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魂牽夢繞之處

記憶的片段戛然而止,周旖錦呼吸停滯,渾身顫抖,胸腔像是要爆炸了般的難受。

腦海中陣陣眩暈,忽然,聽見一個聲音喚她。

“貴妃娘娘,您沒事吧?”男人的聲音清冽,宛如淙淙清泉淌過心頭。

周旖錦猛然回過神,突然恢複了呼吸。看著眼前的魏璿和張才人,她的意識逐漸被拉回了現實。

她下意識一怔,手指摸上自己的脖子。光滑如凝脂的肌膚,並沒有白綾,也沒有猙獰又血腥的勒痕。

“無妨,好生安排張才人和質子殿下歇息。”盡管指尖還在顫抖,周旖錦依舊強裝鎮定。

她說完話,不動聲色地側過身子,大口地喘著氣,蒼白的麵龐映得那雙眸子愈發深邃淒涼。

魏璿臉色深沉,看著她倉惶的神情,終是一言不發,拱手謝恩退下了。

鳳棲宮占地很大,亦少留人,偏殿雖日日有宮人收拾打理,卻也有種許久未住人的沉沉氣息。

張才人打量著偏殿的裝橫,仿佛踏入夢裏:“我從前聽人說鳳棲宮窮極奢華,還以為是宮人虛誇,如今置身於內,真覺得比天宮還要美麗。”

地上鋪了柔軟的白毯,踩上去溫暖綿軟,鎏金的柱子撐起雕梁畫柱的房頂,玉屏風雕刻精美,嵌了珠寶華飾,熠熠生輝。

魏景剛登基,不顧眾臣反對,舉國之力打造這一座精致華美的宮殿,隻是還未竣工,要住進來的昭明先皇後就依然香消玉殞。

不知淑貴妃知道此事,日夜對著這偌大的金絲籠一樣的椒房宮牆,是否會扼腕歎息?

不一會兒,宮人散去了,張才人走近他身邊,小聲地擔憂問道:“璿兒,貴妃娘娘今日聽見打雷,那神情十分不對勁,你瞧著可是有什麽隱疾?”

“兒臣不知。”魏璿低下頭,眼底閃過一絲疑惑。

仔細回想方才周旖錦的模樣,並不像是隱疾,或是簡單的畏懼打雷。她聽見那聲音,幾乎像魔怔了似的,整個人都變了樣,渾身顫抖,甚至連呼吸都停滯下來。

再想到她方才回神,看向自己的目光——像是看什麽惡鬼似的,是一種徹骨的絕望,帶著恐懼、畏怖和震顫的。

張才人並未疑心,隻是吩咐他些小事便離開了。

魏璿洗漱完躺下,這床幾乎是他有生以來睡過最柔軟舒適的一張。他仰頭聽著外麵淒淒雨聲,暈黃的燭火明滅閃動,卻遲遲睡不著。

他想起從前在戰場上時,有的士兵在鬼門關走一遭,再次見到相似的場景時,或許也會有這樣的表現——可淑貴妃一個年紀輕輕,又自小被千嬌萬寵嗬護的人,怎麽可能會有那樣的經曆呢?

魏璿百思不解,便沒再細想。地龍燒的溫暖,空氣裏氤氳著馥鬱的花果香,與周旖錦耳邊的盈盈香氣緩緩重合。

眼前不斷閃過她的低眉淺笑,夜深雨停,魏璿翻了個身,漸漸睡去了。

他怎麽也想不到,鳳棲宮側殿這張普通的紅木床,空氣裏靜謐的馨香,將是他未來久久不能忘懷,一生一世魂牽夢繞之處。

第二日,周旖錦醒的很早。

送走了張才人一眾,她坐在梳妝鏡前,久久地出神。

昨夜她太過難受,一著床便睡熟了,今日那些記憶才在腦海裏慢慢熨平,得以思索琢磨。

文婕妤那幾句短短的話,她每次一想起,都覺得震顫不已。

克扣份例一事雖早已被她發現,魏景的無情她也早有心理準備,可文婕妤口中丞相府家破人亡的消息卻讓她如芒在背。

哥哥深入敵腹,屍骨無存,父親被卷入糧草案中,斬首示眾……

糧草案還未發生,但想到遠在邊疆的周宴,周旖錦心緒不寧,皺著眉吩咐蘇新柔:“快給本宮拿紙筆來。”

