,他毫不猶豫地將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她。

太後眼前發黑,下意識地一聲慘叫。

夏侯澹卻將槍口下移,“砰”的一聲打中了她的腿。

太後又是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夏侯澹,你這個死——”

夏侯澹道:“母後這是打算與我同歸於盡嗎?”

“什麽……”太後腦中一片混沌,痛得涕泗橫流,“林中不是我的人!我的人在城裏——”

方才的一切發生得太快,夏侯澹來不及梳理思路,這會兒聽太後一號,他倒是想明白了。

端王。

太後還在哭號:“真的不是我,你放我走啊……”

夏侯澹笑了。“母後,想不到你我母子一場,今日竟會一起交待於此。但不幸中的萬幸是,你的陵寢可以派上用場了。”

他說完笑得更真心了點,似乎被自己給逗樂了。

太後的冷汗和鼻涕一起往下淌。“你……你是個瘋子……”

夏侯澹卻搖搖頭。“可惜,我還不能死。”

還剩幾發彈藥?兩發?一發?

他支起身,又結果一個衝上來的燕人。

“還有人在等我回去呢。”

楊鐸捷出了下宮一座偏殿的門,又朝下一座走去。

從剛才開始,外頭雷聲不斷,一陣陣由遠及近,仿佛九天之上有什麽龐然大物正一步步地踏來,要以電為刃,劈碎這座邶山。

楊鐸捷心頭不知為何突突直跳,他縮緊了脖子。

又是一聲炸雷,身旁的宮人驚得傘柄一偏,澆了楊鐸捷半身的雨。

楊鐸捷正要悶頭走進室內,腳步卻忽然一頓,偏頭望向享殿的方向。

剛才那最後一聲……是雷聲嗎?

邶山上的林木在晦暗不明的天色下簌簌顫抖。遠處天際如同一團濃墨洇開,層層疊疊的雲山傾倒,化為洪荒倒灌而下。

突然之間,眼角餘光裏閃過一道黑影!

楊鐸捷定睛望去。不是錯覺,真的有人在朝山下狂奔而去,是大內侍衛。

侍衛竟然棄皇帝於不顧?是倉皇逃命,還是去搬救兵?

享殿裏出大事了。

楊鐸捷內心掙紮了一下,最終責任心戰勝了求生欲。一日為臣,就得盡臣子的本分。他從嚇得腿軟的宮人手中奪過雨傘,朝著享殿疾步走去。

迎麵又是兩人奔來,看裝束是夏侯澹的暗衛。“楊大人且慢!”

楊鐸捷問:“裏頭怎麽了?”

暗衛麵色凝重,簡短道:“燕人是刺客。”

楊鐸捷一下子明白過來,拔腿又要衝,暗衛一把攔住他。“屬下去通知禁軍,大人千萬別去享殿,也別下山,尋個僻靜之處躲起來,莫辜負了陛下一番好意。”

他倆匆匆交代完,撂下楊鐸捷,奔向了黑黢黢的山林。

楊鐸捷呆立在原地。

好意。

是了,方才皇帝支開他,是察覺情況有異,故意讓他避險。

隻有生死關頭等臣子救駕的皇帝,哪兒有一把將臣子推開的怪胎?

他想起夏侯澹剛才望向自己的那個眼神。那其中沒有笑意,也沒有光彩,隻有冷漠的權衡計算——正是一貫讓他不適的,“聖人無情”的眼神。

今日之前,楊鐸捷一直以為夏侯澹將自己當作一顆有用的棋子。

現在他明白了,他的確有用,但不是對皇帝而言。

皇帝臨死也要保他,因為他對天下有用。

夏侯澹當初在畫舫上那一番煽動人心的發言,他從未當過真。“站直了身子,做大夏的脊梁啊。”

