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往事的塵埃

“請說。”

瑤妃哈哈大笑起來,珠釵亂顫,她大膽地走近,臉上是揮不去的偏執:“淑貴妃,你可知道,你入宮之前,這鳳棲宮——原是皇上建給昭明先皇後的寢殿?”

周旖錦的臉色頓時冷了。

她沒有說話,隻覺得手腳發僵,身體深處傳來一陣絞痛,忍不住顫了顫。

看著周旖錦的模樣,瑤妃退後幾步,臉色的笑意帶了幾分癲狂的滿足。

一片癡心被踐踏進泥土裏,這些年她忍得太難受了。

她火上澆油道:“娘娘不會真的以為,‘鳳棲’二字人人都能當得,還是娘娘癡心妄想,以為自己能有一日坐上後位呢?”

“這又如何,”周旖錦腦子飛快地轉,“左右如今在這鳳棲宮裏的,是本宮,而不是你。”

瑤妃的臉色頓了頓。

周旖錦冷冷的注視著她,不過片刻,便已神色如常,冷淡疏離的模樣,甚至連一份慍怒都察覺不到。

瑤妃感到十分不悅。屋子裏劍拔弩張,銀碳地龍燒的火熱,她渾身熱的出汗,不由得用手扇了扇。

“還沒到深秋,怎麽就燒的這樣熱?”想起那些傳言,瑤妃不屑道,“怪不得人人都說你體寒,不易受孕,入宮三年,膝下也無一兒半女承歡。”

周旖錦卻沒像她料想的一樣生氣,反而微微挑眉:“皇上年輕力壯,以後宮裏子嗣會更多,不勞你為本宮操心。”

她自是知道四皇子不會即位,反而因為他囂張跋扈,從前沒少欺負落魄時的質子魏璿,因而她母子二人也沒落得好下場,便也不想與瑤妃置氣。

念頭一轉,她忽然有些忐忑。

宮裏皇子確實太少,大皇子早逝,二皇子的名號被封給了名不副實的質子,三皇子母妃是府邸裏的侍女出身,三皇子從小體弱多病,學問不出眾,亦不問世事,最能蹦躂的五皇子年紀尚小,母妃亦不得寵,這樣想來,四皇子的確是最合適的繼承人選了。

到底發生了什麽,魏景即位不過六年便暴斃,而魏璿又是何等堅韌心性,暗中蟄伏,一朝使這皇宮變了天?

她深深看了瑤妃一眼,心裏又不禁起了疑團。

蕭美人落胎一事,她本以為是文婕妤所為,可細細想來,即便是得了聖意,以文婕妤向來謹小慎微的作風,怎會有膽量直接謀害皇嗣呢?

滿宮中,最不願蕭美人生下皇子的,怕是麵前這個女人罷。

瑤妃被周旖錦的目光看的心裏發毛,以為自己觸了周旖錦的逆鱗,訕訕笑了兩聲。

瑤妃低下頭道:“時辰不早了,嬪妾不打擾娘娘歇息了。”

她有些緊張地注視著周旖錦的神色,歎了口氣。今日她是說的有些過了,可也是周旖錦先惹惱自己的不是?

瑤妃踏出殿內的一刻,屋內的氣氛驟然變得沉重。

蘇新柔站在一旁,看著周旖錦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程度蒼白下去,周旖錦垂著頭,訥訥走回床邊躺下,嘴唇不自主被咬的泛白。

“娘娘?”蘇新柔有些擔心,端起一旁的茶水要遞過去。

周旖錦聲音悶悶的:“退下吧, 本宮累了。”

柔紗垂簾,明珠吊頂。

她怔怔地望著四周璀璨的裝飾,心裏的失落卻如同潮水,漸漸將她淹沒下去。

她一閉眼,仿佛回到了初嫁時草長鶯飛的時節。

她鳳冠霞帔被,風風光光入了後宮,魏景牽著她的手,一步步帶她踏入鳳棲宮,揭開蓋頭時,她看見魏景滿眼喜悅與寵溺。

“錦兒,這宮殿是朕親自督造的,喜歡嗎?”