聽文婕妤話裏之意,邊疆戰況遠不像周宴信中所說那般簡單,反而是險象環生。

她身在宮中,左右不了戰局,唯一能做的,便是提醒他千萬不要貪功冒進,萬事以保全自己為先。

匆匆寫完了信,她派了最快的騎兵送去邊疆,這才微微放下些心來。

柳綠忽然進來通傳:“娘娘快些洗漱罷,早來的妃嬪們已等在宮門口了。”

周旖錦點點頭,吩咐宮女為她梳頭簪花。

今日是月初妃嬪們按例向她請安的日子,依照昨日魏璿與她的計劃,屆時眾目睽睽之下,正是她動手的好時機。

她耽擱了小半個時辰,外麵已經有妃嬪圍在瑤妃身邊語氣憤憤了。

蘭嬪臉上還貼著幾塊紗布,隱隱露出白色的傷疤來:“不過是請安,她擺這麽大譜,真當自己是皇後了?”

這疤痕不知能否痊愈,她這麽多日不能出門見人,心底對周旖錦是無比憎惡,恨不得將她千刀萬剮才好。

瑤妃扶了扶鬢邊的步搖,臉色晦暗不明:“就算是本宮姐姐昭明皇後在世之時,她也是心地善良,向來寬厚,對後宮裏眾姐妹疼愛有加的。”

她這一拱火,底下等的焦急的妃嬪們自然也坐不住了,紛紛有些埋怨,竊竊私語起來。

“急什麽,”忽然,人群中一青衣女子神色淡然道:“淑貴妃年紀輕輕,膝下無一兒半女便位比副後,此等人物豈是你們可以輕易說道的?按例請安是老祖宗的規矩,哪怕是等到日上三竿,也不得有半句怨言。”

眾人疑惑望過去,看見是榮妃發話,都低頭不語了。

榮妃是王府裏出來的人,又是五皇子的生母,這些年雖身體虛弱不得皇上寵愛,但地位也算尊貴,平日裏隻稱養病閉門不出,唯有這種推辭不去的場合才賞臉走一遭。

榮妃出身不顯赫,但為人圓滑,向來在各個勢力中遊刃有餘,她一發話,眾人都安靜下來。

又過了一會兒,聽見裏麵宮女傳喚,一行人進門,請安落座了。

周旖錦穿了一身青色衣衫,玉簪將發髻高高挽起來,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頸,雖不盛美,但她姿容豔冠六宮,這一身在眾多鶯鶯燕燕裏頗顯得有清理脫俗之姿。

瑤妃穿的甚是花哨,相襯之下,她心裏怨氣更甚:“娘娘好生貪睡,恐怕是忘了今日請安之事了。”

周旖錦嘴角帶著淺笑:“是本宮疏忽了,瑤妃身子骨不年輕了,遭不住折騰。”

瑤妃憤憤看了她一眼,沉默片刻,突然話音一轉:“不過半月便是選秀,後宮裏從來不缺新人,嬪妾還盼望著,此番選秀能有人為皇家綿延子嗣,才是最好。”

“隻是怕瑤妃娘娘容不下,落得同蕭美人一樣下場,實在可惜。”

那場落胎藥事件,魏景決意保住文婕妤,隻得不了了之,宮女是在儲秀宮投的毒,瑤妃再怎麽不情願,也隻能吃了這個啞巴虧。

瑤妃心裏憤懣不已,她以為魏景包庇周旖錦,她應該夾著尾巴做人才是,如今卻還要提這事來氣她,實在太過囂張,不由得一拍桌,憤怒道:“你——”