然而天子一諾,重於九鼎。

楊鐸捷一時說不清心中所思,隻覺得四肢發麻,血脈僨張。他沒頭沒腦地朝著享殿拔腿衝去,然而剛剛邁出幾步,就聽見身後林中傳來異響。

剛才攔住自己的暗衛之一撲倒在地,背上插著一支箭。剩下一人正在與人苦戰。

楊鐸捷慌忙閃到最近的廊柱後頭,探頭望去。

仔細一瞧,他才發現林間各個方向的地上都有屍體。除了侍衛與暗衛之外,還有一些屍體身著布衣。

林間正在與暗衛廝殺的那人也是布衣。這群伏兵不顯身份,但楊鐸捷也不是傻子,稍加判斷便知不是燕國人就是端王的死士。

端王想放任燕國人殺了夏侯澹和太後。

那僅存的暗衛身手不錯,被偷襲受傷後,愣是咬牙幹掉了那個伏兵,這才倒地不起。

楊鐸捷呼吸急促。他能看出那倆人交戰期間沒有別的伏兵來援,說明那個方向的伏兵暫時被清空了,包圍圈出現了一個豁口。

那麽,自己此時……

這個念頭甚至沒有完全成形,他的身體已經自作主張地衝出了藏身地。

楊鐸捷隻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未曾如此狂奔過。他一頭紮進山林,越過地上橫斜的屍體,向下,向下,甩開枝葉,甩開砸下的雨水——

山形變得陡峭,他每一步都在打滑,逐漸無路可走。

“在那兒!”身後有人呼喝。

端王那王八蛋到底布置了多少人?!

楊鐸捷腳一崴,摔了個狗啃泥,雙手深陷在泥濘裏,怎麽也爬不起來。他掙紮著回頭,身後的樹上有人正在彎弓搭箭。

楊鐸捷不再試圖爬起,直接順著陡坡翻滾而下。

一陣天旋地轉,他仿佛一段折斷的樹枝,被泥水一路衝下,越來越快,直到撞上一棵倒伏的巨木才終於停下。

渾身都在劇痛,他弄不清自己斷了幾根骨頭。衣服早已磨破,皮肉也在流血。楊鐸捷喘息片刻,撐著巨木站起身,繼續向下。

從樹木的縫隙間,他終於望見了山腳。

楊鐸捷尚未來得及熱淚盈眶,背上的汗毛忽然豎起。頭頂某處,再度傳來了弓弦繃緊聲。

這一刹那被無限延長,死去暗衛的聲音回響在耳際:“莫辜負了陛下一番好意……”

楊鐸捷目眥欲裂。

他命不該絕,命不該絕!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朝一旁撲去——

破空聲。

重物落地聲。

楊鐸捷撐起身子,檢查了一下自己完好的四肢,又扭頭看去。剛才張弓的伏兵落在了地上,身上插了一支飛鏢。

“楊大人?”有女聲喚他。

一個農婦與幾個莊稼漢子模樣的男人朝他跑來。那農婦開口時,楊鐸捷震驚地聽出了庾晚音的聲音:“你怎麽了?”

“庾妃娘娘!”楊鐸捷顧不上其他,大喊一聲,“樹林裏可能還有人!”

庾晚音猛然止住腳步,抬頭望去。

雨幕之中,林木之間,無論如何都辨認不出人影。

忽然刀光一閃,不是從樹上,而是從樹後!

這一刀轉瞬間已至眼前——

楊鐸捷聽到庾晚音深吸了一口氣。

千鈞一發之際,楊鐸捷耳邊一聲炸響,差點將他炸聾。

這一聲跟剛才享殿方向的那一聲出奇地相似。

楊鐸捷捂著耳朵驚慌失措。庾晚音自己倒退兩步,跌坐在地。樹後冒出的伏兵身上多了一個血洞,卻還未死,舉刀執著地砍向她。

又是一響。

這回楊鐸捷看清了,庾晚音手中舉著一個古怪的東西,正對著那人的腦門兒。

那人的腦漿和血液一並濺到了身後的樹上,紅紅白白的一攤。他晃了晃,才跌倒在地,那把刀滾了幾滾,碰到了庾晚音的腳。

庾晚音上次殺人的時候,是假借淑妃之手,沒有親眼見到小眉的屍體。當時她吐了一場。如今真人的屍體就在眼前,她卻沒有再次反胃,隻覺得虛幻。

眼前的場景如夢境一般浮動,就連那個死去的家夥,看上去也像是道具假人。

說到底,這整個世界不都是假的嗎?

