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失控

魏璿回過神來,見了禮,掏出懷中的錦盒,在周旖錦麵前打開:“娘娘,微臣明日便開始著手治療胡美人的下紅之症,若無意外,不久便能全愈。”

周旖錦坐在椅子上,探頭一望,那盒子中央是一個瑩白色的蓮狀藥材,枝幹葉瓣皆成半透明的朱白色,即便光線昏暗,也能隱隱看見那藥材經絡上光華流轉,竟比任何玉材都要剔透華美。

她一時竟有些看呆了,偏著頭一動不動。

魏璿垂眸,看見她專注眼神中驚豔又好奇的神色,帶著酒意的朦朧,好像平日裏那威嚴又霸道的淑貴妃忽然不見了,眼前隻是個桃李年華的姑娘,發髻散亂,珍珠流蘇顫動。

“本宮信你……”許久,周旖錦點點頭,伸出手將錦盒往魏璿那畔推了推,好像聽懂了他的話。

魏璿低下頭,喉結滾動。

那懵懂的眸中仿佛含了一汪春水,輕輕閃動的睫毛仿佛貓爪一樣往他心上撓,直到泛起又酸又痛的情愫。

忽然,魏璿眼神瞥到周旖錦絳紅色袖子下漏出來的清瘦胳膊,白得像玉藕似的一截皓腕上,一片紫色的淤青被稱得尤為顯眼。

感受到魏璿的目光,周旖錦的手下意識縮了縮。

“微臣聽聞……娘娘今日去未央宮了?”魏璿眉眼間深沉,敏銳地捕捉到周旖錦一閃而過的壓抑和隱忍。

周旖錦愣了一下,眼尾微垂,輕輕點了點頭:“皇上問本宮內務府送去未央宮的那批下人的事。”

她聲音很小,幾乎被埋沒在屋外瘋狂的雨聲中。

想到可能發生的情況,魏璿忽然感到一陣煩躁,語氣也下意識變得不悅,皺眉道:“他對你動手了?”

幾乎是一瞬間,他便明白自己說錯了話。

皇上與娘娘之間的事,他一個質子怎麽可以質問她?又有什麽資格插手?

魏璿抿著唇,剛抬起的手仿佛被勒住,胸口堵得慌,隻能偏過眼神不敢再看那一大片傷痕。

周旖錦整個人都昏昏沉沉的,本想借著酒勁忘掉方才那糟令人煩心的事,可如今一經他提醒,卻又更加傷感起來。

她不願露怯,迅速從懷中抽出帕子,拭去眼角方要滴落的眼淚。

可她一抬手,那片與白皙膚色不同的青紫色瘀痕也隨之顯露,隨著她的動作在魏璿麵前閃來閃去。

魏璿的心尖忽然像是被那傷痕燙了一下,劇烈疼痛,卻怎麽都無法移開眼神。

周旖錦臉上那片壓抑的哀戚愁緒如同窗外天上陰鬱的烏雲,隨著一聲驚雷,猛扯著他的心也跌入那萬劫不複的境地。

“世人皆知皇權為上,本宮也沒辦法……”周旖錦身體瑟縮了一下,眸光渙散,聲音輕飄飄的,聽不出來情緒。

絹燈橙紅的光點撒在她身上,忽明忽閃,照的那身衣服像是暗紅的血色,詭譎與豔麗交織在她暈紅的雙頰上,宛如從地獄破土而出的黑色牡丹。

“你別聽他那些鬼話!”魏璿怒火中燒,唇瓣緊抿,厲聲說道。

到底是多麽自私又自大的男人,才會借著權勢的逼迫把氣撒在自己的女人身上!

僅存的理智崩成一條線,魏璿大口的喘著氣,恨不得立刻就拿刀拿劍衝進養心殿,殺他個片甲不留!