不過幾句話便劍拔弩張,當即有嬪妃來勸,場麵堪堪鎮靜了些。

周旖錦嘴角露出一抹笑意,揮手吩咐下人道:“對了,文婕妤前些日子送給本宮一些糕點,本宮瞧著是新花樣,便留下來一些,與眾位姐妹們同享。”

文婕妤與她交好,後宮無人不知,誰也沒起疑心,隻有幾個人覺得文婕妤攀寵權貴,向她投去不屑的目光。

“一點心意罷了……”文婕妤訕笑,不安地掐著手絹,麵色發青。她怎麽還沒吃完,竟留下來在這眾人麵前分享?

周旖錦率先吃了幾塊,又聊起馬球會的事宜來,年紀小的嬪妃躍躍欲試,漸漸場麵又熱鬧起來了。

不過一炷香的時間,日頭已升上來了,鳳棲宮裏太暖,眾人都覺得有些困乏,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忽然,上座周旖錦的身形晃了晃。

“貴妃娘娘?”

離得近的幾個妃嬪霎時已經站了起來,周旖錦眼睛緊閉,麵色慘白,忽然毫無預兆地直直地向前栽倒。

前排的妃嬪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接住,心中惶恐不已,大喊道:“不好了,淑貴妃暈倒了!”

霎時間,滿座如熱鍋上的螞蟻,沸騰了起來。

誰這麽大膽,敢在眾目睽睽之下謀害貴妃?

“快將淑貴妃扶到**去。”榮妃顯然鎮定的多,安撫了幾個嚇得要哭的妃嬪,吩咐宮人急急喚了太醫來。

榮妃又囑咐道:“等皇上下朝,務必知會一聲。”

“你沒事吧?”瑤妃反倒一副漠不關己的樣子,坐在椅子上玩著護甲上的金絲,忽然瞥見人群中嚇得魂不守舍的文婕妤。

文婕妤忽然被一嚇,聲音都有些顫抖,忙找補道:“嬪妾、嬪妾隻是太擔憂貴妃娘娘了。”

瑤妃方一挑眉,外麵就傳喚說太醫到了。

鳳棲宮離太後住的壽康宮不遠,事發之時,劉太醫正給太後把脈,聽說這事,匆匆忙忙便提著藥箱子趕過來了。

這太醫早被周旖錦買通,走上前來,試探地把了個脈,便抬頭問道:“娘娘最近可吃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

榮妃微微皺眉,問道:“這是……”

“依臣看,此乃食物中毒之征兆。”劉太醫緩緩說道。他在宮裏有些年紀,侍奉先皇時曾承周大人恩情,如今也願意相助。

蘇新柔見狀,忙上前答道:“娘娘今早胃口不佳,早膳隻喝了白粥,方才娘娘吩咐奴婢給眾位妃嬪分發了糕點,自己也吃了幾塊,此外並沒有再吃其他。”

劉太醫點點頭,命人去取粥來,又見桌上還放著些沒吃完的糕點,便走上前去查看。

他取出銀針,接連試了幾盤糕點,終搖搖頭道:“此糕點確實是導致淑貴妃昏厥的原因。”

“怎麽可能!”文婕妤忍不住質問,她緊緊捏著衣角,心跳快要炸裂開。

此事若被知曉,魏景定然不會再相救,而周旖錦向來狠心,醒來絕不會輕饒了她。

可、可自己明明放的藥很少,怎麽會導致她眾目睽睽之下便暈倒呢?許是那粥的問題,與她無關……

不知為何,文婕妤心裏鼓起一陣莫大的勇氣,她兩三步走上前來,顧不得儀態,伸手便取了一盤裏還未吃的糕點,囫圇便吞下了。

她的理智潰散,憤怒喊道:“這糕點人人都吃了,怎的會有毒?怕是你醫術不精,胡侃亂說罷!”

見這場景,眾人都倒吸一口涼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