“娘娘!”暗衛的聲音喚回了她的意識,“娘娘可有受傷?”

庾晚音的胃後知後覺一陣抽疼,她咬牙忍住了。不對,就算是在這個世界,還有一個人是真的。

她轉向楊鐸捷,疾聲道:“說說情況。”

楊鐸捷盡量簡短地匯報了。

庾晚音的頭腦飛速轉動。她望向身後跟來的四個暗衛,點了其中兩個。“你們兩個,背著楊大人去求援。”

暗衛道:“是!”

“楊大人,”庾晚音拍了拍他,“大夏的未來就寄托在你這張嘴上了。”

楊鐸捷走了。

剩下兩名暗衛麵露遲疑。“娘娘……”

庾晚音臉色慘白,緊緊握住那把槍。“我沒事,我們趕緊上山。”

她亂成一團的腦子裏,忽然生出一個最不合時宜的念頭:昨晚在回廊燈火下,自己為什麽不親上去呢?

暗衛腳程極快,負著楊鐸捷一路狂奔,接近了城門。

楊鐸捷身上血跡斑斑,守城的禁軍急忙攔住了人。

楊鐸捷啞著嗓子喝道:“趙統領何在?帶我見趙統領!”

趙五成早有吩咐,有什麽風吹草動都得匯報。守城的不敢怠慢,著人將他請了過來。

趙五成一見楊鐸捷這模樣,心先放下了大半:看來端王快成功了。

楊鐸捷還在疾呼救駕,趙五成打斷了他:“你是何人?”

“我……”楊鐸捷自報家門。

趙五成摸了摸胡子。“你這般德行,帶了幾個莊稼漢,就敢自稱欽天監的人,還妄想調動禁軍?”

楊鐸捷氣得發抖,伸手在身上一通亂掏,所有能證明身份的物件都在方才那一陣亂滾間掉落了。

趙五成道:“來人,將他關押受審。”

楊鐸捷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

他固然可以想辦法自證,但等他這一通折騰完,邶山上還能剩下活人嗎?

暴雨之中,北舟和圖爾已經過了數百招,誰也脫不開身。

論武功,北舟遠勝隻剩左手能動的圖爾。但圖爾心存死誌,一招招都是兩敗俱傷的路數,仿佛要與北舟就地同歸於盡。北舟卻還心係著享殿中的夏侯澹,一時之間竟被壓製住了。

享殿裏。

無論是入侵者還是護衛,幾乎全躺在了地上,有死有傷,動彈不得。

整個大殿裏站著的,隻剩三個燕國人。

他們都是圖爾手下的精英,闖過了無數的血與火才走到此處,而且越戰越勇,到這最後關頭也絲毫不鬆懈。他們將死去侍衛的殘屍拎在胸前當作肉盾,擺出陣形,亦步亦趨地逼近最後的目標。

