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夕陽下的武夫
南瑄國是一個純粹的佛教徒國家,國民中信佛者十之八九。
南瑄國的男人一生必須落發一次,進入寺廟吃齋念佛。時限沒有具體要求,少則幾月,多則幾年。比如阿難寺裏的小沙彌們,大多還是會還俗的。
當然也不乏徹底皈依佛門,一生與青燈相伴的,比如像盛溫這樣的正規和尚。
他們一天隻吃兩頓,早上和中午。過午不食,餓了隻能喝水,這是和尚們普遍清瘦的原因。
不似中原的寺廟會刻意囤積糧食與財物,作為生存的依據。這裏的和尚每逢飯點兒,會去附近的村莊或城市化緣。
民眾早早地在路邊等候,奉上準備好的齋食,被拿走的越多反而越高興,因為這是屬於他們的一份功德。
和尚在南瑄國的地位很高,盛溫一路上不停地接受民眾的拜見,其中不乏一些穿著體麵的官員。
據說即便是國王,見到天龍寺的住持大師,也要五體投地,匍匐著拜見。
一路南下,地勢漸漸地降低。
行走在山間的小道上,兩旁是水汪汪的梯田,嫩綠的稻米秧苗開始抽條,生長得格外茁壯!
四周山清水秀,古樸自然。
遠處的翠綠間,點綴著一座座白色,金色,形狀各異的佛塔,青煙縹緲,梵音繚繞。
一路行來,民風勤勞質樸,佛寺隨處可見。仿佛整個國家都是一副與世無爭的狀態,到處一片祥和!
李餘年在集市上買了兩匹馬,個頭實在小得可憐。好在耐力極強,善行山路。
因為鮮有戰爭,南瑄國不怎麽見城池,多是以部族為單位聚居在一起。即便是有城池,也隻是象征性地圍著一圈土牆,大有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意思。
守軍更是少得可憐,除了手中的長矛,穿著與百姓無異。守城外,還兼顧著城內的治安。
這要是讓寇準那小子來,大概八百人就能平推到都城了。
行程過半,一派祥和的田園畫風突變,路上開始出現四散的流民。一張張憔悴的麵孔上寫滿了悲傷,絕望與無助。
李餘年雖不通語言,也感受到了事態的嚴重性。類似的表情,曾經在營州流民的臉上見到過。
“他們說密崗城被圍住了,周圍全是天竺的藍衣僧兵。”
“天竺不也是佛國嗎?為什麽會入侵南瑄國?”
盛溫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緒,娓娓道來。
佛教徒起初是一個完整的僧團,有著嚴格的等級結構和戒律。其中,以天竺東部的“吠舍離”和西部的“摩偷羅”,這兩個地方的僧眾最為集中。
後來,吠舍離的僧眾私自實行了背離原有戒律的事情,被摩偷羅僧眾知道後,提出了嚴重的抗議!
最終通過雙方集會辯論的方式,認定了吠舍離僧眾所做的十件事情屬於非法,必須禁止。
但是吠舍離僧眾並不認同這個裁決,他們認為這個決議是由有地位的上座長老們所決定的,並不符合廣大僧眾的實際需求。
於是他們退出了原來的僧團,另起爐灶自行製定自己的教義和戒律,由於他們人數眾多,被稱為“大眾部”。
佛教由此一分為二:“大眾部”和“上座部”。
幾千年來,“上座部”幾乎還保持著原有的教義傳承。但“大眾部”卻演變出了眾多的流派,在中原廣泛流傳的就屬於“大眾部”。
世人習慣稱大眾部為大乘佛教,稱上座部為小乘佛教。
“而我們南瑄國信奉的就是上座部。”
“所以你們雖然都信奉佛教,教義卻是大不相同。”
“是的,大眾部的教義流派多種多樣。這支藍衣僧眾來自天竺南部的樂支部落,他們信奉佛咒可以解除破戒帶來的業果,所以攻擊性非常強。”
“他們人很多嗎?”
“具體人數不知道,但必然不會少。因為他們會時不時地劫掠周邊的百姓,強迫他們信奉自己的教義。”
李餘年唏噓不已,堂堂佛國居然還有這種教派。
一路上的流民開始逐漸增多,二人逆著人流快速前進。
在翻上一座青山後,二人終於看見了一座平原城池,密崗城。
四方的城池,長寬大約八裏,比幽州關外的平岡城稍大一些。城牆高聳,算是一座比較正規的城池。
城內佛塔林立,尤其以城中心的一個佛塔最為高大,連城牆四角的箭樓都是佛塔的形狀。
兩條河流自北向南流下,在它的身旁交匯,變成了一條水流湍急的大河。
天惠河,是貫穿南瑄國南北的母親河。
黑煙滾滾而起,一場攻城戰正進行得如火如荼!
