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營州淪陷

以前總說清澈見底,卻沒有一個具體的標準。一眼望去,大約能看到水底的石頭,便稱得上是清澈見底了。但是近看翡翠湖,刷新了李餘年對“清澈見底”這個詞語的認知。

冬日的暖陽灑下,在湖底留下了一層淡淡的光暈。一株水草長在岸邊的白沙地上,綠油油的枝葉舒展開來,隨著水波輕柔地舞動,分外的可愛!

隔著三尺深的湖水,葉子上細細的絨毛清晰可見。若看得再仔細些,絨毛間隙裏還夾著幾個小小的氣泡。

翡翠湖的水,清到了無色無相的地步!在某個風平浪靜的時刻,連雙眼都會被欺騙,還以為眼前隻是一個大坑,完全忘記了水的存在。

李餘年本來是打算在水榭裏看書的,隻一眼,就看得入了迷。不過,他還是挺享受這種腦袋放空什麽都不想的感覺。

好不容易將視線收回,書案上飄來悠然的茶香,勾著人去端起茶盞。小抿一口,滿口清香,微苦回甘!

茶名叫君山銀針,極品中的極品!君山島上就那麽幾株茶樹,樹齡最低的也有五百多年,不是有錢就能買得到的東西。

放下茶盞,李餘年不由地感歎:好在自己是個武夫,否則依著這心性,想靠讀書讀出個功名來,可真是癡人說夢了!

手中的書,也不是正經做學問的書。書名叫《九州精怪手劄編集》,是欽天監的內部書籍。由專人從曆代弟子們的案宗中摘抄出涉及精怪的內容,再經過統一編纂而成。

最近碰到的精怪越來越多,臨時抱一下佛腳還是很有必要的。

竇家人這會兒忙得不可開交,連老幫主也親自出馬了。葫蘆口到平頂山中間近百裏的山地,是買不下來的,但平頂山和葫蘆口的山頭可以嚐試著買下來。

平頂山昨夜塌方了,整個山頭矮了一大截,頂也不平了。

葫蘆口的山頭是必須買下來的,因為那裏現在成了溶洞的唯一進出口了。

李餘年特地去翻了兩地的縣誌,平頂山古來有之,葫蘆口則形成於百餘年前的一次湘水改道。也就是說,百餘年前,地下溶洞的出口還隻有平頂山這一個。

大遂朝有個現象,私人田宅土地收歸國庫是非常容易的。但是私人想要從官家手裏得到田宅土地,除非皇帝賞賜,否則是極難的。但是對於竇家來說,應該算不得難事。

老幫主親自去辦的事情,是調集搬運龍骨的人手。漕幫的人確實多,但能在這種事情上守口如瓶的人卻不多。

一陣腳步聲從身後傳來,回頭看去,竇迎雪領著一個中年男子正往水榭走來。

男子身形富態,圓臉八字胡,耳垂極大,是個有福氣的。頭戴胡帽,身著錦緞長袍,看氣質像是個商戶。

竇迎雪說道:“這是明月樓的佟掌櫃,過來結昨晚的酒錢,說是順便拜見一下李公子。”

可不是嘛,昨晚老幫主大手一揮,在明月樓擺了流水席。

三人落座,眼前的情景落在佟掌櫃眼裏,頗為震撼!

身著白衣的年輕人坐在主位上,漕幫嫡孫女在旁親手製茶,眉眼之間祥和平順。

見佟掌櫃躊躇半晌不說話,李餘年摸出一枚金幣,推到佟掌櫃麵前。

佟掌櫃趕忙起身行禮,說道:“左使大人莫要見怪,屬下無意怠慢!”

“坐下說話,在燕門裏,謹慎本就是第一位的。”

佟掌櫃看向竇迎雪。

“迎雪是本左使的內人,但說無妨。”

好家夥!這下更震撼了!

佟掌櫃說道:“宋相親筆,閱後即焚,沒有留下字條。此事等級為絕密,將由屬下口述。”

一陣清風吹過,推著一片落葉,如揚帆的小船兒一般,從湖麵上快速劃過,推開一層細細的水粼。

佟掌櫃已離去多時,李餘年坐在水榭裏,望著遠處的風景發呆。

天氣是難得的好天氣,蔚藍的天空中豔陽高照,炙熱的陽光驅散了冬日的寒氣。

微風拂麵,溫暖如春!

“咱們出去逛逛吧?”

“這麽大的事,能瞞得住嗎?”

“邊境上的事不都是向來如此嘛!真真假假的,等搞清楚都好幾個月過去了。”

“也是,那我們不需要做什麽嗎?”

“我是不用的,到時去個人就可以了。你去告訴你父親一聲,他知道該怎麽應對。”

“好,我去去就回。”

李餘年端起茶盞一飲而盡,微熱,有些燙嘴。

宋相傳來的消息:襄陽城受到攻擊的那日晚上,東北邊境上的營州城丟了,大遂的國門大開!

幽州城北的一個院子內,錦團兒身著素服,披麻戴孝地坐在板凳上,正往一個火盆裏添著紙錢。

麵容憔悴,雙眼內血絲密布,眼眶紅腫如兩個桃子。

幾日前的一個清晨,一隊千餘人的彪悍騎兵衝入了平泉坳。一路燒殺劫掠,屠了村子!

