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9章

這天下午,老爺子派了小廝過來春暖閣傳話,讓謝意馨趕緊去書房一趟。

謝意馨僅略作收拾,便往崇德園匆忙而去。

在半道上遇到本家的幾位長輩,忙頓下腳步,“十七叔公,錦揚叔,翔子哥,你們剛從外麵回來?”

謝意馨注意到他們腳下的鞋子沾著黃泥,便猜到他們定是去看那片地了。

“是意馨丫頭啊。”說話的是剛才謝意馨叫的十七叔公,隻見他慈祥地注視著謝意馨,笑道,“剛才我們幾個去了城郊轉轉。”

意馨丫頭這稱呼是老爺子讓這麽叫的,原來本家那邊的人都稱呼謝家第三代為小姐少爺的。不料老爺子嫌棄叫得生分,非得改了。

謝意馨也不在意,隻是一個稱呼而已。

“十七叔公,近段時間府中是忙亂了些,有些不周的地方還望見諒。你們要是遇到什麽問題盡管去找管事,管事解決不了的,就找三叔。別客氣好嗎?”

聞言,十七叔公心中一片溫暖。人老了,對人的情緒就格外敏感。誰是真心誰是假意,很容易就分辯得出來。謝意馨語言神態誠摯,再思及話中的意思,府中形勢也確實不樂觀,但是謝府在如此忙亂之下,仍能盡心地安排他們的衣行住行,絲毫不見丁點看不起鄉下人的意思,可見他們是真心待他們這些族人的。

十七叔公當下也笑道,“瞧你這丫頭,你說的十七叔公都知道,如果有問題,我們一定不外道。”

“這就對了。”謝意馨也笑了,本來還想多聊兩句,不料春雪輕扯了她的衣袖一下,思及還要去崇德園一趟,當下也不敢耽擱,隻歉意地說道,“十七叔公,錦楊叔,我這還點事,就先走一步了。改天得空了,再去桂院找你們說話,我可是很好奇老家那邊的事的呢。”

他們自然都看到了春雪的小運作,而且剛才遇到時,謝意馨也是一副匆忙的樣子,想必是真的有事,當下都勸道,“你有事就先去忙吧,要說話哪天都可以的。”

謝意馨行了個晚輩禮,帶著春雪匆匆離去。

看著謝意馨這個小輩的背影,十七叔公與謝錦楊的心情隻覺得沉重。

這兩天他們無意中打聽到,京郊那片地,每畝的價錢是十三四兩銀子,並不是老爺子所說的十兩。這一片地,少說都有八九百畝,那麽謝府至少得往裏填補三四千兩銀子。他們一想,就覺得窩心無比。若是持禮公府紅紅火火倒也罷了,隻是現在他們自己都麻煩纏身,仍願意向族人伸出援手,這份情誼很重啊。果然是同根同源的才會幫助你麽。

“這麽懂事的孩子,真配……的話,可惜了。”謝錦揚搖頭,這幾天流言紛紛,該知道的他們都知道了。

“造化如此,自有其用意。”十七叔公倒看得開。

謝錦揚歎息,“哎,當初在燕子湖時,總想著七叔公定是過著神仙般的日子。咱們是來了才知道,原來七叔公的日子也不好過啊。”

“這還不是外麵那些人鬧的,欺負咱老謝家沒人。”十七叔公哼哼,人老了,就特別護短,當下扭過臉對一眾小輩訓道,“我可告訴你們這些小家夥,等大夥兒搬來了京城,你們不給叔公我好好念書,仔細你叔公我手上的鞭子不留情。”

“誰不好好念書了?”有倔強的小子甕聲甕氣地反駁。

謝錦揚摸了摸孩子的頭,“聽你十七叔公的話,咱努力念書,將來出人頭地了,好好幫你三叔公他們。”

“嗯。”另一個孩子重重點頭,仰著腦袋道,“十七叔公,錦楊叔,你們就放心吧,我們一準努力念書,將來幫三叔公幹活!”

“祖父,您找我?”打開書房的門,謝意馨問。

“嗯。”老爺子抬眼看了她一下。

“大侄女,就看到你祖父,沒看到你三叔我也在呢。”謝忻峰調笑。

謝意馨哦了一聲,“三叔,你也在啊。”

老爺子指著桌麵上的紙張,道,“散播五皇子謠言的人找到了,喏,就在上麵寫著。”

“這麽快就找到人了?”謝意馨挑眉。一

謝忻峰笑道,“還好,我們也隻比皇上的人慢了一點點。而且剛收到消息,皇上已經把人給捉起來了。”

謝意馨拿起那張紙,會心地笑笑,這是當然的了,誰敢比皇上還快得到消息啊。

“屈晉涵?”謝意馨皺眉。不是三皇子和殷慈墨的陰謀,難道從頭到尾她都料錯了不成?

