④苦海

她一身華重宮服,他的眼睛裏顯現出她婀娜嬌弱的身影來,卻沒有任何情緒,她一步步向他走來,直視他的眼睛:“你要去向皇上稟告嗎?說這一切都是本宮的陰謀嗎?”

“娘娘,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他神情恬淡。

“你不會說,我知道。”她微微地笑,笑意到了眼睛裏,“你若是要說,那日就不會按著我指的線索,一步步按著我的鋪排查了下去,助我除了威脅。”

他幹淨的眸中終於有了裂縫,“我竟不知是受了娘娘的利用。”

那日她奄奄一息,而他心神大亂,而後想來,她說的那番話,也無非是為了擾亂他的心神,為了利用他排除異己而已。

“和尚,你怪我嗎?”她忽然出聲。

未明歎了一口氣,又道一句阿彌陀佛,“雖然娘娘利用了我,然一路徹查皆是我的所作所為,又何來怪之說,隻是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娘娘若願收手,那因此事被累的三十多條人命便可得以赦免,我反而會感謝娘娘。”

若真是怪,也隻怪自己修心潛修二十載,到頭來竟一敗塗地罷了,未明閉了閉眼,再睜眼她卻已在麵前。

她芊芊十指掃過他的臉頰,桃花眼帶著幾分迷離笑意,“和尚,你瞧瞧本宮,本宮美嗎?”

“娘娘很美。”他誠實告知。

這話明明是意料之中,她卻也很開心。“是不是本宮肯放過那三十多條人命,你什麽都願意答應本宮?”他的臉已經近在咫尺,她的唇和他的唇,隻消再那麽一些就可碰上。

他不閃不避,不卑不亢,她想至少他眼裏會有厭惡,憎怒,就那麽一丁點的情緒也是好的,可他依舊淡道:“娘娘,請自重。”

蓮華退了半步,到底還是從懷裏拿出那串佛珠來,“說起來你還算是本宮的救命恩人呢,既然你也予本宮有恩,本宮便如你所願,救下那三十多條人命罷。”她將佛珠還給他,抬抬手道:“來人,送客。”

“謝娘娘,小僧告退。”她到底是不敢回頭去看他,所以也沒有看到,未明拿了佛珠,那明朗澄澈的眸裏,已有什麽東西,悄悄被掩蓋了下來。

他此來不過是為那三十多條人命,蓮華心想,時隔三年她再見他,在他眼裏她已然變成了一個為了爭權奪位可以隨意犧牲三十多條人命的蛇蠍美人,她本可以不將他牽連進來將此局布得天衣無縫,可她自服毒藥恍惚之際,真害怕自己就這樣死去,害怕自己來不及見他一麵,將那串佛珠還給他。

她不知她在臨死之際,迷迷糊糊對著未明說的那一番言語,在未明心裏,泛起了多大的漣漪。

她在深宮之中,他在宮牆之外,本來應是不該那麽快再次見麵的,然而一場宮變,將整個宮闈之內的殘酷廝殺推上了最高點,而她就是這場禍事的源頭。

三年之前,原本應該成為太子妃的她進宮做了當今的皇妃,這便是埋下的導火索,這三年來太子反複成為坊間笑柄,自蓮華十歲那年被欽點為太子妃,他已等了五年,到頭來卻變成自己父親的女人,這深宮裏,除了握住的權勢之外,什麽都是不可信的,逼宮已是勢在必行,而後皇帝駕崩,蓮華被令往法元寺茹素三月,以作哀悼,這不過是太子的障眼法,無非是怕宮變波及到她。

在法元寺裏沒有繁瑣複雜的禮儀,沒有勾心鬥角的人心,不必金珠釵搖,不必綾羅綢緞,不必紅妝朱唇,那日陽光正好,春光正茂,芳草萋萋,榕梢翠翠,她踱步至後院,一隻小花貓就這麽撞上她的腳邊,這小花貓就是這麽地蠢,也就是這麽地剛好撞上了她。

她將貓抱了起來,想起第一次見到未明,他在大雪之中救了一隻奄奄一息的小花貓,八年已過,當年那隻小花貓已經變成老花貓了吧。

不喜外人的貓被她猛地一抱,揮動著爪子對著她手背狠狠一劃,血珠頓時一顆一顆地往外冒了出來。

“娘娘息怒。”乍見到此景,一貫鎮定的未明也有些懊惱,“娘娘稍等,我這便去取藥箱過來,還請娘娘不要置氣,這貓平日裏並不畏人,今日許是不舒服有些反常,娘娘恕罪。”

