⑥佛珠

從冷得入骨的地府重返人間,溫暖的陽光讓我有些適應不來。

我想要去見一見和尚未明,蓮華手染的罪孽無法抹除,但是最後一刻的她一定是想解釋的,隻是時間來不及,她一定不希望自己死了之後,在未明的心裏是一個禍國殃民的妖妃,也許她還想告訴他,和尚,我喜歡你。從你給遞那柄油紙傘開始,從你贈佛珠因我斷五指開始,從十歲到二十歲的年華,我肮髒不堪的歲月裏,日日夜夜午夜噩夢驚醒,你是唯一的亮光。

蓮華不願意投胎,也許是為了有遭一日能在地府重見未明,就算他在很多年後將她忘記,不,他的五指因她而碎,不可能那麽容易忘記,她隻是想,把這些話全部告訴未明。

我快步趕到了法元寺門口,法元寺本就是皇家寺廟,重兵把守,我現在要見他,根本難如登天。

就在我著急之際,腦海裏忽地靈光一閃。

寺院後山。

在蓮華的生前裏,那片後山占據了她最大部分的回憶,我定位了許久,終於成功定位出後山的位置,準備入夜之後潛入。

於蓮華記憶裏無異,芳草萋萋碧連天,兩岸楊柳枝依依,要是白天來更是美景遼闊,可惜現在入了夜,一切隻能憑想象。

夜晚的寺廟空**寂寥,憑著蓮華的記憶,我很快就找到了未明所在的寢院,我本來已經演練了很多遍見到未明的場景,卻沒想到我見到了未明,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因為我見到的,竟然是未明的牌位,白色蠟燭在夜風中搖曳著詭異的光芒,我的心如被噙滿水的棉花塞住,怎麽也透不過氣來。

他竟然已經死了。

我又重新回到地府之中,我找到了判官,開口就要未明的卷宗,然而這次判官卻跟以往不同,支支吾吾地不肯給我了。

我不依不饒,判官最後讓我磨得實在沒法了,隻得無奈地跟我說,“未明的卷宗不歸我這邊管,在閻羅王那裏,你要是有法子,你就自己找他要吧,我猜你是為了十八層地獄裏那女鬼的事吧,這事你別摻活了,她愛投胎就投胎,不投胎就讓她呆著吧,那和尚一世普渡眾生功德圓滿,全給她做了貢獻,真是孽障啊孽障。”

我腦袋暈沉沉地一片,“什麽做了什麽貢獻?”

判官別我一眼,“罪孽深重之人被打下十八層地獄,你以為她是憑什麽才五年就可得一個往生投胎的機會,若不是那個和尚以一生功德相抵,她何德何能能在鬼獄裏五年免受半分極刑?”

我想說什麽,最後卻不知道要說什麽。

“那個和尚,投胎了嗎?”

判官翻了翻生死簿,意外地攤在我麵前,竟然是一片空白。

“早灰飛煙滅咯。”

我在地上坐了許久,不知道能做點什麽,想翻翻卷宗,卻意料之外地摸到了一串佛珠。

我沒有印象我撿到過這個佛珠,但是那一刻,我忽然覺得,它出現在這裏,應該是要我將它帶到主人的身邊。

一顆一顆渾圓飽滿的檀木佛珠,還餘留著未明的一縷殘念。

那日,起義軍兵臨城下,滿城肅殺之氣,他背著蓮華從皇宮小道離開,蓮華雖死,但討伐的義軍定不會對她仁慈,他不能任由他們奪了蓮華的屍身。

她的血已將他的衣襟染得濕透,雪下得很大,地上的積雪很深很深,走過之處都被鮮血染得血紅。

“站住。”後方忽然起了一道聲音,想來起義軍已經追過來了,也已認出了未明身後背的女子,便是這次的誅殺目標。

未明卻恍若未聞,自顧地加快了腳下的步伐。

世人都道她禍國殃民,他卻看到她十歲那年,月牙笑眼裏滿心幹淨的歡喜,看到她十五歲那年被追殺的害怕與無奈,看到她在病帳之內釋然的安慰笑意,看到她在法元寺三月無拘無束的自己,她一路走來戰戰兢兢,披荊斬棘,無人護她周全,即便是死了,也要不得好死。

“蓮華。”他第一次喚她的名字,可惜她已然聽不見了。

他這一生,未曾喚過任何人的名邸,唯一的一次,卻是喚一個已死之人。

“未明這一生本已將身心交予我佛,你大抵便是我人生唯一劫數,師傅幫我取未明之名,本是希望我大智若愚,無碌一生,可你那日滿心歡喜地喊著我的名字,我竟覺得我的名字從你口中喊出來,是這世間最好聽不過的兩個字。”他身子忽然頓了一下,步伐慢了一點。

“你進宮遇刺當天,我把我的佛珠贈你,斷了五指,我竟覺得,以我一階無名和尚,能護你分毫,倒是值得,這麽可怕的想法就在心裏生根發芽了,從此一發不可收拾,那日你迷糊之際對我說了那番言語,又利用我鏟除異己,我其實是知道的……卻順著你給的線索走下去,沉淪不能自拔……”

他順著小道拐進了內院,一路而來鮮血淋漓,未明的臉色已然是極致的蒼白,在他的腹部不知何時,有一支羽箭貫穿而過。

“我六根不淨,已愧對佛祖,再無顏麵存在這世間,到底也希望人生這最後一段路能再護你一次……”她一路走來戰戰兢兢,披荊斬棘,她所及朝堂與江山,都是他無能為力之處。

最後能為她做的,也不過就此而已了。

盛雪之中,皇宮一處的院邸卻忽然火光衝天,熊熊烈火連綿不斷,似乎要將這後宮之內所有的紛紛擾擾都毀得一幹二淨。

火光之中,依稀能見得他一身血染的青衣,將她護在了懷裏,就如當年他執著油紙傘,神色小心翼翼,如獲珍寶。

未明死後,因手染鮮血,魂魄被帶入陰曹地府,彌留之際,隻願以一身功德與一縷殘魂,換她免受苦難,免受極刑,早日往生之機會。

這一世他心有佛,卻愧對佛。

一切的一切也不過是因那年他好心為她撐了一方的傘,而這一撐便就撐了一世。

我到鬼獄將佛珠拿給蓮華的時候,她目光猛地一震,連指尖都在微微發抖。

她什麽都沒有問我。

我也什麽都沒有說。

我覺得她似乎明白什麽,又沒有明白什麽。

很久很久以後,我終於成功地從閻羅王那裏磨來了未明的卷宗,偌大的卷宗上隻有8個字。

我心有佛,我心有她。

後來的後來,蓮華還是去投胎了。

此單功德甚大,許是感激,所以我也衷心希望,來世的蓮華能生在平淡人家,如未明所希望的那樣,在豆蔻的年華裏,享受青春,肆意張揚。

篇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