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帝姬

長生觀在城郊的九安山上,曾經的臨鄴佛教盛行,遍地都是寺廟浮屠,道觀不僅少,還大多比較偏遠,直到後來嘉佑帝趙楨南渡,他信黃老之術,道教這才興盛起來。

可這長生觀是坤道院,全是女冠,所以也不大聞名,直到趙楨南渡稱帝後的第二年,壽安長公主投身道門,趙楨便選了這長生觀為她的修行之所,又為她授籙,號玉清真人。

這壽安長公主的身份有些特殊,她並非是嘉佑帝趙楨的女兒,而是他的侄女,是當初受俘在北契的崇寧帝趙襄的嫡女。

當初趙楨的父皇駕崩之時,遺旨上就是寫的由太子趙襄入承大統,那會兒的趙楨不過是一介閑散王爺,與皇位沒有半分關係。

後來北契南下,大虞兵力又被扶南所牽製,趙襄這才命自己的庶弟福王趙楨帶著聖旨趕去淮西調兵,誰知趙楨剛剛到達淮西,帝京就已被北契攻破。

趙楨便領兵南渡,稱當初崇寧帝給自己的那道聖旨,最後就寫了若帝京不可保,命皇弟趙楨繼承帝位。

趙楨便是拿著這道遺旨,在臨鄴登基為帝。

而在陷在帝京的崇寧帝,與京中所有的皇族宗親,都被俘去了北朝的上京,史稱“崇寧之亂”。

當初帝京裏的皇族血脈,要麽就在戰火中凋零了,要麽北上為質,就連趙楨的正妻,如今的程皇後也落在了北契人的手裏,與舊都的那些皇族女眷們一起,被俘至了北契上都受盡折磨,當年唯一逃出了帝京的,就隻有崇寧帝的小女兒壽安長公主。

壽安長公主也是趙襄最疼愛的女兒,閨名持盈,剛剛出生便加了封號,千疼萬寵地長大,偏偏生逢亂世,倉皇南逃之時年僅十六,等到了南邊叔父稱帝,父兄卻都已淪落在了敵國。

趙楨也給自己這個僅剩的侄女加了封號,將其視如己出一般,隻是第二年,就傳出了公主要入道修行的消息,趙楨於是便將其送到了長生觀裏。

再隨後,這位崇寧帝僅存的血脈,便頂著玉清真人的名號,在那偏遠的長生觀裏潛心問道,漸漸的也淡出了人們的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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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嘉佑二年,到如今已經整整十二年過去了,舊都的歲月,已經那麽遠了,可持盈還是時常在夢裏,回到自己年少時。

每一次夢醒,都是一地的荒涼,父皇,母後,哥哥們,舊都皇宮的亭台水榭,西內裏的秋鶴長天,相國寺的萬頃花海……舊都的一切都成了浮光泡影。

阿棠從屋外進來的時候,見持盈已經起了身,就那樣虛靠在引枕上,似在發著呆。

她將帳子給挽起來,一邊挽一邊問,“主子什麽時候醒了的?”

神情平靜,可持盈已經瞧出了破綻,她知道,阿棠怕自己聽到方才在外頭,那幾個女冠是怎麽奚落她的。

持盈沒有回答,她病了太久,整個人瘦得隻剩了一把骨頭,就那樣靠著的時候,仿佛連呼吸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去給主子打熱水來淨麵……”說著,阿棠轉身準備出去。

“阿棠,”持盈虛弱地開口,聲音輕飄飄的,“你是不是去給宮裏遞消息了?”

其實不用問,持盈醒的早,那些人又故意放大了聲音,譏諷她端著公主的架子,還去宮裏送消息,卻根本無人搭理。

持盈知道這幾人是專程來她門前說這些話,想來她們乍一聽到阿棠竟偷偷去給宮裏送消息時是有些心虛的,怕宮裏真的來了人,察覺到這些人平日裏對自己的刻薄,可等來等去,那邊半點消息都沒有,這些人懸著的人放了下來,更加篤定她已是無根浮萍,無可依靠。

