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貼貼

周旖錦還未來得及出門相迎,門外就徑直走進來一男子,二十五六的年紀,穿著一件紫色雲紋官服,腰間係著犀角帶,身形高挑,容貌溫雅,正是大公子周宴。

“哥哥!”

周宴行了禮,周旖錦忙迎上前。

新官上任幾個月便因手下人貪汙之事遭貶,此番磨難並未使他消瘦,依然是從前那一副光風霽月、溫文爾雅的模樣。

周宴拜見完周大人,鄭氏也款款走來,幫周宴接過行李,周宴看見鄭氏,眼神裏的溫柔盈盈。

周宴招招手,吩咐侍從從隨身的行李中取出幾個小物件,林林總總捧到周旖錦麵前。

“南下這些日子,沿途遇到些好玩的物件,想著你在宮中寂寞無聊,便帶回來給你瞧瞧。”

“哥哥還把我當小孩子呢?”周旖錦翻來翻去,盡是些時新的九連環、長相新奇的紙鳶一類玩意,倒是討她喜歡。

“沒有沒有。”周宴笑著摸了摸周旖錦的發,輕聲哄道:“是哥哥老了。”

一家人其樂融融,過了半晌,周宴突然道:“說來也是奇怪,我本是要貶謫的,前兩日忽然下了聖旨,封我為參使,領兵增援在邊疆的四皇子,戴罪立功。”

此話一出,眾人都十分訝異。

周氏百年來都是文臣,出了叔父一家武將頻出,其餘嫡係子女中寥寥。雖說周宴自小習武,亦同兵戈之事,但朝中武將眾多,忽然讓他這個新科狀元郎領兵出將,實在是有些蹊蹺。

周旖錦心裏忽然有些惴惴不安,忙勸道:“這四皇子品行不佳,哥哥在他手下做事,務必謹慎小心。”

四皇子領兵幾月未攻下匈奴之事,她也有所耳聞。四皇子魏祺是瑤妃親自養大的,她見過許多次,心氣浮躁的小字輩上戰場吃點苦頭是難免,可不知為何,一場簡單的平叛幾個月都未解決,恐怕事情並非表麵上那麽簡單。

更何況,哥哥若是上了戰場,生死由天,豈不是任憑皇帝拿捏。

“可笑!”

上座周大人的臉色十分暗沉,“朝廷是沒有將了嗎,竟要阿宴領兵上戰場!那匈奴一事看似簡單,可連久經沙場的平北候都未能平息,他一個毛頭小子,又能做些什麽?”

一旁的王氏聞言,心中一顫,還是勸道:“你也別這樣緊張,說不定聖上隻是為了給阿宴一個機會,戴罪立功呢?”

周大人麵上浮現一絲苦笑,隻是搖了搖頭,不願讓王氏一介婦人為此憂心。

皇帝哪裏是要周宴戴罪立功,多半是要拿周家當擋箭牌,若打贏了還好說,若是輸了,隻怕是要這百年清流世家,為那不爭氣的四皇子背黑鍋。

這三年來,他愈發看清那曾經央求他扶持的皇子,如今的九五之尊,到底是多麽的狼子野心。

那樣的一個人,怎麽能容忍大權旁落於臣子?隻是為了錦兒,不得不忍下這一切。

“罷了,聖旨已下,皇命難違。”周大人的身子微微陷進椅子,看上去一瞬間蒼老了許多。

“阿宴你素來謹慎,切記萬萬小心,若有危險便傳信回來,我這個老家夥還能罩你一時半刻。”

“父親所言甚是,哥哥當要防微慮遠。”周旖錦亦在一旁補充,看見周丞相猶疑的目光從她臉上一掃而過。

周旖錦從丞相府出來的時候,天色已完全黑了。

月色淒涼,被一層薄霧籠罩著,斜斜掛在天幕上,混沌的一片黑夜,好像要將她吞噬。

她正要上馬車,忽然看見白日沒怎麽說話的庶弟周楠追出來,牽了馬也要出府。

周楠是家中不得寵的妾室所出,比周旖錦小兩歲,平日裏也是個沉默寡言的性子。

“周楠?”周旖錦有些不解,問道:“這麽晚了,你要去哪兒?”

