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莊周夢蝶，那段波瀾壯闊的往事（下）
沈飛看著銀杏村全體村民悲哭，除了內心憋悶之外，沒有任何辦法。
他隻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看客。
從蘇醒之後，似乎就進入了一個奇怪的夢境，似乎進入了那些英靈牌位構築出來的曆史。
他不明白，藍冰為什麽會造成如此神奇的效果。
但他知道，銀杏村曾經的曆史就這樣無比真實地出現在他的眼前。
“好了！都給我住嘴！”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厲聲高喝。
眾人淚眼婆娑，抬起了頭。
是老族長李滿堂在說話。
他將拐杖撐在身後，抵著自己的腰杆，強行讓身子站得筆直。
原本羅鍋駝背的老族長，在慘白的燈籠下顯得無比高大。
李滿堂臉上已經看不出表情。
盡管他兒子33團團長李孝義已戰死在前線陣地。
盡管他的侄孫後輩，全都成了一抹英魂。
他依舊是銀杏村的族長，是李家的帶頭人。
他不能倒下。
李滿堂緩緩開口。
“諸位，我李氏一族，從前秦起就在此開荒種田，栽下銀杏。至今已2000多年。”
“如今村中，銀杏樹三萬餘株，每一棵樹皆代表一名我李氏族人！”
“兩千年，三萬株樹，三萬李家兒女，卻從未有今天之光榮偉大！”
“是，我兒子死了，我侄子外甥死了，你們的兒子也死了，你們的爹和爺全都死了！”
“可他們死得不冤！他們死得驕傲，他們是為了龍國而死！”
“抬頭看看吧！”
“他們的英靈隨著範營長一路回來，回到咱銀杏村安息，回到屬於他們的銀杏樹上安息！”
“可他們看到了什麽？看到你們在悲慟哭泣，看到你們在軟弱哀傷，看到你們傷心欲絕和弱小無助！”
“你們要讓他們死了……也不安心嗎！啊！”
李滿堂的怒喝聲，傳遍了銀杏村整個上空。
嘩啦啦！
這一刻！
整個村子的銀杏樹似乎全都感到了那股悲傷，無風搖動起來。
全村村民抬起了頭。
看著那些樹木無風自動，所有人渾身巨震。
似乎看到。
她們的兒子，她們的父親，她們家裏的男人真回來了。
“諸位！”
李滿堂的聲音再次響起。
“沒時間哭了！”
“他們完成了他們的任務！而我們呢，遠遠沒有！”
“路還沒有修通，山石還沒有挖完！別說槍炮彈藥了，外麵一粒糧食，一根鐵釘都進不來！”
“咱龍國的東邊，南邊！隻要是靠海的地方，全都被那些狗娘養的牢牢封鎖！”
“全國上下都等著咱這條公路修通，都等著救命的糧食和槍炮能夠進來！”
“咱李家族人戰死沙場為的是什麽？為的不就是打跑那些狗娘養的人嗎？”
“咱銀杏村老弱婦孺，咱雲省20萬民眾拚了命地修路挖山，為的又是什麽？不就是能趕走他們嗎？”
“沒時間哭了！”
李滿堂死死地看著村民。
“從現在開始，所有人給我滾回家睡覺！給我滾去休息，給我養足精神。”
“明天一早，當銅鍾敲響，所有人必須給我出現在對麵山上！所有人，聽好了！我不管你難受也好，痛苦也罷，全給去修路，去挖山！去給我鑿穿對麵那座山！”
“路一天修不通，物資一天進不來，你們就沒有資格哭！沒有資格！”
“聽明白沒有！”
轟！
所有人死死咬住了牙，大聲怒吼。
“聽明白了！我們……聽明白了！”
當營長範軍虎告辭離去。
當所有村民慢慢散去。
這一天，銀杏村全村縞素。
昏暗的白色燈籠亮了整整一夜，為那些英靈指引著回家的路。
各家各戶不斷傳來的低聲幽咽，超度著那些不屈的靈魂。
當天色亮起，銅鍾敲響的一刻。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離開家門，拿著工具繼續走向對麵的大山。
李雲瑤一家也不外如是。
“娘……”
臨出門的時候，李雲瑤看到媽媽精神恍惚差點摔倒，慌忙去扶。
“我背你上山吧！”
王秀珺搖搖頭，擦擦紅腫的眼睛，推開閨女。
