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童心思

因程太後想念孫兒得緊,屢屢派人到東宮去探問,趙譽便想著讓趙英到福寧殿去小住幾日,正好他也有許久不曾到德壽宮來請安,便帶著趙英一起來著。

走到漱玉池邊,趙英在輿駕上坐不住,趙譽見園中春色正好,於是便牽著兒子一路走過來。

他沒想到,會在這裏遇上持盈。

她就站在亭子邊,身後的回廊外是一架薔薇,此時還不到花期,隻是枝枝蔓蔓的綠葉。

持盈雖已回宮,卻並未身著那些豔麗奢華的宮裝,一襲水色的青羅裙,外罩簡素的紗褐,頭上是一頂碧玉蓮花冠,更接近平日道門裏的打扮,也更顯她身量纖細若裁柳。

風從池中吹過來,吹得她衣衫盈動,仿佛此刻她不是身處大內宮禁,而是在九安山的清風霧嵐間。

本該上前來行禮的,可她好像是忘了,目光隻落到趙英身上,眼中有些極力想掩下的情緒湧動著。

不過,那也隻是片刻之間,很快持盈就鎮定了下來,掩去了方才的失態。

趙譽看了她幾眼,又匆匆撇開了目光,有些不自在似的,便沒看到她那一刷之間最真實的情緒。

“官家可是要去福寧殿?”持盈開口問道。

趙譽點了點頭,還沒開口,身旁的趙英已笑著答道,“姐姐,我們去是看皇祖母的。”

持盈看著他,小小的人兒不僅長得玉潤可愛,眼裏的機靈勁也是藏都藏不住。

趙譽卻皺了眉,“沒規矩,這是你壽安姑姑。”

“姑姑?”趙英一雙眼睛盯著持盈,看了看又轉頭問道,“爹爹,這姑姑我怎麽從前沒見過。”

關於持盈的身份,以及在九安山的牽扯,趙英小小年紀當然不會明白。

趙譽便隻摸了摸他的頭,淡淡道,“今後就能常常見著了。”

他隻那麽一說,卻不知這樣的一句話,在持盈心中牽動起了怎樣的波瀾。

她垂下目光,輕聲道,“真是不巧,太後不在福寧殿,方才去了太上皇那邊。”

“那去康寧殿吧,”趙譽吩咐身邊的宮人,又對著兒子道,“正好,英兒也許久未見翁翁了吧?”

持盈往後退了退,趙譽衝她微微頷首,然後就牽著趙英改道往康寧殿的方向而去。

還沒走遠,趙英轉頭巴巴兒地對著父親道,“爹爹,咱們說好了的,我就在這兒暫住,您可要快些來接我,我可不想跟娘娘分開得太久。”

趙譽難得神情變得溫柔,低聲允諾,“自然,你娘娘更舍不得你呢。”

宮人簇擁著父子兩人漸漸走遠,直到背影都依稀不可見,持盈卻仍站在原地,她的目光落到遠處的湖麵上,久久也沒有挪動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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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政務纏身,所以趙譽並未在德壽宮裏久留。

程太後帶著趙英回了福寧殿,她見了孫子心裏開心,便特地讓人將持盈也叫了過去。

“元元,這就是十三的那個小子,”見持盈走到跟前,程太後忙拉著趙英給她看,

天下人皆知,趙譽並非是太上皇趙楨的骨血,他的生父是秀安郡王趙希。

秀安郡王子嗣興旺,趙譽在家中序齒為十三,後來被嘉佑帝趙楨選為養子,授越州團練使,奉皇命去越州練兵。

當時宮裏內外都稱之為“團練”,至於長輩們,便直接叫他“十三”。

程太後對著持盈道,“說起來,十三年少時候的樣子這宮裏怕還隻有你見得多些,你看看,父子倆像不像?”