藍色僧兵分成四個方陣,正對密崗城的四個城門同時展開攻擊。無數架天梯掛在城牆上,不斷有人爬上了城牆,慘烈的廝殺無處不在。
看架勢,藍衣僧兵占據了絕對的優勢。
李餘年凝聚目力,問道:“南瑄國士兵們穿的是什麽盔甲?”
“藤甲。”
“好家夥,這要是一燒,不是死一片嗎?”
話音剛落,一架投石車向城牆上砸出一記桐油彈,火光衝天而起!
逃避不及的藤甲士兵瞬間被燒倒好幾個,淒厲的嘶吼聲,離得這麽遠都能聽得見。
想起剛經曆過的幽州守城戰,頓時感覺眼前這些人也太把戰爭當兒戲了。
突然,密崗城的南城門被攻破了!
藍色騎兵呼喝著衝入城門,一路上摧枯拉朽,勢如破竹!
一條黑蛇纏上了盛溫的腰身,緊接著,雙腳離地,一股巨力拉拽著他飛離山巔!
“啊!啊!!”
盛溫的身軀像一個風箏一般,被拖在李餘年的身後。
腳下是幾百丈的高空,呼嘯的狂風從耳邊掠過,絳紅色的僧袍隨風拍打著,獵獵作響!
不一會兒,盛溫降落在城中心的一座大佛塔前,周圍坐滿了紅衣寺僧,正埋頭大聲念著佛經。
一個身著白色鐵甲的七尺漢子領著百餘名持盾步兵,守在正門處。發現身後突然出現了兩個陌生人,一邊呼喝著,帶著幾個步兵圍了上來。
“盛溫,翻譯!想活命的話聽我指揮,把人全部叫到這個院子裏來。”
盛溫連續掙紮了幾次都沒站起來,腿依舊是軟的,隻得坐在地上翻譯。
馬蹄聲越來越近!
那鐵甲大漢依舊驚疑未定,不知該作何反應。
看來解釋是解釋不清的了,李餘年張開右手,一把長戟握在手中。一手撥開大漢,拖著長戟飛奔出去。
左手一握,黑色短劍在手。
一騎魁梧的藍色僧衣出現在視野中,他身後的馬蹄聲轟鳴而來,足有四五百人!
尊者,金剛?管不了那麽多了。
李餘年縱身高高躍起,身軀在空中扭轉,手中長戟橫掃而出,畫出一道銀色的匹煉!
魁梧僧人連人帶馬撲倒在道路上,血花炸開,一人一馬被分成了四大塊!殘肢與內髒隨著血液隨意地拋灑在路上,場麵觸目驚心!
腳下疾點不停,抬手間,一道道白色和黑色的半月形寒光,在李餘年的身旁綻放!
血光一路炸開,不停的有騎兵倒向兩邊的地麵上。
李餘年像一根釘子,從藍色的騎兵的箭頭部位釘了進去!
白甲大漢看著遠處魔神一般的年輕人,驚得目瞪口呆!
好不容易回過神,舉起一個號角,用力地吹響!
“嗚!”
嘹亮的號角聲響徹整個城池。
還差半程!
李餘年腳步微頓,用力擲出手中的長戟,一道銀光激射而出,直奔南門!
短劍遞換到右手中,身軀化作一道殘影,順著長戟開出的血路,再次加速紮了進去!
看著遠處炸開的血路,盛溫的靈魂顫栗!
跟自己走了一路,看起來謙遜且彬彬有禮的年輕人,竟是一個殺神!
好不容易站起的身子一軟,盛溫再次跌坐在了地上,索性盤起腿,默默地雙手合十,念起佛經來。
聽到號角聲的藤甲士兵向佛塔聚攏過來,用盾牌在佛塔四周築起最後一道防線。
南門中軸線上,一條墨紅色的血路鋪開,那情景簡直觸目驚心!
渾身浴血的李餘年提著短劍,騎著戰馬跑了回來。
很快,有幸存的平民被驅趕著向這邊奔來,但無一例外地被擋在了盾牆之外。
“盛溫,跟他們說,放他們進來!”
盛溫與白甲漢子交涉,二人言辭激動,似乎有什麽分歧!
“他不肯放他們進來。”
“為什麽?”
“因為他們覺得僧人比較重要。”盛溫慚愧地低下了頭。
“荒唐!你告訴他,若不放這些平民進來,我立刻離開這裏!”
白甲漢子聞言,雖有怒氣,依舊衝著李餘年拜了一個佛禮,招手將平民放了進來。
不多時,藍色僧兵從四麵八方湧來,將佛塔圍了個水泄不通!