日後,便可以不用再顧忌什麽了。

“主子,”阿棠眼中藏不住的哀戚,緩緩跪在了持盈的床前,“您病著這麽許久,那雲賢師太根本不放在心上,前次請的大夫回去後,見您沒有好轉就再不肯去請了,您哪裏經得住這麽拖著……”

持盈卻笑了笑,想要扶她起來,身上卻半分力都使不上來,虛弱地道,“可你看,你去了也沒什麽用,不過叫這觀裏的人更加摸清了宮裏的態度。”

這道觀裏開始作踐持盈,並非是從她入觀修行時起的。

這麽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道觀,起初聽聞陛下要將公主送來修行,能迎來公主,自然覺得蓬蓽生輝,希望能有機會攀附。

這些問道之人,終究也是凡夫俗子,免不了迎高踩低的心思。

最初那一兩年裏,自然是小心翼翼如菩薩般供著。

觀裏的住持雲賢師太,一心想著借著這壽安長公主能讓陛下對她們這小小道觀另眼相看,卻發覺宮裏對這壽安長公主不僅沒有再過問過,還派了士兵來將她獨具的院落守住。

後來,是下麵一個小徒弟點醒了她,說壽安長公主前來修道,恐怕不是公主的本意,而是陛下的意思。

“師父,您別忘了,論起來,陷落在北地的那位崇寧帝才是這天下正統,先帝尚在,陛下就已登基,外頭許多人都在暗自議論,又說去歲被處置的幾位將軍,罔顧聖意執意北伐,就是打著要迎回崇寧帝的旗號,這壽安長公主是崇寧帝的嫡親血脈,在陛下眼中,豈不是如眼中刺一般?”

被徒弟這麽一點,雲賢師太這才醒悟過來,什麽視如己出,不勝憐惜,陛下對壽安長公主的看重不過是做給天下人看的,若他真心疼這位侄女,怎麽會將其仍在京郊的道觀裏不聞不問。

便是從那時起,雲賢開始對持盈所居的西院不管不顧,時日長了,底下的人摸清了主持的態度,變得有恃無恐。

阿棠不是自幼服侍持盈的,但她曾在舊都的金明宮裏當值,動亂之時有幸逃到南邊,趙楨稱帝後,宮中將舊都皇宮那些難逃的宮人都召集了回去,阿棠便是其一,後來便被指到了持盈身前。

她是個忠心不二的,跟著持盈,吃苦受累再艱難的時候,對持盈也是真心相待。

“主子,奴婢是想著,上皇已經禪位了,聽聞今上寬仁,且算起來怎麽也是您的同族兄長,或許,或許……”阿棠遲疑著道。

她想著,太上皇雖然厭惡公主,可如今換了新皇,或許會好些。

曾經在舊都時,阿棠不過是在宮中做雜役的,自然不知道她從前與趙譽的一些過節,所以才以為能換來一點憐憫。

持盈沒再解釋,輕歎了一聲,淡淡道,“我知道你是可憐我,可阿棠,如今於我而言,萬事皆在身外,我已經什麽都不求了……”

她向阿棠招了招手,阿棠將身子靠過去,聽到持盈低低道,“你知道我枕匣裏,放著過去的一些釵環首飾,是宮裏的東西,值些銀子,那些都是給你留的,你拿著想來餘生也不愁什麽了,我隻求你一件事。”

仿佛是說了一連串的話,氣力不夠,她緩了一緩才繼續開口,“以後我過身了,隻求你將我屍骨葬到北邊去,也不必是帝京,在北邊就好,若是實在為難,你將屍骨燒成了灰帶去,也可。”

她活著,被叔父囚在這道觀裏,可死後,她的屍骨總不會再這麽被拘著了吧。

這樣想著,持盈便將生死都看得開了。

人說挫骨揚灰,可她為了回到北地,屍骨成灰也不在乎,阿棠忍不住,眼淚一下子淌了下來。

“主子你胡說什麽呢,你這病就是因為沒大夫來問診開方,才拖嚴重了,哪裏就扯上生生死死上頭去了!”