她滿臉羞怯笑意,歡喜地點點頭。

那一瞬間的驚喜與幸福,本該是她畢生難忘的美好。

他隻說親自督造,卻沒說是為誰所造。

周旖錦仰起頭,看著無數金銀珠寶堆砌的鳳棲宮,忽然覺得無比的幽靜空冷。

四角尖尖的房簷,如同漂亮的金絲牢籠,將她死死禁錮在裏麵,曾經飛蛾撲火的心願,在這沉重的宮牆間,猶如困獸之鬥。

周旖錦扯過被子捂住臉,壓抑的情緒如潮如海,終於將她淹沒。

泣下如雨。

侍從宮女抬著金銀珠寶,如流水源源不斷流入翠微宮,張才人站在宮門口的階梯上,驚得麵色一陣紅一陣白。

不僅是她,整個翠微宮都喧騰起來,麵麵相覷。

成箱的綾羅珠寶,這麽多賞賜,她是幾輩子都用不完。

又見到柳綠遞過來的玉鐲,張才人才回過神,連連推卻: “這——這太貴重了,臣妾萬萬不敢受呀!”

柳綠寬慰道:“質子殿下是貴妃娘娘的救命恩人,我們娘娘知恩圖報,這些是小主應得的。”

張才人皺著眉,滿是疑惑。

她怎麽不知道魏璿什麽時候救了貴妃娘娘?他又背著自己搞些什麽!

張才人惶恐,愣了片刻,連忙吩咐一旁的貼身宮女:“去把璿兒叫回來,快去!”

國子監方下學,魏璿收拾好書箱,一旁的好友戶部侍郎嫡子蕭平正興奮地纏著他問:“哎,聽說下月要舉行馬球會了?我家剛收到帖子,我爹新養了一匹西域進貢的汗血馬,到時候我和你一塊兒去可好?”

二人才走了兩步,迎麵便被一個矮他們半個頭的男孩攔住了,大聲嗬道:“魏璿,等等!”

蕭平略一挑眉,行了個禮:“五皇子,有何貴幹?”

五皇子魏安比魏璿小三歲,穿著一身錦緞明紅箭袖,腳蹬一雙鑲金邊小朝靴,臉上還留著稚嫩的痕跡,卻佯裝出一副惡霸模樣。

他不理蕭平,把書箱往桌上一丟,命令他:“你幫我寫!”

從前魏安讓那些伴讀侍從幫他寫太傅留的作業,每次都被抓包,險些告到父皇那去,可他才不想寫那老頑固的任務,思慮再三,便找上門來。

太學裏魏璿的字寫得最好,想必仿他的字跡也不是什麽難事吧!

魏璿平靜地看了來勢洶洶的五皇子兩眼,將書箱一推:“我沒空,你自己寫。”

“你——”魏安沒想到他敢拒絕自己,頓時叉著腰,生氣道:“小心我等四哥回來,讓他教訓你!”

想到四皇子魏祺,魏璿不由得皺了皺眉。

“那就等你四哥回來再說。”魏璿拎起書箱就要走。

魏安吃癟,憤憤不平,就要追上去,被蕭平一把攔住,笑嘻嘻問道:“五皇子,太學重地,您是想動手嗎?”

蕭平是戶部侍郎獨子,平日裏又跋扈,人稱京城第一大少,魏安仰頭看著比自己高許多的蕭平,終究是有些敗下陣來。

他拎起書箱,朝魏璿喊道:“你、你等著!”

“理他做什麽,”蕭平跟上來,一把攬住魏璿肩膀,不屑道:“狐假虎威的毛頭小子罷了。”

魏璿臉色平淡如常,手中羽扇輕輕敲了敲蕭平肩膀,搖了搖頭,緩緩道:“蕭兄,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蕭平笑起來:“你小子怎麽還賣弄起文采來!一會兒我在酒樓設宴,你要不要去?”