趙譽生在南邊,他的父親秀安郡王當時在秀州做縣丞,他是在秀州的青杉官閘裏出生的。

他們太祖一脈一向艱難,雖是皇族血脈,處境卻很尷尬。

趙譽十四歲那年,當時的元熙帝不知怎麽,突然下了一道旨意,讓他們太祖一脈承了爵的宗室都要留一子在京中,他父親一咬牙,將他送去了帝京裏。

他到京中不久,就被留在金明宮裏,做了皇長孫也就是持盈的長兄趙郢的伴讀。

所以,趙譽年少時的樣子,在如今臨鄴皇宮裏,怕沒人比持盈見得更多的。

持盈便又想起了舊都裏那個沉默而孤介的少年,孩子的眉眼不似他,他的眉眼清俊卻總帶著些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疏離,孩子的性子也不似他,他不愛笑,她見他時,他總是抿著唇默然立在那裏,看似恭敬卑微,卻藏著一股冷傲。

趙英仰著頭,睜著一雙圓滾滾的眼睛對著她道,“姑姑,你說我同爹爹像不像?”

持盈怔怔得低頭,那是一雙再澄淨不過的眼睛,他的眉眼還那麽稚嫩,身量小小的,方才在漱玉池邊,她一直不敢去看,如今卻不容她回避。

她攥住袖子裏的手都在發著抖,用力地笑了笑,張了張嘴,嗓子卻好似幹澀地發不出聲來。

心底有多年壓抑的痛楚又破土而出,可她必須要裝得安然無恙才行。

小孩子哪裏能察覺出什麽呢,隻天真地笑著,“不像嗎?那我一定是更像娘娘!”

“是是,”程太後將趙英牽過來,溫聲道,“兒子都像娘,英兒也是……”

趙英的身世一向是宮裏的忌諱,他是在孫靜儀嫁給趙譽一個月後出世的,即便再對外謊稱是正室嫡子,也堵不住外頭紛傳的流言。

可無論外頭再多猜測,趙英從小就被告知,孫靜儀就是他的生母,無論是趙譽,抑或是趙楨與程太後,都是如此告訴他的。

持盈見過孫皇後,她被程太後接回宮後不久,皇後過來請安,見了她後噓寒問暖,關懷入微,連看向她的目光裏也帶著慈悲。

趙英的言語間總也不離他的娘娘,這麽小的孩子看似一無所知,實則是最敏感的,孫靜儀待他的種種好,想必都不是作偽。

想來也是,孩子的生母已不可知,又是不記事的年紀送到她身邊去的,就當自己的骨肉來養著,也是順其自然。

持盈站在那兒,唇邊浮起一個若有似無的苦笑,然後緩緩地,將那落到趙英身邊的目光移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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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英在德壽宮裏待了十幾日後,皇後親自來將他接回了慈元殿去。

皇後來的時候,給程太後請了安還特意去看了持盈。

“妹妹的身子養起來後,氣色好多了。”她看著持盈欣慰地道。

“謝皇後掛心。”持盈恭敬地答。

她這樣子,恭敬是恭敬,卻也是客套疏離,皇後一向寬仁,又存著與她親近的心,便含笑道,“什麽皇後,我既與你哥哥是夫妻,阿盈難道不該叫我一聲‘嫂嫂’?”

她的目光灼灼,持盈沒辦法,隻得輕輕喚了一聲“嫂嫂”。

皇後拉住她的手,開心的道,“我母家家裏隻有一個弟弟,自幼便沒什麽姊妹,官家又是家中最幼,如今還在的就一個長姊,可齊安郡主都要嫁女兒了,官家難得有這麽一個妹妹,你能回宮來,我自然是高興的。”

齊安郡主是趙譽的姐姐,他在家中排行十三,是最小的一個,這個姐姐大了他近十歲。

持盈與趙譽一個是太宗血脈,一個是太祖血脈,雖隔了七八代,可當年崇寧之亂,舊都的宗室皇族都被擄到北契上京去了,眼下在臨鄴城裏,還真找不出多少皇族血脈了。

皇後拍拍她的手,“往後你常到我那慈元殿去,陪我說說體己話,這幾日英兒吵著你了吧?這小子最頑皮,無法無天,除了官家誰都不怕,他若是胡鬧了你可不要慣著他。”