夏侯澹坐在享殿深處的地上,胸前冒著血,一隻手舉著槍,對著他們來回移動,似是在尋找破綻。

隻有他自己心中清楚,這不過是虛張聲勢。槍膛裏已經不存在任何彈藥了。

對方還在緩緩地逼近。

今日是真的回不去了吧。

夏侯澹回頭看了一眼半死不活的太後,隻覺得萬分遺憾。早知道活不過今天,剛才就不應該浪費那顆子彈打她的腿,而該直接拖她為自己陪葬。

他還有很多的遺憾。

沒有看到端王跪在自己身前。沒有看到兩國止戰,燕黍豐收。沒有完成對岑堇天和更多臣子的承諾,讓他們看見河清海晏、時和歲豐。

無數遺憾如浮光掠影一般遠去,留在腦中最鮮明的畫麵,竟是冷宮中冒著熱氣、咕嘟作響的小火鍋。

如果還能見到她……

三聲爆響。

擋在眼前的三人一個接一個地倒了下去,露出了身後洞開的大門。

漆黑的雨幕中,一道人影逐漸浮現,一步一步地踏上支離破碎的享殿。

她臉上的偽裝已被雨水衝刷幹淨,濕淋淋的長發貼在蒼白的臉上,眼中開槍殺人時的冷意還未及消散。

她沒有等他回去。

她來找他了,就像很久很久之前的那夜一般。

那一天,安賢突然對他道:“今日要來侍寢的那個庾嬪有些異樣,妝容打扮都與往常迥異……”

他不明所以。“什麽意思?”

安賢錯愕道:“陛下吩咐過奴婢,來侍寢的妃嬪若是有與往昔不同之處,都要稟報陛下的。”

他這才想起來,那是很久以前的指令了。當時他還沒有放棄尋找那個穿來的同類。這麽多年,他自己竟然都快要忘記了。

無論如何,他還是走了一遍流程。感覺到那個女人跪到床前,他便開口道:“滾吧。”

接著又表現得像個剛穿來的人,問侍衛:“她不留下侍寢就得死嗎?”

如果對方是穿越者,聽到此處就該有所反應了。

他揮退了侍衛。隔著一層床幔,那女人遲遲沒有動靜。

夏侯澹自嘲地笑了笑。

就在那時,一隻白皙的小手撩開了床幔。

對方果然打扮得美豔無雙,卻長著一雙十分幹淨的眼睛。

他已經不敢相信任何幹淨的東西了,但是他也不想輕易地抹殺這雙眼睛,便淡淡地讓對方打個地鋪,湊合一晚。

寂靜片刻,他聽見一道顫抖的聲音:“How are you?”

夏侯澹對她笑了笑:“你來了。”

庾晚音跪倒在他身前,雙手發抖,撕開一塊衣料包紮他胸前的傷口。“沒事沒事,小傷而已,止住血就好了……”

“晚音,”夏侯澹望著她,“我有事對你坦白。”

他的嘴唇都發白了,這話聽著就像臨終遺言的開場白,庾晚音的眼眶立即紅了。“不許說!給我憋著,活著回去再說!”

夏侯澹笑了:“怕我說完就死嗎?”

“閉嘴!”

“放心吧。”他說,“在你答應之前,我都不會死。我還沒有實現你的夢想呢……”

尾音戛然而止。

庾晚音勸不住他,就用另一種方式堵住了他的嘴。

夏侯澹不記得自己的感官是從何時開始麻木的。或許是穿來的第一天,或許是殺人的那一天,又或許是在日複一日的頭疼之後,身體開啟了自我保護機製。

但在此刻,他被這個莫名的世界再一次分娩。

雨聲震耳欲聾,像是有人掀開了一層隔音的幕布。

體內所有疼痛清晰了千倍百倍,每一寸神經都在叫囂著燃燒。

她的嘴唇仿佛由熔岩鑄成。濃烈的鐵鏽味兒從喉頭泛開,卷入糾纏的唇舌,不知是誰渡給誰一口血。

這具身體條件反射地退縮,像要躲開火焰。夏侯澹卻繃緊了肌肉,反而探身向前,抬手扣住了她的後頸。

暴雨砸碎三千微塵,大地上有人在死亡,有人在接吻。

直到庾晚音喘不過氣,小幅度地掙紮了一下。

夏侯澹鬆手放開她,笑道:“甜的。”

庾晚音:“……”

你還挺會的啊?