蓮華不知道未明會突然這麽出現,還劈裏啪啦地說了一大堆話,心裏不知道是笑是氣,隻好笑笑道:“和尚,你若再不取藥箱,本宮的膚上留了疤,這貓是有九族也不夠誅的。”

他忙退下去取藥箱。

花貓還在角落裏警戒地看著她,人說貓都是最有靈性的,更何況是在寺院裏長大的貓,她不過是雙手染的血腥太重,身上背負罪孽太多,連貓都不願親近罷了。

未明很仔細地幫她的手背上藥,冰冰涼涼的藥膏敷上去帶著幾分刺痛,她輕皺了一下眉頭,他斂眉道歉,“小僧手挫,還望娘娘恕罪。”

她狀作苦惱的樣子,“我會留疤麽?”

“娘娘這些時日傷口先不要碰水,傷口並不深,待我每日為你上藥,一月之後傷口愈合,再擦一些消疤的藥,定不會留下任何痕跡。”他慢慢解釋。

他恭順地喊著娘娘的樣子讓她忽生煩悶,蓮華忽然道:“和尚,本宮想出寺玩,你若不能幫本宮,本宮便殺了這貓。”瞧瞧,她是多麽狠毒的女人,一個人的生命在她眼裏都無足輕重,何況是貓。

未明定在原地很久很久,是十分認真地在考慮,半餉之後答道:“娘娘出不了寺,但這寺院後山景色不錯,娘娘若想散心,我可帶你去。”

明明這後山景色頂多隻能說上秀麗,比起禦花園而言,毫毛不及,可蓮華卻時常來後山呆著,經常一呆就是一天。

未明就站在不遠處站著,守著。

那個有著月牙笑眼的女孩,慢慢長大,在白骨黑暗之中如履薄冰走到了今天,未明不知她是怎麽走過來,但如今她在寺中,沒有勾心鬥角沒有繁文縟節,她褪去了麵具和血腥,隻是後山幾朵小花,都能讓她笑出聲來。而算來,她也不過十八歲光景,正是青春年華,本該有著肆意妄為的張揚和無拘的笑意。

“和尚,那花開得正茂,你給本宮摘了。”

“娘娘若是喜歡這花,我明日將它移植在花盆之中給你可好?”

“和尚,這幾日傷口又發疼了,看起來更加紅腫了。”

“那我明日再為娘娘換一味藥。”

“和尚,你教本宮心經吧。”

“好……”

“和尚,你會畫畫麽?”

“和尚,你會樂器麽?”

她的要求,他不慍不火,總一一答應。

三月時間飛快,轉眼間隙,便已是最後一天了。

“和尚……你……想看本宮跳舞麽?”

還沒等他回答,和著輕風和花香,她揚袖輕舞,輕盈的步伐穿在叢間,如驚蝶翩翩,如花枝纖搖,落下的夕陽紅光從她身後散發開來,渲染了迷蒙的整個暗藍天際。

“和尚,本宮跳得好嗎?”她問。

“很好。”他依舊是那樣平淡地笑著,答道。

太陽下山了,是該回去了呢。

她忽然皺了皺眉,“可能是剛才跳舞的時候扭到了,和尚,你背本宮回去吧。”

“好。”

因為她是娘娘,她的話,他半分都沒忤逆過呢。

她本就纖弱,未明背起她也不覺得吃力,後山回去的路途,真短呀,蓮華忍不住想,和尚真傻呀,她說扭到他也竟然半分不曾懷疑過,三個月時間過得真快呀,今天竟然就是最後一天了。

她在他背上死死咬著唇,不敢掉下淚來。

“娘娘,腳很疼麽?”他腳步忽頓了一下,問道。

她沒回答,他也沒再問,蓮華靠在未明的背上,看著天空隱約顯現的月牙出了神,明日之後她便要回到宮牆之中,踩著發腐的屍骨染著鮮血向前走,她是蓮家用來魅惑君主穩固根基的存在,她如一朵開在腐泥裏的花朵,徒有其表,根基卻已經發黑發爛埋沒在了黑暗之中,稍微退一步便是萬劫而不複,她沒有退路。

“未明,這三月,是我人生中最愜意的時光了。”她低低輕喃。

她不喚他和尚,也不自稱本宮。

未明背著她的手,不自覺地緊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