然而世間哪有天遂人願,他眼底旋即浮現出隱忍的悲傷,隻怨自己年齡太小,力量不夠,眼睜睜看著周旖錦受了欺負,卻這樣無能為力。

甚至……連關心她的資格都沒有。

魏璿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失控,咬著牙後退兩步,高大的身體嵌入陰影裏,滿室寂然。

周旖錦醉顏微酡,反應有些慢,良久才抬起眼看他。

酒意酸脹,她眼前朦朧,忽然在昏暗的光線下,麵前男子的臉與魏景慢慢重合,眼角生出細長的魚尾紋,嘴角下耷,滿臉是對她的厭惡和懷疑。

“我恨你……”她喉嚨梗的生疼,前所未有的酸楚與憤怒借著酒勁肆意攀上心頭,說話也沒了把守。

魏璿驚愕地睜著眼,聽到她的話,仿佛一把鋒利的刀子翻攪著五髒六腑,巨大的愧疚和恐懼一瞬間如潮水般襲來。

娘娘果然是怨自己的,他自作主張的冒犯,對她的生活其實是一種打擾,對不對?

他心髒緊縮,低頭卻聽見強壓的哭聲。

周旖錦蜷縮在椅子上,腦袋低垂,雙肩隱隱顫動,那貓兒一樣低低的嗚咽聲穿透重重雨聲,在他臉上留下一道濕濕涼涼的淚痕。

“微臣……”魏璿眼睫顫抖著,正欲跪下請罪,忽然聽見周旖錦悶悶的聲音。

“若能重來一次,我不要去那場馬球會……不對,臣妾再也不要遇見你。”

魏璿即將說出口的話,就這樣生生地梗在了喉嚨裏。

他茫然許久,終於意識到那聲“臣妾”的意思,原來這使他驚懼的話並非對他說,不免錯愕,揚唇苦澀地一笑。

看過去,周旖錦身子已經伏在桌上,神誌混亂,小聲地喃喃自語。

魏璿一愣,似乎因為她的放縱,自己的膽子也大了起來。

他猶豫著緩緩走近,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凝視著她半夢半醒的睡顏,忽然心神一動,不可思議的念頭徘徊腦海——

宮裏人人都知貴妃娘娘對皇上情深意重,可周旖錦方才的神態,分明是寫滿厭惡和抗拒的。

若這事像說她惡毒的那些傳言一樣,事實並非如此……他仿佛想到什麽,隻感覺到身體裏四散的驚喜如同火焰一樣橫衝直撞。

如果周旖錦並不再喜歡魏景,他是不是會有希望?

心裏那種澎湃的歡愉太過強烈,幾乎要淹沒他的理智,魏璿頭腦一片空白,待思緒轉回來,才意識到這想法有多麽令人震撼和恐懼。

他實在太出格了。

從前的他,隻是能遠遠的望上周旖錦一眼,便已經心滿意足,可事到如今,他心裏竟然湧動著這樣令人發指的念頭。

他想占有她,妄想引誘高高在上的貴妃娘娘,同他一起跌落神壇。

這不堪的詞語在魏璿腦海裏轉了兩圈,直至讓人心頭浮現一陣難言的焦躁,短短的幾秒鍾,他將自己罵了個昏天黑地。

周旖錦頭靠在臂彎裏,眼皮有氣無力的耷拉著,空氣裏靜謐的落針可聞。

“微臣給娘娘拿碗醒酒湯可好?”魏璿沉默了一會兒,偏頭問她。

忽然,一道刺眼的白光破開天際,整個室內被照得亮如白晝,空氣寂靜了幾秒,瞬間一道震耳欲聾的雷聲炸響。

周旖錦被驚起身,不自主“啊”地短促叫了一聲,腦海中霎時間不由自主地呈現出白綾扼喉、掙紮不得的痛苦,驚雷炸裂的一瞬間,她下意識攥住了身邊魏璿的胳膊。

“娘娘……”魏璿局促的喊她,渾身的血液都迅速往她手指觸碰的地方湧去,那美玉一般清潤的指節泛著盈盈光亮,卻顫抖不止。

待那聲驚雷散去,周旖錦才壓抑住激動的心緒,僵硬的肌肉漸漸放鬆下來,猛然一嚇,被烈酒侵占的頭腦也恢複了清明。

“……勞煩你了。”劇烈跳動的心髒還提醒著方才的餘悸,周旖錦的聲音有些含糊的沙啞。

魏璿轉身出去了一會兒,回來時手上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解酒湯,澄澈的清液泛著幽香。