持盈躺著,虛弱地笑了一笑,麵上神情平淡衝和,卻看得阿棠更加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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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譽醒來已是午後,他躺在軟榻上,緩緩起了身。

他上午去玉津園裏同軍中的將領一同騎射,又下場打了兩場馬球,午時的筵席上吃了幾盞薄酒,等走到皇後的慈元殿坐了不一會兒,就覺得有些困乏,便在偏殿的軟榻上歇了一歇。

皇後正從殿外進來,見他醒了便笑了笑道,“官家酒醒了?”

他知道她這是在打趣她,他就吃了幾盞甜釀,根本不足以醉人,從前在軍中與將士們豪飲,喝下一兩壇子也是有的。

皇後走近了,低聲道,“官家是太累了,朝中那些事,有兩府宰執們為官家分憂,不必事事操心的。”

趙譽笑笑不答,岔開了話題問道,“方才見是內侍來稟報什麽,怎麽了?”

他醒的時候,聽到她在殿外吩咐,具體說什麽卻沒聽清。

皇後遲疑了一下,才緩緩開口,“是太後那邊的消息,說是遣了禦醫去九安山,那邊那位的病……著實是不輕。”

這一次趙譽倒也沒露出什麽明顯的厭惡,隻是不大在意地道,“那就讓禦醫好好開些藥,太後心疼她,是她的福氣。”

“映春姑姑說,禦醫回來稟,那位是氣血久虧,若好好將養著三五年便也有了好轉,可卻拖得太久,元氣耗損。”

孫家從前在舊朝時不算什麽顯赫門庭,是跟著趙楨南渡才掙來的榮華富貴,對從前金明宮裏的舊事大多是從宮人那兒聽了一兩嘴,隻知道太上皇對那壽安長公主是眼不見為淨,趙譽對她也有些不喜。

可同為女子,皇後又是溫和柔順的性子,想著壽安長公主那多舛的命途,心中忍不住還生了些憐意來。

於是歎道,“聽聞是長生觀那些人,對公主不大好,太上又曾派了士兵去守著,將她禁足在院子裏,觀裏的人想著宮裏不知道消息,所以膽大妄為,太後知道後也是生了氣,責罰了觀裏眾人,可以壽安長公主那病,那長生觀實在不是個久留之所,太後的意思,是想將她接到宮裏來……”

趙譽臉微沉,“所以太後想讓你來勸說我?”

皇後頓了片刻才道,“臣妾自己也覺得,公主終究也是皇家的血脈,若是凋零在了外頭,難免叫外人心生揣測,說上皇與官家天恩微薄,不恤她孤苦。”

她仔細打量著趙譽的神色,怕他動怒。

趙譽神色倒是平常,聲音也是淡淡的,“你是不是以為我石頭心腸,放任自己的族妹流落在外,就為了從前的一些恩怨,挾私心報複她?”

“臣妾不敢。”

他與孫靜儀是結發夫妻,趙譽這個人最念舊情,他娶了她之後,身邊就沒再有過旁的女人,還是被冊為太子後,上皇替他做主,給他冊了一位良娣一位承徽,也就是如今的貴妃和賢妃。

趙譽是軍伍出身的,多年難改軍中習氣,雖然本性溫和,但動起怒來也是叫人畏懼得很,可他在皇後麵前,總會克製著脾氣。

見她有些惶恐,趙譽緩了神色道,“她從前雖驕縱,那不過是年少時候的事了,可如今我不能不體諒太上的心思。”

趙楨對他這個侄女的態度,不用表明,便是猜也猜得出。

當初他下旨連殺軍中幾位大將,就是因為朝中有一派官員私底下想著要迎回崇寧帝。

這些迂腐的舊朝老臣們,心中隻有所謂的正統嫡庶,頑固不化,崇寧帝丟了半壁江山,可在這些人眼中他還是那個最正統的帝王,即便是趙楨一手建立起了南邊的新朝,挽大廈於將傾,終究還是名不順言不順,

趙楨如何能不怒。

況且當年,北契南下之時,最初與北朝議和後,趙襄便讓他出使北朝,可其實不過是去北邊為質,那時他九死一生,險些就喪命在了北邊,他心中對趙襄的恨意自然不輕。

“可若太後執意將她接回,到時候陛下……”皇後打量著他的神色,小心地開口。

趙譽知道他要問什麽,直接答道,“若太後執意將她接回來,隻要她安安分分的,朕可以不再計較過去的恩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