“是四皇子動的手。沒想到吧,咱們家與四皇子素日無仇,近日無怨的,他卻要對我們下手。”謝忻峰歎了口氣。

屈晉涵,禮部郎中,二叔的同年,有個在後宮當良媛的女兒,可惜的是失寵已久,隻在宮中靠著淑妃不鹹不淡地熬著日子罷了。

此人雖說是四皇子的人,但並不得重用,還有一點別人不知道的,就是,此人擅兵謀。

信上說,五皇子活不過二十五及其子嗣艱難是他在與二叔喝酒的時候不小心說漏嘴的,被店小二聽去,成為流言的源頭。

謝意馨想,難道,一開始,查那流言的源頭時,所有線索皆隱隱指向了謝家,原來她二叔被人利用了。

她二叔,真是——謝意馨都不知道怎麽說他了。虧得謝家已經向皇上表明了決心,皇上也相信此事必不是謝家做的,才抽絲剝繭地查下去。要不然,單是拒絕了皇上的指婚又散播五皇子活不過二十五及其子嗣艱難的事,就夠謝家喝一壺的了。

“大公主最近有沒有動手?”突然,謝意馨福如心至,問了那麽一句。

謝忻峰回憶了一會,才道,“動了幾個,工部侍郎張信洲,還有李勤督給事中,還有兩個小官。”

屈晉涵,張信洲,謝意馨咀嚼著兩人的名字。上一世兩人並不是無名之輩,兩人的名聲響亮得很。

回想著這兩人的境遇,她心中有個大膽的想法。這想法一衝入腦中的時候,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

隻是她越想越有可能,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在書房內慢慢踱步思考,甚至在心中默默地列舉著一些名字對比著。

謝忻峰訝異地看了謝意馨一眼,她這是懷疑幕後主使不是四皇子不成?看向老爺子,卻見他老神在在地喝著自己的茶,不見絲毫異色。隻得無奈地搖搖頭,拿起桌上的公務看了起來。

大約過了兩刻鍾,謝意馨才呼出一口濁氣,眼皮一掀,明媚的雙眸中有一抹清亮之色閃過。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想明白了前因後果,謝意馨忍不住為這次的連環計驚歎。如果沒有上一世的經曆,她也一定以為是自己多疑懷疑錯了方向。

上一世,好像是大公主賞花上駙馬被撞破奸情之後,大公主發了一回瘋,被波及的官員也有幾個,是誰她不記得了。之所以記得屈晉涵張信洲兩人,皆因這兩人在幾年後名氣太大了。

兩人在流放馬鬃山時遇上馬賊,逃至北蠻。兩人一個出身工部,一個擅長兵謀,在北蠻混得很好,用如魚得水來形容都不為過。

出身工部的張信洲幫北蠻建屋造舍發展農耕農具打造兵器。擅長兵謀的屈晉涵則幫著北蠻人出謀劃策,四處征戰,甚至在五十九年與大昌的戰役上,大勝大昌,讓大昌將士死傷無數。

兩人那麽幫北蠻,大昌人對他們應該是恨之入骨才對。一開始也的確是的,大昌百姓都罵兩人是賣國賊,大奸臣,對與他們有親故關係的人更是從來都不假辭色。如果不是那兩人的家人很聰明,在他們名聲大噪之前已經秘密搬走,不知所蹤。他們的到親一定會被痛失親人的百姓折磨至死的。可惜這兩個人太聰明了。

就在大家以為這兩個奸臣會被載入史冊遺臭萬年的時候,情況大逆轉了。

那一年,是君景頤登基前的一年,周昌帝病重。北蠻再次來犯,大將軍周以意外身亡,大軍群龍無首節節敗退之際,君景頤請命出征。

不知君景頤使了什麽計,竟然成功策反屈晉涵,讓他做了內應,重創北蠻,使得北蠻元氣大傷,十年內必不敢與大昌為敵。

這一役,讓屈晉涵華麗轉身,由賣國賊成為大昌國的大功臣,也讓君景頤立下了不世之功,順利登基。

之後,有人說君景頤能成功策反屈晉涵,是因為殷慈墨寫給屈晉涵的一封信。

那封信也流傳出來了,引得無數人爭相傳閱。謝意馨也有幸讀了一回,那勸文信,的確不錯,引經據典,大氣龐博,駢麗無雙,據說當時直說得屈晉涵淚如雨下,行文間那種氣度胸襟讓屈晉涵折服不已,這才讓屈晉涵決定棄暗投明。