他放在唇邊吹了吹,隔了一會兒遞給她。

周旖錦伸手接過來,溫度十分合適,仰頭一飲而盡。

“本宮今日心情不悅……讓質子殿下見笑了。”她似乎對自己的失態很是不滿,微皺著眉,但不一會兒,又掏出帕子擦了擦唇邊殘留的醒酒湯,眼底的陰影漸散。

魏璿低頭苦笑,說是見笑,恐怕他才更加失控。

他凝神沉思了片刻,微微揚起眉,忽然問道:“娘娘為什麽害怕雷聲?”

“本宮……”周旖錦看著魏璿關心的神色,卻說不出話來。

她總不能說是因為他親自下旨賜死她,才有了那種瀕死的體驗,而說起夢裏的事情,未免又顯得太過荒誕。

良久,周旖錦隻能垂下眼眸,微微搖了搖頭。

她不願回答,魏璿也沒有追問,隻是神色變得格外柔和,輕輕說道:“若娘娘害怕,可以來尋微臣,微臣會一直陪著娘娘……也沒有人會傷害娘娘。”

他唇角帶著溫潤的笑意,一雙眼睛亮若星辰,帶著撫慰人心的意味注視著周旖錦,竟讓她有一瞬間的失神。

她平日裏自詡強大,遇到什麽事都自己一個人扛,甚至不願牽扯身邊的人,可如今看著魏璿眼底的溫柔,她竟覺得十分心安,似乎有他在身邊,外邊的雷聲也顯得不可怕了。

迅猛的酒勁已經被壓下去,一種妥貼的暖意蔓延身體,周旖錦伸手將鬢邊的碎發攏在耳後,目光在那片淤青上停留了一會兒。

“殿下,本宮有時候很羨慕你,”她呆愣了一下,轉頭向魏璿,聲音很緩:“至少你做事自由,無牽無掛……不像本宮,在這深宮裏慢慢悶死,也掙紮不得。”

魏璿一怔,仿佛被這含著哀愁的話語蟄了一口,他皺著眉,心中忽的感受到一陣酸疼。

他心疼不已,想著若有朝一日他當上皇帝,便助她出宮,才稍微緩和了些。

盤算了半天寬慰的話,魏璿的嘴唇輕動了一下,卻怎麽都說不出去。

他忽然想起來那個夢,周旖錦得了新歡,臨近大婚,所有人臉上都是幸福和喜悅,唯有他一個人孤家寡人,求之不得。

外麵的雷聲歇了,隻聽見淅淅瀝瀝的雨點打在屋簷上。周旖錦昏昏沉沉,半晌沒等到魏璿回話,又沉倒在桌子上,半酣入夢。

魏璿獨自站在黑暗中凝視著周旖錦的睡顏,眉目精致如畫,那種懨懨的情緒浮在她臉上,仿佛身入冰窟,又不惹半點塵埃。

他分明感覺到一陣偏執的、想要獨占她的火焰席卷心頭,明明理智知道不能強求,卻依然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許久,直到身體四肢都變得麻木,魏璿才自言自語般緩緩開口:“娘娘……微臣不願意你走。”

聲音太過微弱,被雨聲掩蓋得幾乎不見,轉瞬間消散,一如絹燈內搖搖欲墜的燭心。

四周都是寂靜,周旖錦微紅的臉上是酣然睡意,含糊這夢囈轉了個身,仿佛放任他所為。

魏璿心緒湧動,忽然伸手捧起周旖錦發尾那一抹烏黑光澤的發絲,低下身,聞見幽然馥鬱的白花香。

他眼眸裏全是渴求的光,唇瓣顫動著,那能舉起千斤重的手,此刻卻捧不住那一縷輕飄飄的墨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