持盈搖了搖頭,目光低垂著,輕聲道,“他是個很好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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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將趙英接了回去,不久,禦駕就朝著中宮來了。

趙譽進殿後皇後忙上前來迎,他狀似隨意地道,“過來看看你。”

皇後抿唇笑了起來,知道他嘴上這麽說,實則是好些時日沒見英兒,想兒子了。

趙譽又將趙英身邊的宮人叫上來,詢問皇子這十來日在德壽宮都是如果過來的,趙英忙湊到父親跟前兒道,“爹爹,這些日子英兒可乖了,一點兒都沒惹祖母生氣。”

他年紀雖小,卻機靈得很,最會討巧賣乖,趙譽麵上板著臉,眼底卻是一片柔軟。

“那不過是你祖母寵著你,你再鬧騰她也不會生氣,至於你乖不乖,爹爹心裏頭可清楚得很。”趙譽伸手點了點趙英的額頭。

“對了,臣妾去福寧殿的時候,見到了持盈妹妹。”皇後在一旁開口道。

趙譽神色淡淡的,眼睛隻落到趙英身上,隨意地“唔”了一聲。

“臣妾年少的時候,在舊都裏就聽人說韋皇後豔色天下無匹,從前沒機會見,如今見了持盈妹妹,倒是可以猜見一二分了。”說著,皇後低歎了一聲,“可惜了,本是那樣的身世加容貌,偏偏不得老天垂憐。”

趙譽隻答,“個人有個人的緣法,老天爺不可能永遠隻垂憐誰。”

皇後勸道,“如今皇室血脈凋零,官家也難得還有這麽一個妹妹,也該照拂一二,當初她在長生觀會受那麽多苦,都是那些人在揣測宮裏的意思,欺負她沒人疼。”

“娘娘將她接到了自己身邊,還不夠疼她麽。”

皇後歎道,“可那些人最看重的,還是陛下的態度……”

趙英聽著兩人的談論,說到什麽持盈他不明白,可聽到說父親的妹妹,他便伸了脖子好奇地問,“爹爹的妹妹是壽安姑姑麽?”

皇後點了點頭問他,“英兒喜不喜歡壽安姑姑?”

她想著英兒十幾日在福寧殿,與持盈朝夕相處,應該熟稔了。

誰知趙英搖著頭答,“不喜歡。”

不光皇後,連趙譽也有些驚訝,看著兒子認真地問,“為何不喜歡?”

趙英嘟著嘴答,“因為姑姑不喜歡我,所以我也不喜歡她了。”

皇後以為是孩子不知事誤會了,便逗他道,“你一定是你太調皮,惹得壽安姑姑不開心了。”

小孩子聽不懂這逗趣,便梗著脖子爭辯道,“娘娘胡說,我沒有的!”

趙譽見兒子這般認真的模樣,也忍不住笑了,又將他拉到自己跟前,溫聲問,“那為什麽說壽安姑姑不喜歡你呢?”

趙英低頭仔細地想了想,最終還是搖了搖頭,“兒子不知道……”

他還太小,隻能憑著自己的感受,在福寧殿的那些日子,持盈對他的回避,這些即便是個小孩子也能有所察覺。

更何況趙英自出生起,就被父親疼著被祖父祖母寵著,身邊的人隻怕不能討他歡喜,沒有誰敢有半分的不恭順。

在他看來,親近就是喜歡,討好就是喜歡,他隻見過那個壽安姑姑那麽不願意多看他一眼,在這樣無法辨認太多複雜的情緒的年紀,趙英便覺得,那麽壽安姑姑一定是不喜歡自己。

趙譽的目光微沉,皇後在一旁瞧見了便有些擔心。

她知道趙譽一向就有些厭惡這個妹妹,怕引得兩人間的嫌隙更大,便勸道,“都是小孩子的話,官家也當真?持盈她哪裏會不喜歡英兒。”

趙譽卻忽然低聲答,“怎麽不會……”

皇後微怔,看見趙譽冷冷笑了一下,道,“英兒有個叫她討厭的父親,自然也就被她所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