“……這個送給娘娘。”周楠走上前,掏出袖中絹布包著的小匣子。

匣子裏靜靜放著兩支金釵,花紋鏤空都精美,許是京城時興的花樣,雖然名貴,卻與周旖錦庫房裏那幾百支無般一二,算不得出挑。

見周旖錦猶豫了片刻,周楠有些羞赧,以為自己的禮物,她這在宮裏享盡了榮華富貴的娘娘看不上。

周楠臉色羞愧,周旖錦卻已經將那匣子收了起來,又道:“你月例也不多,怎給我買這樣貴重的禮物?以後再得銀子,攢起來當娶弟妹的聘禮才好。”

周楠聽了這話,像被戳中了心懷,沉默片刻道:“我雖未謀得一官半職,比不上大哥年輕有為……不過一點心意罷了,況且我私下也有些營生,斷不至於缺銀子的。”

“什麽營生?”周旖錦皺起眉,有些警覺。

“一些小生意罷了,父親母親也是知道的,娘娘不要擔心了。”感受到周旖錦的懷疑,周楠有些不自在,隨口侃道。

“那好吧。”周旖錦應下來,周楠便驅著馬一吆喝,往南邊去了。

馬車一路顛簸,街上正在宵禁,為免擾亂,他們便繞了些遠路,直奔回宮。

許是折騰一天過於疲憊,周旖錦有些頭暈,靠著馬車內細軟的毯子,合上了眼,不久便沉沉的睡去了。

隱約中,她好像做了一個夢,夢裏的她背著一個包裹離開了鳳棲宮,乘著一葉扁舟,遠遠逃離了那九重宮闈。

小舟在浪上飄搖,忽的不知從哪來了許多追兵,大喊大叫著,要綁她回去。

刀劍泛著寒光,架在她柔弱的脖頸上,逃脫不得。

“娘娘!不好了,快醒醒!”

睜眼時,桃紅焦急地搖著她的肩膀。

不知為何馬車停了,耳邊是劈啪的雨聲。風雨之中,到處是嘈雜的馬蹄聲,還有刀劍相撞的轟鳴。

周旖錦被刀劍抵著脖子的驚悸還未散去,忽然聽見有人痛呼一聲,一個身上中了箭的男人倒進馬車裏。

他穿著平民裝扮的衣衫,腰上係了一條白巾,馬車的簾子被血濺了一半,濃烈刺鼻的血腥味驀然湧入鼻腔,令人幾欲作嘔。

那男人狀若癲狂,哪怕胸口直直中了箭,手上的刀還作勢要砍。

麵前慘烈的場景徹底驚醒了周旖錦的神經,她匆忙打開匣子,將那兩支金簪緊緊捏在手裏,又拉著桃紅,一把推開馬車門,喊道:“快跑!”