以前她不明所以,總覺得她雖然不喜殷慈墨,但她一個女子能做到如此,的確堪稱典範了。

現在嘛,比起她的魅力,謝意馨寧願相信他們早已勾結在一起!不,應該說,屈晉涵就是一枚棋子,一枚君景頤殷慈墨放在北蠻的棋子一個推手!隻有這樣,才解釋得通這一切。

因為在屈晉涵投奔北蠻後,與大昌交戰時,雙方有敗有勝。但是現在想來,這戰局的勝敗,似乎被人操控了一般。

但大昌勝的時候,多半是君景頤的人得到好處,迅速升遷。

而大昌敗的時候,損失及被責罰的將領,或是與君景頤敵對,或是礙著他的路。

想到上一世那些年輕少將,哪個不是君景頤的人?這些都是他登基後才看出來的。

用北蠻的敗來安插培植親信,用北蠻的勝來排除異已。

原來,君景頤與殷慈墨竟然是通過這樣的方法,在軍隊在朝庭排除異已,安插親信的!

這局布得真是深遠龐大,而且環環相扣!如果這連環計不是用來算計他們的話,她一定會為它喝彩的。

從大公主的賞花宴開始,算計謝家,之後的流言算計五皇子,再到後來安排屈張兩人,算計四皇子,算計無數人。

這個連環計最大得利者當屬君景頤殷慈墨兩人,被坑得最慘的是四皇子和謝家。謝家被坑這事就不多說了,說四皇子吧。屈晉涵的每一次勝仗與殺戮都會激起百姓們對屈晉涵舊主——四皇子的怨恨。

上輩子不就是這樣嗎,四皇子的差事不管辦得多麽地用心,隻要屈晉涵不死,就會不斷地消耗著他努力積累的成果。讓他漸漸地與皇位無緣。

殷慈墨君景頤也真的是大手筆,可以說,君景頤的皇位,殷慈墨的名聲,真的是用鮮血鑄造,用白骨堆砌的。

他們根本就不在乎人命,不管是百姓也好,將士也罷。在他們眼中,恐怕隻是有用沒用的區別吧。

可惜,這兩人還沒法收拾。沒關係,動不了他們,還動不了他們的手下嗎?

不管如何,屈晉涵這個人不能留!為了邊關數萬萬的將士也好,為了削弱敵人的實力也好,怎麽樣都好,這個人就是不能留!

屈晉涵身在北蠻,雖有消息傳遞,但還能配合著殷慈墨君景頤兩人的計劃,說明他本身的能力就不俗。隻是謝意馨一想到這點,就忍不住有點猶豫,這麽一個有能力的人,殺了會不會太可惜了?

而且從前世的行事來看,可見他是個在乎家人的人,要不要先把他的家人控製住,看看有沒有什麽辦法把人弄過來為他們所用?

不,不好,如果弄不好會打草驚蛇的。要是能知道屈晉涵為什麽替殷慈墨君景頤效力的原因就好了,可惜時間太緊,估計很難查得到。

況且他剛揭了五皇子的短,周昌帝不會放過他的,大昌已沒了他的立足之地。難道她要學殷慈墨一般來用他?一想到這個,謝意馨就一陣抗拒。太血腥了,她不想這樣。

謝意馨忍不住搖頭。

“怎麽了?”謝忻峰問。

“祖父,三叔,你們真覺得那幕後之人是四皇子?”謝意馨反問。怎麽著也不能鷸蚌相爭,讓殷慈墨君景頤兩個魚翁得了利。

聞言,謝忻峰也覺得似有不妥,他剛才一直覺得哪裏怪怪的。

“不像麽?那屈晉涵分明是四皇子的人啊。”

謝老爺子則是含笑地看著兩人的對話。

“可三叔也說了,我們謝家與他四皇子素日無仇近日無怨的,怎會平白來算計我們謝家?若是到了那什麽最關鍵的時候忌憚我們謝家進而算計,倒也說得通,隻是現在這不還沒到那個時候嗎?”

有些話不能說得那麽白,所以皇位爭取的關鍵時候,謝意馨隻含糊過去了。平時小打小鬧是有,又不是生死大仇,大家都有分寸的。沒到那個關鍵的時候,誰也不想一出手就置人於死地,畢竟都是世家,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馨丫頭說得對。老三,有些事,咱們不該那麽早下結論的。”謝老爺子慢悠悠地說道。

“祖父,三叔,你說,如果我們謝家和皇上一起動手對付四皇子的話,目前看來,誰是最大的受益者?”

“你是說,三皇子?”謝忻峰問,現在三皇子和四皇子是最有力的競爭者,一方有損,另一方自然受益。

謝意馨點頭。

謝忻峰又道,“可是反過來說,四皇子也有可能利用咱們這種心理來布局啊。”

謝意馨搖頭,“聽著像是有這種可能,但我覺得不會,這樣做的風險太大,一個搞不好,就弄假成真了。”

謝忻峰想了想,說道,“關於五皇子活不過二十五的消息,知道的人不算多,屈晉涵又是從何得知呢?淑妃知道倒是有可能。如果屈晉涵是從淑妃或四皇子這裏得知的,倒能印證了四皇子是幕後之人的說法。可是,有沒有可能是之前屈良媛得寵時皇上說漏嘴讓屈良媛得知了去呢?”