魏璿不說話,蕭平不一會兒又沉下聲來:“話說,邊疆戰事詭譎,我聽人說,恐怕再戰不勝,四皇子要回不來了。”

魏璿皺起眉,邊疆之事原是他在背後操控,並未想取四皇子性命,隻是一方麵趁亂招兵買馬,集結勢力,另一方麵借此機會打擊四皇子黨羽的氣焰罷了。

如今京城裏已經傳遍,也該是時候收手,免得引起皇上注意,徹查起來。

他正欲開口,忽然迎麵看見張才人的貼身侍女急匆匆趕來,在他耳畔說了兩句。

魏璿拜別:“蕭兄,母親找我有事,改日再聚。”

一進翠微宮,張才人忙把魏璿拉到一邊,急急問道:“怎麽回事,你怎的招惹了貴妃娘娘,還——還是什麽救命恩人?”

魏璿打量著宮裏放的一箱箱金銀珠寶,才想起來淑貴妃說要賞賜他的話,這幾日太忙,忘記告訴母親了。

“隻是兒子領命剿平異軍時恰好遇上淑貴妃,順手搭救了一番罷了,母親別緊張。”

張才人這才放下些心來,不禁小聲感慨道:“隻是怎的這樣多,庫房都裝不下。”

魏璿也十分訝異,眼角含了幾分警惕的神色,打量起屋內的賞賜來:“這賞賜未免太重了些。”

隻是謝恩嗎?魏璿不禁疑惑。

這樣多珠寶運進翠微宮,恐怕落在許多人眼裏,自是會覺得母親與貴妃脫不了幹係。

可若是為了在後宮之中結黨,母親這樣身份低微、又不受寵的才人能給她帶來什麽好處呢?

魏璿在屋內踱步,想起雨夜中貴妃看他的眼神,周旖錦眼睛很大,深黑的眸子含著一點盈盈的淚光,目光流轉間,又像是柔和的日光璀璨。

難道是自己行事不夠謹慎,露了鋒芒,她想要拉攏?魏璿隱隱有些不安。

他細細一想,又覺得不妥。這些事他從未直接經手,連皇帝都未疑心,她一個深宮婦人,又從何得知?

難不成……魏璿心裏忽然顫了顫,不過片刻便打消了這心思。

自己確實生的好看,往日裏也有許多世家貴女殷勤獻禮——但貴妃娘娘金尊玉貴,顯然不是見色起意之人。

“想什麽呢?”張才人一邊帶著宮女收拾,一邊問道:“你穿的多嗎,怎麽臉這麽紅?”

“無妨,”魏璿忙低下頭:“我回屋了。”

“哎哎,別走。”張才人叫住了他,“方才貴妃娘娘的侍女說娘娘身體欠佳,請我去查看,可我哪裏會醫術,我想著你平日裏總看些醫書,晚些帶上你一並去鳳棲宮謝恩,你快換件衣裳。”

魏璿腳步頓了頓:“好……”

原是有求於他,他堪堪被這理由說服,放下心來。

大抵貴妃娘娘就是這樣富貴又大方,是自己小人之心,多慮了吧。

魏璿喝了口茶,看著自己櫃子裏幾件已過時的衣衫,第一次感覺到有些局促。

這些年他養精蓄銳,私庫其實不比四皇子少,隻是大多用來打點上下,招攬勢力,他又有心藏拙,因此並未在自己身上下功夫。

可不知為何,一想到要踏進那華貴萬分的鳳棲宮,想起上次貴妃娘娘看著自己袖口補丁的眼神,他沒來由的覺得心慌。

左挑右選,魏璿終是穿了一件靛青色的錦緞長衫,墨發用玉冠束起來,走到銅鏡麵前一照,也是溫雅飄逸的一副君子之姿。

“璿兒,好了沒?”遠遠聽見張才人問話,他推開門出去,沒管桌上剩下的半盞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