馬車外的場景更加可怖,恍若人間地獄。

許多官兵與和方才那人一樣打扮的人激烈交戰,殺喊聲穿透耳膜,一整條街都是刀光血影。

本就是在京城腳下,她隨身的侍衛並不多,眼見著已無力招架各處蜂擁而來的人,散了個七七八八。

來不及細想,周旖錦忍著惡心,迅速跨過街頭橫屍。

刀光箭影,她仿佛受了些傷,身體傳來隱隱疼痛,她來不及理會,冒著雨徑直一路快速逃跑。

她自小習的武功隻是為防身,手無寸鐵與之拚殺定是不敵,眼見著要跑出街口,餘光突然看見身後桃紅的身影一沉,緊接著傳來她的尖叫。

周旖錦一回頭,隻見一個大漢提著帶血的長砍刀,眼神裏泛著凶光,桃紅的小腿被砍出一道長長的血口,跌落在地上,痛的動彈不得。

“桃紅!”周旖錦忙回過身,想拉桃紅起來,可桃紅的腿上汩汩往外冒著血,根本站不起身。

焦急之際,那大漢已經追上來,麵露凶光,大刀橫空降落,直晃晃對著她砍下來。

周旖錦逃脫不得,隻能緊咬牙關,緊緊握著手中的金簪,準備與那大漢相搏。

忽然,大雨之中,一個身影自馬上縱身而起,橫空一攔,一把泛著寒光的寶劍頂開了那砍刀。

刀劍相撞,發出劇烈的轟鳴。

馬上之人穿著鎧甲,一刀劈下,結果了那人性命。他伸出手,一把將周旖錦撈起來,她身子往前一撲,撞在了那被鮮血染紅的鎧甲上,在那人懷裏被穩穩扶住。

大雨打濕了她的發,更看不清眼前那人的麵容。鬼門關走了一趟,小命險些斷送在這裏,周旖錦嚇得眼眶都紅了,渾身有些發抖。

馬上顛簸,她心裏怕極了,不禁抓緊了那人的鎧甲,往前湊了些。

熾熱的呼吸輕輕噴在魏璿脖頸上,勾起一陣異樣的酥麻,懷裏的身軀輕柔嬌軟,隔著鎧甲,也能感受到些許急促的起伏。

魏璿一路打馬奔來,隻看了一眼,他便認出她來了。

大難臨頭,貴妃娘娘一屆深宮女子,竟不似料想中跌在地上無助哭泣,甚至身姿挺拔驕傲而立,想以手中的簪子以卵擊石。

人命關天,那刀劈下來的瞬間,他腦子一熱,就把人拎上了馬。

手裏的劍揮動,魏璿輕易斬下了幾個人的頭顱。他身子微微側了側,銀色鎧甲擋住了噴濺的血,以免沾汙周旖錦華貴的衣裙。

滿街都是異軍,他也不敢輕易放她下馬。

二人離得很近,魏璿心裏止不住有些忐忑,懊悔自己平日裏行事謹小慎微,如今卻掉以輕心,這樣冒犯了貴妃娘娘,屬實是糊塗至極。

一想到往日裏高高在上,尊貴無兩的貴妃娘娘,如今被他半攏在懷裏輕輕啜泣——他身體忽然微微僵硬,渾身的血液都有些發燙。

“是你?”須臾,周旖錦已經停止了啜泣。她強撐著坐穩了,渾身僵硬,身子有些刻意地離他遠了些。

那葡萄似的雙漂亮眼睛望向魏璿,濃密的睫毛撲閃兩下,愣了片刻,顯然是認出他來了。

“……放肆。”周旖錦咬著牙,想到方才還被他扶在懷裏,頓時臉色有些發白。

自小到大,高門貴女的規矩她一樣不落,如今卻與他這陌生質子同乘一匹馬,簡直不成體統。

魏璿沉鬱片刻,身子刻意離遠了些:“微臣一時情急,僭越了娘娘,明日一定向您請罪。”

四周仍餘許多異軍,殺喊聲滿街,周旖錦眸光晦暗,悶悶地“嗯”了一聲。

她有些不穩,幾次都險些被刀劍傷到,而身後的男人胸膛寬闊,渾身散著溫暖的熱氣,周旖錦忍著撐起身子不往後靠。

身上淋著雨,又受了顛簸,鮮血流的更快,傷口鑽心的疼,也許一處,也許兩處……

“娘娘小心!”一支箭鏃不知從哪兒忽然竄出來,魏璿急忙側身,揮劍以相擋。

霎時間,箭簇撞到刀背,擦著周旖錦麵前的空氣劃落,她渾身一緊,呼吸都幾乎停滯下來。

感受到周旖錦的驚悸,魏璿低頭看了一眼。

大雨淋濕了她的衣裳,緊緊貼在身上,襯出那玲瓏腰肢。她發絲散亂,鼻尖泛著紅,仿佛被暴雨摧毀的嬌花。

有那麽一瞬間,魏璿以為自己的心顫了顫。

他想快些結束戰鬥,手上的動作便凶狠起來,手腕翻飛,幾乎一劍便取下一人性命。

不知過了多久,整條街才慢慢平靜下來。

魏璿胸口起伏,渾身浴血,雨水裹挾著血水沿街流淌,天空上淡淡一輪孤月,被雲霧罩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