“不排除這個可能。”謝意馨肯定了這點。

“那依你的意思,我們不出手了?”

“不。”謝意馨接著說道,“不管如何,我還是相信咱們之前的判斷。屈晉涵沒那麽無辜,就那麽恰好地順著我們推斷的方向跳進來?幕後之人是誰不敢肯定,我覺得三皇子是幕後之人的機率占七成。但屈晉涵一定與幕後之人有關係,此人不能留。祖父,你覺得呢?”

謝老爺子目露欣慰,點頭讚同了她的做法。

謝忻峰見老爺子都點頭了,忙道,“好,我去安排。”他這大侄女,確實有點與眾不同啊。

對比謝家這邊的輕鬆,皇宮那邊的氛圍就顯得凝重多了。

此時宣德宮一片忙碌,宮女內侍進進出出,手裏或端或拿著東西。

戚貴妃哭倒在周昌帝懷中,周昌帝看著端出來的一盆盆黑紫的血水,隻覺得胸悶無比。

雖然那天和持禮公商量時已經隱約猜到了背後之人會拿老五來作文章,可猜測畢竟隻是猜測,沒想到他們還真的敢揭老五的短!

最讓周昌帝受不了的是,老五就在今天上午病情發作,比上一次提前了十天!

周昌帝知道這意味著什麽,一直替老五看病的禦醫張問賓曾說過,君南夕的病每季發作一次,每一季日子的提前都意味著病情的加重。

如今周昌帝認定了這次君南夕的病會提前,完全是因為那流言的原因!他此時真恨不得將幕後之人碎屍萬段!

就在這當口,暗衛告訴他,查出散播謠言之人了,屈晉涵,禮部郎中,是老四的人。周昌帝立即讓人把屈晉涵捉了下獄,然後把四皇子召過來臭罵了一頓,這樣還沒完。四皇子的母妃淑妃也被訓斥了一頓,以教子不嚴的罪名從正一品降至從二品昭媛,以示警告。

而一直等著消息的君景頤殷慈墨兩人反應不盡相同。君景頤是高興,預計的目的完成了一大半了。

“皇上沒派人去訓斥謝家?”殷慈墨再三確認。

“沒。”來人答。

“下去吧。”殷慈墨在心中默默歎了口氣,謝家又躲過了一次,她現在也看明白了,前幾天周昌帝與持禮公那出戲是演給她看的呢。可惜,就算他們懷疑,也沒辦法。

謝家不上當,害她預計所得的利益少了一大半,真是可惡至極!五皇子病重,多好的機會呀。若是謝家真的抗旨,那麽在皇帝派人去訓斥謝家之後,她就該進宮看望姑母了。屆時於五皇子病危之際,跪求皇上賜婚,為五皇子衝喜。

與謝家兩廂一對比,自己的深明大義有情有義,對比謝家的抗旨不尊蔑視皇室,定能為自己為殷家加不少分的,可惜啊可惜。

宣德宮

張問賓滿頭汗水地從室內走出,袍上還沾著不少的血跡,整個人看著觸目驚心。

“張禦醫,老五怎麽樣了?”周昌帝與貴妃忙追問。

張問賓搖頭,“情況不樂觀,五皇子很消沉,求生意誌並不強烈。”

“什麽?!”戚貴妃大驚之下竟然一把抓住張問賓的袖子,“你是說五兒竟想求死?不,不可能的!”

周昌帝也是一臉陰沉地盯著張問賓,這位老禦醫心中也是一片無奈,人說求死救不活,五皇子不配合,就算他有神仙般的醫術也救不過來啊。

“張禦醫,你想想辦法。”

張問賓琢磨,若是五皇子這樣子沒了,皇上一定不會放過他的,是不是該找個人來分擔一下?

“張禦醫,有什麽辦法就直說,就算你要的藥材再珍貴,朕也給你弄來!”

戚貴妃也一臉希冀地看著他。

張問賓苦笑,這下不說出個辦法來,還真不行了。當下便道,“也不用什麽藥材,隻要找個人來,刺激五皇子,讓他有求生意誌便成。”

“到底要找什麽樣的人?你說!”

“最好是五皇子心底在意的,其實皇上和貴妃娘娘也可以進去試著和五皇子說說話,或許能喚醒他的求生意誌也不一定。”

周昌帝閉了閉眼,朝李德招了招手,李德跑過來後,才道,“李德,你去宣謝家大小姐進宮,親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