寇準拚死反抗,終因寡不敵眾受了傷。

臨走時,曾嬤嬤怕拖累兩個孩子,毅然選擇了自盡。

事實證明曾嬤嬤是對的,寇準隻能帶走一個。回到幽州城後,因悲傷過度加上新受的刀傷,寇準一病不起,今日已經是第五日。

錦團兒望著跳動的火焰出神。

曾經有一刻,她以為自己會在平泉坳生活下去。有弟弟,有曾嬤嬤,還有一群單純善良的“村民”。平安喜樂,臉上總是有忍不住的笑容。

“姐,我睡了幾日了?”

“阿準,你醒了!”

錦團兒趕忙扶著寇準在火盆邊坐下,進屋拿了件披風給他披上。

寇準的臉色難看,嘴唇發白,臉上沒有血色。頭發散亂地披在肩上,胡子拉碴的,仿佛蒼老了幾歲!

錦團兒看著心疼極了,說道:“五日了,郎中說你底子厚,睡一睡反而有益,我去端碗粥給你。”

“姐,你先告訴我,外麵怎麽樣了?”

“營州城沒了,燕山以北,赤地千裏!大街上每日都有逃往中原的人,幽州城裏起碼跑了一半人。”

“胡鬧!大雪封山,物資匱乏,他們又打不進來。這時候跑,死在路上多不值!”

“百姓哪裏懂得這些,求個安心罷了。”

錦團兒起身給寇準端來一碗小米粥,黃澄澄的,冒著熱氣。

寇準順著碗邊兒嘬了兩口,突然說道:“明日我送你回中原!”

“你這不是剛說完別人胡鬧嗎?”

“你說得對,你呆在這兒,我不安心!回京城,還是回襄陽?義父在襄陽,回襄陽!”

“阿準,你別胡鬧,你身體還沒好呢!”

“堂堂六品武夫,這點傷算什麽!”

“不對,我聽說襄陽城也出事了!昨日兩位官爺在聊天,我路過時聽見的,沒敢問。”

寇準聞言不敢置信,幾口喝下小米粥,起身說道:“我出去打聽一下,你在家別出門,等我回來!”

然而寇準不知道的是,幽州城已經變了天!

營州兵敗,皇叔周勃名正言順地退防到了幽州城內。

一山不容二虎,以國舅爺長子虞柏年為首的幽州係,與外來的營州係每日都有摩擦,互不相讓,火藥味十足!

有時隻是因為士兵拌嘴,就能發展成上百人當街互砍的場麵!

大敵當前,人心卻不齊!是百姓紛紛棄城而逃的根本原因。

按常理,營州的兩萬人馬是左右不了幽州城內的六萬人馬的。但是帶領他們的是皇叔周勃,四品無雙境武夫!

這讓虞柏年十分忌憚,深怕他匹夫一怒,血濺五步!

寇準穿戴整齊,剛邁出家門,迎麵就撞上一位身著鐵甲,腰挎製式短刀的魁梧軍士。

軍士行禮說道:“寇將軍!屬下是皇叔周勃帳前帶刀侍衛黃立,皇叔誠心邀請寇將軍過去一敘。”

寇準抱拳說道:“我與皇叔素來沒有交集,就沒必要見了吧!我還有事要辦,告辭!”

黃立並沒有生氣,而是手握刀柄,站在了小院的大門一側,當起了門神!

寇準見狀,走不動道了,冷笑一聲,說道:“黃將軍,帶路吧!”

黃立拱手一禮,隻管前頭帶路。

“黃將軍可否告之襄陽的事情?我大病初愈,完全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麽。”

“襄陽守住了,你義父無礙,被一個什麽校尉解圍了?哦,仁勇校尉李餘年。”

“李餘年!”寇準震驚地喊道。

“寇將軍認識此人嗎?”

“有過一麵之緣,黃將軍請繼續。”

寇準閉嘴,不再說話。

“國師被調虎離山去救了襄陽,結果我們營州失守了。”黃立言語簡練,幾十步間,已經把襄陽的情況交代完畢。

寇準抱拳,誠懇地說道:“黃將軍莫要見怪,營州失守,悲憤之情,在下感同身受!”

“無妨,都是為了大遂!”

黃立趕著馬車,帶著寇準來到城西軍營,穿過了一條兩邊都是營房的甬道,來到了城西演武場。

時值上午,演武場上軍容排列整齊,正在操練軍拳。動作整齊劃一,呼喝聲高亢嘹亮!

演武場旁立著一個方圓三丈左右的黃布軍帳,莊嚴氣派,皇家專用的顏色!

黃立示意寇準在大帳門口稍候,反身走向演武場。緊走幾步,拜向那個單獨站在前排正在領拳的人。

領拳人收起拳架,向這邊走來。

身型勻稱,身高近六尺。年約六旬左右,天庭寬闊。

眉心刀刻一般的兩道豎紋,鷹目狹長,不怒自威!