她魔怔了般湊上去,還想再戰。

北舟道:“打擾一下。”

北舟嘴角帶血,受了點內傷。

庾晚音帶上來的兩個暗衛在關鍵時刻出了一把力,與他一道製服了圖爾。北舟拖著被五花大綁的圖爾,站在一旁耐心地看他們難舍難分,也不知等了多久才禮貌打斷。

那兩個暗衛正在檢查殿中的傷亡。有幾個侍衛還未死,被他們扶起來療傷。他們還找到了兩個沒斷氣的燕國人,一並綁了起來,丟在圖爾旁邊。

庾晚音猛然回神,尷尬轉身。北舟瞧見了夏侯澹胸口的傷,臉色一變。“澹兒!”

夏侯澹自己穿著玄色龍袍,血跡不顯,但庾晚音給他包紮的布料已經被完全染紅了。

夏侯澹低頭看了一眼。“沒事。”

北舟麵色陰沉,一手懸於圖爾的天靈蓋上。“此人不用留吧?”

圖爾沒想到這占盡天時地利的行動竟會以落敗告終,此時整個人都頹唐了下去,隻有那雙深陷的眼睛還死死盯著夏侯澹,眼中燃著兩團鬼火。

他啐了一口道:“果然,夏國人隻有陰損的武器和不男不女的怪物。”

北舟極力抑製著一掌拍下的衝動。“澹兒,殺嗎?”

“殺了他!”角落裏忽然響起尖厲的女聲。

庾晚音嚇了一跳,這才瞧見坐在地上形容狼狽的太後。

太後道:“留他做什麽,等他與端王裏應外合嗎?!”

夏侯澹驚訝道:“差點忘了你還活著。”

太後:“……”

夏侯澹在這場行刺開始前就徹底和她撕破臉了,此時也不打算再粘回去。他看都不看太後一眼,盯著圖爾陷入了短暫的思索。

庾晚音被這麽一打岔,思維倒是回到了正軌。端王的人還在林中虎視眈眈,瞧不見享殿裏的情況,暫時不會直接攻來。但再過片刻,此間還沒有動靜,他們就該來查探情況了。

一旦發現夏侯澹沒死,他們會做何反應呢?到了這一步,會不會一不做,二不休,幹脆代行弑君之事,再栽贓到燕國人頭上?

北舟顯然也想到了這一節,朝外頭望了一眼。“此時正麵對抗,我沒有勝算。”

庾晚音戒備地看看太後,壓低聲音道:“楊鐸捷去調禁軍了。”

夏侯澹道:“禁軍不一定調得動。”

庾晚音道:“我相信他的嘴。”

夏侯澹笑了。“那我們就等。”

圖爾突然也笑了一聲。“不用白費力氣。”

他盯著夏侯澹的胸口,眼中流露出惡意的喜悅。“你很快就會死。我們在武器上抹了羌國的毒,你的傷口不會愈合,你的血會一直流,一直流,直到流幹。”

庾晚音愀然變色。

北舟攥住他的領口。“解藥呢?”

圖爾放聲大笑。

他知道死到臨頭,隻想用他們的痛苦為自己餞行。“就跟那個汪昭一樣!你們這樣看著我做什麽?他當然死了,跟真正的使臣團一道被我們截殺在了半路,哈哈哈,死得拖泥帶水的,咽氣之前趴在地上,還伸直了脖子對著夏國的方向張望呢!”

庾晚音渾身發抖。

一隻冰冷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夏侯澹借力站起身來,順帶著從地上撿了把劍,微微搖晃著走向圖爾,一步一個血腳印。

他卻又越過了圖爾,朝著旁邊那個燕人舉劍。

燕人慘叫一聲。

又一聲。

夏侯澹機械地舉劍又捅下,次次避過要害,那燕人的腸子都流了出來,叫得像是殺豬一般。

庾晚音捂住嘴別開頭。

幾滴熱血濺到了圖爾臉上。他瞳孔收縮,猛烈掙紮起來。“夏侯澹!你還是一國之君嗎?放過他們,有種衝著我來啊!”