粗算一萬人左右,步兵,騎兵,弓箭兵都有,皆著輕甲,但起碼是鐵甲。
反觀南瑄國的士兵,隻有三千餘人,裝備更是一言難盡。
“讓他們聽我指揮,或許還有一條生路!”
“好!”
盛溫與白甲漢子交流,白甲漢子衝著李餘年豎起大拇指。
“這塔裏放著什麽?”
“佛陀舍利。”
“他們來這就是為了舍利?”
“是的。”
“給他們不就是了。”
“不能給,舍利是聖物,我們寧願為了舍利而死!”
李餘年不禁笑了,一旦涉及宗教信仰,人命似乎就變得一文不值了!
此時,一騎白衣僧人從僧兵中轉出,指著李餘年,說了一通。
“他說交出中原人,可以放所有人離開這裏。”
那白甲漢子回頭看了眼李餘年,竟然躊躇起來!
“嗬嗬,他不會信了吧?”
“他可能信了,我們佛國的人不會撒謊。”
“什麽!”
李餘年差點驚掉下巴,好歹也是個將軍,這當得也太實誠了吧!
那白甲漢子突然雙手合十,嘴裏念著什麽,俯身朝李餘年拜了起來。
跟著他一起拜的,還有許多士兵與平民。
“他們請求你,看在這麽多條性命的份上,救救他們。”
敵數倍於我們,人心卻不齊,大勢已去!
李餘年歎道:“你跟他們說,我可以答應他們的請求,但是他們等一會要付出的代價遠不是他們能承受的。”
說罷,李餘年舉起雙手向白衣僧人走去。幾個僧兵衝了上來,將李餘年捆成了一個粽子,抬著他向後退去。
“哈哈哈!”
白衣僧人大笑!抬起的右手重重地揮下!
一輪箭雨如飛蝗一般,鋪天蓋地地向佛塔下落去,盾兵組成的方陣受到猛烈的衝擊!
頓時,刀兵聲,慘叫聲,哭喊聲混成一團,鮮血噴灑在佛塔周圍白色的地板上格外的醒目!
盛溫蜷縮在佛塔的邊緣,雙眼漸漸的朦朧,原有的世界仿佛在這一刻分崩離析!
看著眼前從來沒見過的血腥場麵,淚水與鼻涕瞬間混在一塊兒流淌而出!
一股胃酸翻湧上喉嚨,跪在地上劇烈地嘔吐起來,一直到黃膽水都吐出來了,卻依舊沒能止住顫抖的身體。
死亡與恐懼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突然,敵陣中也響起了慘叫聲!
盛溫直起身子望去,剛好看見了一顆頭顱,飛起一丈多高!臉上還凝結著驚恐,來自那個白衣僧人的身體!
一杆銀色的長戟劃破長空,呼嘯而來!接著,一朵朵銀色的花瓣如同盛開的的蓮花一般,在藍色的人群中盛開!
鮮血化作赤紅葉子,點綴著白色的蓮花,顯得妖豔而又聖潔!
一道人影落在了他的身前,他身上的“布梭”筒裙還是自己送的,已經被鮮血染成了黑色。**的上身,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傷痕。分不清哪些是別人的血,哪些是他自己的血。
不斷地有人衝上來,又不斷地有人倒在了血泊裏。
盛溫長這麽大,第一次切實地感受到了憎恨,也第一次感受到了隱藏在心底裏的邪惡。
師父說,修行不在廟裏,而是在路上,在心裏。
盛溫在佛塔前盤坐起身子,任憑鮮血濺在身上,臉上,徑自巋然不動!
眼觀鼻,鼻觀心,進入了入定狀態。
一場慘烈的廝殺,從上午一直持續到了傍晚。
夕陽的餘暉照在金色的佛塔上,金光熠熠,依舊莊嚴肅穆。
佛塔的百步範圍內卻是屍橫遍野,鮮血橫流的地獄景象!
特別是盛溫的身旁,屍體築起的高牆幾乎遮蔽了視線。
強烈的反差,令人感覺不真實,如真,似幻!
李餘年反手將長戟插在地上,一屁股跌坐在了盛溫的身邊。嘴巴張開,瘋狂地喘著粗氣,感覺肺葉就像個破風箱,馬上就要炸了!
“不帶你這樣的,坐這兒動也不動,給我增加多少難度!”
盛溫沒有說話,緩緩地站起身子,鑽進佛塔裏,將一個黑色的盒子捧了出來。
邁開步子,赤腳踩在血泊裏,向南門走去!
“喂!你去哪啊?好歹讓我喘口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