臉型消瘦高顴骨,直鼻,鼻頭如懸珠,薄唇無須。

發絲烏青戴武侯冠,插著一根木簪。上身著一身素色棉袍,外麵套著一件黑色軟皮甲,腳上一雙平頭獸皮長靴。

氣息內斂,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久居上位的威嚴!

大遂王朝的鎮北將軍,皇叔,四品武夫周勃。

寇準單膝跪地,高聲喝道:“末將寇準,拜見皇叔!”

“老夫早有耳聞,寇霆山手下有個十六歲六品的少年將軍。今日一見,竟還是個一表人才玉麵將軍!妙哉,快起來說話!”

寇準起身,跟在周勃身後進了大帳。

大帳內炭火很足,溫暖如春。

迎麵是一個長方形沙盤。

沙盤內一座座山頭林立,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障。一座城池孤零零地立在屏障後,正是寇準熟悉的燕山與幽州城。紅旗綠旗散落在沙盤上,以燕山為界,互相對峙!燕山外,插滿了綠旗!

沙盤兩邊,擺著一圈木墩,原木的紋路,刷了一層清漆。

正對著營帳門口,是一張矮書案,上麵擺設簡單,筆架,硯台,洗筆,鎮紙等文房用品擺得整齊有序,樣式古樸,一應俱全。桌角處的一個竹簍內,一枚枚鮮紅的令牌格外顯眼!

一張紋路鮮明的虎皮鋪在書案後的地台上,上麵擱置著一個黃色蒲團。

虎皮將位的後麵,立著一架屏風,一丈餘長。上麵畫著的是水墨丹青,秋日燕山圖!出自前朝畫聖黃裳之手,筆觸細膩,山勢嶙峋,一股磅礴的氣勢躍然紙上!

周勃於書案後落座。笑容和煦,說道:“坐!我這沒有那麽多規矩,都是行伍出身,莫要拘謹!”

“是。謝過皇叔!”

二人落座,黃立端來茶盞,沏好茶後,佇立在帳門外。

“寇將軍,可有婚配?”

“回皇叔,尚未。”

“老夫有一孫女在京城,年紀與寇將軍相仿,才貌俱佳!也尚未婚配,有機會應相看相看才是。”

“謝皇叔美意!末將不敢高攀。國難當前,當以身報國,抗擊敵人於國門外為己任!”

“哈哈哈!有誌氣,年輕人當如是!此事延後,他日依舊有效。”

寇準起身行禮謝過,內心忐忑。

皇叔有意拉攏,當然不是真看上自己要當什麽孫女婿,而是看上了幽州城內的三萬寇家軍。

周勃抿了一口茶水,繼續說道:“寇將軍,你對幽州城守將虞柏年怎麽看?”

“末將官身低微,不敢妄議皇親國戚。”

“寇將軍還是拘謹了,虞柏年的老子都死了,你還在怕什麽?”

聽話音不對,寇準抬頭看向周勃。四目相交,周勃的眼神意味深長!

“請皇叔明示!”

周勃隨即命令道:“黃立!拿案宗來!”

黃立手捧一本案宗,遞給寇準。

寇準已經意識到了什麽,手指顫抖翻閱著案宗。隨著案宗逐漸見底,他的氣息開始紊亂,臉色忽白忽紅!

周勃見狀,緩緩說道:“是該叫你寇將軍,還是盧將軍呢?”

寇準渾身俱震,這份案宗已經拿捏住了他的命門!

這是**裸的威脅,膽敢不如他意的話,這份卷宗就會出現在虞柏年的麵前!以虞柏年猜忌的性格,自己和姐姐都難逃一死!

寇準思緒如飛,卻找不到破局點,隻能退而求其次!於是說道:“勞煩皇叔將家姐送到襄陽我義父的手中,末將願聽憑差遣!”

“老夫要何如知道,送走你的姐姐後你會不會反水?”

“家姐上路後,我自會去拿虞柏年的人頭給皇叔做投名狀!”

“哈哈哈!痛快!黃立,即刻準備車馬!由你親自帶隊,送寇將軍的姐姐回襄陽!”

“皇叔,末將還想請求去送一下家姐。”

“準了!”

兩名灰袍老者從周勃背後的屏風內轉出,跟在寇準身後一起走出了大帳,竟是兩名五品大宗師!

寇準不禁笑了,鎮北將軍,大遂皇叔周勃,真梟雄也!

天空陰霾一片,細細的雪花隨著微風飄**,緩緩落地。舊雪未化,又填新雪。

幽州城西門外的官道旁,互相道別的百姓三五成群,站了一路。哭啼抽泣的聲音此起彼伏,淒婉悲戚!

錦團兒抱著這個剛剛相認就要再次分離的弟弟,哭得泣不成聲,淚如雨下!

寇準笑道:“姐,該上路了。哭花了臉,李餘年該不要你了!”

錦團兒氣笑著,一拳捶在寇準的胸口,說道:“都這個時候了,還取笑姐姐。”

“我是說真的!到了襄陽後,你就去找李餘年,告訴他我很好,下次比試一定贏他!”

錦團兒看著寇準認真的樣子,若有所思,點頭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