夏侯澹的劍卡到了對方肋間,拔不出來了。他俯身又撿了一把,換了另一個燕人,接著幹體力活。

圖爾無能狂怒,罵得語無倫次。

夏侯澹又一次舉起劍,卻沒能落下去。庾晚音從背後抱住了他,聲音打著戰:“別動了,你不能再流血了……”

夏侯澹頓了頓。就在這一頓之間,北舟出手如電,給了那倆人一個痛快。

夏侯澹喘了口氣,鬆開五指,長劍“當啷”一聲掉落在地。

他站立不穩,整個人直往下滑,卻又不想倒在圖爾麵前。庾晚音感覺到了,努力撐住他的身體,對暗衛使了個眼色。

暗衛從堂上搬來一把椅子,扶著夏侯澹坐下。庾晚音放開他時,發現雙手都沾滿了暗色的血。

她咬緊了後槽牙,將手背到身後擦了擦。

夏侯澹垂眸看著雙目通紅的圖爾,心平氣和地開口:“汪昭出使是個秘密,連父母也不知真相。朕告訴他此行凶險,他若是不願,可以不去。”

圖爾沒想到他發完瘋,一轉頭卻開始說這些,莫名其妙地瞪著他。

“他說和談乃國之大計,不可不往。如有不測,請朕著人告於他家中二老,給他立個衣冠塚,使他生魂得歸故裏。”夏侯澹望著圖爾,“朕要讓他死得其所,告慰其在天之靈。”

圖爾:“?”

夏侯澹說了句他做夢也沒想到的話:“現在,我們和談。”

除了庾晚音,所有活著的人都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

滿室沉默是被太後的罵聲打碎的。女人的理智瀕臨崩潰,她拖著傷腿朝他們爬來,似乎打算親手代勞,殺了圖爾。

夏侯澹隻對暗衛簡短道:“照顧好太後。”

太後被照顧了。

夏侯澹道:“晚音,把槍給北叔,讓他盯著大門外。”

庾晚音擔憂地望了他一眼,夏侯澹回以一個安撫的笑: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圖爾道:“你在說什麽鬼話?你是必死之人,我是亡命之徒,我們談個鬼?”

夏侯澹很平靜。“確實。你就當是人之將死,隨便說說夢話吧。明日此時,朕的好皇兄和你的好叔叔,都該舉杯慶祝了。”

不知不覺,都城裏的街巷阡陌已經空無一人,猶如被大雨洗成了鬼城。活在天子腳下的百姓,對變故有著野獸般的嗅覺,全都閉緊門窗躲進了家中。

楊鐸捷晃了晃手上的鐐銬。“老哥,哪裏人啊?”

坐在他麵前的副統領嗑著瓜子,不理不睬。

這人是趙五成提拔上來的。趙五成命他將楊鐸捷關押受審,他卻明白,此人隻需關押,根本不用審。拖著拖著,把山上的皇帝拖死就完事了。

楊鐸捷笑道:“老哥,相逢即是有緣,左右無事,兄弟給你講個故事如何?”

副統領吐了瓜子殼,轉頭去看窗外的雨。

楊鐸捷也不管他在不在聽。“話說當初曹操去征袁術,遇上大旱,軍中缺糧。糧官問曹操,大夥兒沒飯吃了可怎生是好?曹操便道:‘你將大斛換作小斛,發給他們。’糧官又問了,那將士們心生怨懟,又該如何?曹操說沒關係,自有良策。”

嗑瓜子的動作慢了下去。

楊鐸捷故作不覺。“口糧一減,將士們果然暴怒。曹操對糧官道:‘得找你借一樣東西穩定軍心——你的項上人頭。’糧官大驚喊冤,曹操倒也很委屈:‘知道你無罪,可若不殺你,難道殺我嗎?’”

窗外電光一閃,一道炸雷恰在此時落在他們頭上,如天柱摧折,壓頂而來。

副統領:“……”

副統領冷笑一聲:“彎彎繞繞的到底想說什麽?”

楊鐸捷嘖嘖搖頭。“老哥,你就是吃虧在書讀少了呀。趙五成明明可以隻讓你看著我,為何非要當眾命你‘審’我?”

副統領一愣。

楊鐸捷道:“救駕不力,總得有顆人頭落地吧?即使皇帝駕崩了,端王為了擺姿態,也會來問這個罪。趙五成是端王的狗,他是不會有事的,有事的便隻能是……審訊不出結果,耽誤了出兵的那個人。”

他老神在在:“趙五成下令的那一刻,老哥你的項上人頭,便已經出借了。”

副統領哈哈大笑。“挑撥離間得如此明顯,真當我會上當?”

楊鐸捷聳聳肩。“不信便罷了,人各有命。”

副統領道:“那便閉嘴!”

楊鐸捷果然閉上了嘴,再也不說一個字。

副統領嗑完了半盤瓜子,朝他瞟了又瞟,終於忍不住問:“若真如你所言,我如何應對?”

楊鐸捷牢牢閉著嘴。

副統領猛一拍桌。“說話啊!”

楊鐸捷哂笑。“天下竟有如此不守禮法之人,求人指點還不躬身討教……”

副統領“唰”地拔出刀來架到他脖子上。“我還能更不守禮,你說不說?”

“說的說的。”楊鐸捷縮了縮脖子,“聽說趙五成並不實際管事,平時的雜項事宜,是誰在幫他打理?老哥弄得到兵符嗎?”

享殿。

圖爾道:“什麽意思?和談失敗,紮欏瓦罕為何會慶祝?”

夏侯澹笑了。“你真的不明白嗎?你到此時還以為燕王被蒙在鼓裏,不知道你要來行刺嗎?”

“我們留了障眼——”

“那老狐狸坐了幾十年王位,能被你一點障眼法騙這麽久?”

圖爾被噎住了。

他想起羌國女王“恰巧”留下的香囊,又想起自己一路出逃時,出奇鬆散的防衛。

夏侯澹道:“連年戰亂,民生凋敝,燕國人士氣低落,節節敗退。你沒有察覺,紮欏瓦罕卻發現了,是百姓不想打了。他痛恨夏國,出使和談隻是權宜之計。他需要時間休養生息,也需要一個新的契機,煽動起民眾的戰意。”

這句話精準點燃了火藥桶。

圖爾渾身都在蓄力。“你——怎麽敢——提她?”

“有何不敢?她要殺朕,朕難道要站著任她殺不成?”

“放屁!”圖爾怒吼一聲,周身筋肉暴起,竟然掙斷了繩索,朝夏侯澹撲來。奈何身負重傷,半途又被暗衛按下了。他被壓在地上不斷掙紮。“到現在還在信口雌黃,所謂行刺都是你們的謊言!”

夏侯澹微微挑眉。“她行刺的那把匕首很精巧,柄上還雕著鹿和花。”

圖爾的掙紮驟停。

庾晚音詫異地半張開嘴。

這種塵封多年的宮闈秘聞的細節,夏侯澹是怎麽知道的?原文裏寫到過嗎?他不是沒仔細看過文嗎?

然而圖爾的反應已經充分說明,這細節是真的。

夏侯澹道:“珊依一個弱小少女,應當不會無緣無故行刺吧?你說,是誰給她下的令呢?下令之人又是怎麽讓她聽話的,威逼利誘,還是拿她珍愛之人相要挾?”

他任由沉默持續了一會兒,才望著圖爾的後腦勺,憐憫道:“真是可悲,身為傀儡卻不自知,救不了心愛的女人,連真正的仇人都找不到。你以為你是瞞天過海來行刺的?不,你是被燕王送來的,就像珊依一樣。你們死在大夏宮中,遠比死在他手上有價值。消息傳回燕國,他又可以老淚縱橫,高喊讓夏國血債血償了。”

“……”

圖爾嘶啞地笑了。“你說我是傀儡?”他用血色的眼睛盯著夏侯澹,“你自己不是嗎?”

“朕當然是。”夏侯澹眼都不眨,“朕年少時也以為放手一搏,就可以擺脫他們的控製。後來才慢慢發現,自己下的每一個決定,做的每一次反抗,都如了他們的意。朕是他們的牽絲傀儡,是他們手中殺人的刀……”

他瞥了太後一眼。

太後瑟瑟發抖。

夏侯澹收回目光。“其實我們兩個很像,但朕不甘心,不甘心裝作一無所覺,不甘心渾渾噩噩地迎接宿命,還要自欺欺人,美其名曰別無選擇——你甘心嗎?”

這些台詞……

像是每個字都被和血嚼碎了,再連牙吐出來,庾晚音想。

圖爾聽在耳中,更是如驚濤駭浪一般。

自欺欺人。

他不禁自問:我真的一無所覺嗎?

多年以前,當叔父大言不慚地說出“她的身份最合適”時,自己是如何回答的?

多年之後,那香囊、那防衛、那種種異狀,自己是不曾看見,還是刻意忽略了?搞這一出同歸於盡,便可自認大仇已報,含笑九泉——卻至死也不敢回頭看一眼。

原來如此,他恍然間想。

原來我這燕國第一勇士,是畏懼著紮欏瓦罕的。

圖爾:“……”

庾晚音仿佛能聽見他大腦中齒輪瘋狂轉動的聲音。

半晌,他含恨道:“我真的沒有解藥。羌國那女人隻給了毒。你能讓太醫想想辦法嗎?”

夏侯澹:“……”

夏侯澹道:“那你就努力為朕祈福吧。”

門邊的北舟突然跪地,將臉貼在地上聆聽。“有大隊人馬在上山,應該是禁軍。”

眾人尚不及鬆一口氣,他又飛快起身朝外放了一槍。

“林中埋伏的人奔來了。”他語速飛快,“先逃,撐到禁軍過來就行。”

逃,又能逃去哪裏?

庾晚音猛地回頭看向後門,當機立斷:“進地宮!”

從享殿後門望出去,尚未封土的地宮入口就在百米之外。

北舟又放了兩槍,眼見著林中冒出的黑影不斷擁來,援軍還不見蹤影,槍中彈藥卻所剩無幾,當下低喝道:“走。”

北舟背起夏侯澹,兩個暗衛一人負起太後,一人拖著圖爾,帶著幾個傷員出了後門。

四麵八方都有人追來,端王安排的埋伏似乎是見任務即將失敗,索性破罐破摔,全員出動了。

雨水瓢潑,庾晚音百米衝刺。

墓道還在修建,入口處沒有鋪滿地磚,泥地已經化作了水窪。一步踩進水裏,整隻腳深深陷入了爛泥,隻能再奮力拔出來。

跑得最快的追兵已經將他們拉進了射程,五花八門的暗器投來,落在後頭的傷員幾聲慘叫,當了肉盾。

北舟負著一人還是一馬當先,整個人幾乎是飄過水麵,踏上了墓道石階,頭也不回地奔了下去。庾晚音蹚著水緊隨其後,身後又是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呼,太後也中招了。

她在下班路上熟讀盜墓小說,知道為防盜墓賊,所有地宮裏都有個地方設有石門,門後還有卡死機關,從外麵一時半刻絕無辦法打開。但一旦進去,也就再無退路,石門一破就隻能任人甕中捉鱉。

情勢不由人,她三級三級地往下跨,口中指揮道:“主墓室!”

視野一暗,眾人終於進了地宮。

北舟運足目力,在黑暗中直奔最大的墓室,回身一腳踹向頂門石。

頂門石緩緩傾倒,像是宏觀版多米諾骨牌,推動著巨大的石門逐漸合上。

餘人紛紛搶入,從越縮越窄的門縫間擠了進去。大門轟然合死,頂門石歸入凹槽,與石門和地麵形成三角。

最後一縷光線消失,墓室內陷入一片漆黑。

緊接著,外頭傳來了砸門聲。

庾晚音屏息聆聽了一會兒,厚重的石門巋然不動。她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力氣,就近貼著牆坐下了。

一群各懷鬼胎的陰謀家,在黑暗與墳墓裏相依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