“雲瑤，你背奶奶吧，我沒事！我還得背著藥呢，今天要炸的地方多！”
說著，王秀珺蹲下了身背起背簍，瘦小的身子承受了遠遠超出她的重量。
整個人都佝僂起來。
背簍裏麵裝的是炸藥，為了開山炸石所用。
李文山一家本就在十裏八鄉做煙花炮仗出名。
王秀珺嫁到銀杏村後，也將這門手藝學得純熟。
如今碰到亂世，沒人有心情放炮賞花，李家也就沒了生計。
不過現在炸山修路，倒是又有了用武之地。
銀杏村負責修的路段，所有巨大的山石都由王秀珺和李家老太太負責爆破。
老太太的耳朵就是在七八個月不斷放炮的情況下聾的。
別人誰也幫不了忙。
這種土製火藥危險不已，一個不慎就要引起全體爆炸，是以除了王秀郡和她婆婆之外，沒人敢碰這些玩意。
“娘，我來背吧，我力氣大！”
李安民跑出來了，他似乎一夜長大，再不囔著偷奸耍滑，也不喊著喊著肚痛難受，快步跑來就要接過娘的背簍。
他已想得明白，家裏男人就剩下他一個。
今後就要負擔起全家的重任。
王秀珺卻躲了一下：“開什麽玩笑！這一簍子一百七八十斤，你們沒幹過活背不動的！”
李安民不服氣的托了一下，可惜就算漲得滿臉通紅也根本托不起分毫。
要在平常李雲瑤肯定要笑話他一番，可今天沒了心情。
姐弟倆見母親堅持，隻好輪番背著奶奶，一家人上山幹活。
山上依舊擠滿了人，似乎昨夜沒有任何事情發生，隻是少了歡聲笑語，村民們沉默得可怕。
臨近中午的時候。
轟！
山上響起一聲巨響。
又一塊山石被炸開，沿著山體開始滾動。
人群一擁而上。
“大家小心，等石頭滾停了再扔，別讓亂石砸到。”
王秀珺扯著嗓子喊了一句，隨後繼續埋頭製作藥包。
有婆婆和閨女兒子在一旁幫襯，基本能顧得上整個村子使用。
“文山媳婦。”
老族長李滿堂突然來了。
“族長！”
王秀珺看到後，帶著家人慌忙站起。
“忙著，你們繼續忙著，邊幹邊說。”
李滿堂擺擺手：“文山媳婦，文山娘，這幾個月辛苦你們了。”
銀杏村承擔的路段，是整段滇緬公路最為複雜艱難的路段。
若不是李家兩個女人負責炸藥爆破，想要在規定時間完成任務，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辛苦，老族長，什麽事您說吧。”
王秀珺看著族長來必有要事，出聲詢問。
李滿堂微微歎氣：“剛剛縣裏來人，說工期提前了，這個月底就得完工！”
“什麽？”
王秀珺瞪大眼睛：“不是還有一個月嗎，怎麽月底就得完工？”
距離月底可就七八天了，根本來不及。
“前線戰事吃緊，物資嚴重不足，緬的那邊的物資也堆積如山，必須要馬上運到國內，不然讓櫻花人給炸了就……”
老族長話沒說完，王秀珺已經明白什麽意思。
最近那些櫻花鬼似乎發現了這裏的動靜，總有飛機從大家頭頂飛過，老族長說那是偵察機，是櫻花人的眼睛。
“族長，您說吧，讓我們怎麽配合。”
李滿堂點點頭：“縣裏來人說其他幾個路段也差不多就要完工，目前就咱們村還有個攔路虎一定要解決。”
說著，李滿堂指指不遠處山上的兩塊巨石。
“必須要把它們炸了，直接修過去。不然月底前幹不完，整條公路都要因為咱們村受到連累。”
王秀珺轉頭看了一眼那兩塊巨石，心中一顫。
竟然是它們
“族長，您沒說錯吧？”王秀珺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李滿堂壓低了聲音：“沒錯，文山媳婦！聲音小些，切莫引起旁人注意。”
“再繞路就來不及了！必須炸了它們，直接修過去！咱村絕不能拖累前線拚命的將士，出什麽事情我一力承擔！”
王秀珺死死咬著嘴唇，再說不出話來。
銀杏村旁的這座大山叫龍門山，因整條山脈像一條巨龍而聞名雲省。
銀杏村所在的位置，正是龍門山的龍頭山腳。
李氏族人千百年來以居住在龍頭之下而感到驕傲。
而族長指的那兩塊石頭則是鎮山之眼，恰好處於龍眼的位置，形象傳神，被視為龍門山的鎮山神石。
所以祖輩流傳下來的規矩，無論誰上山采石伐木，都不能踏足龍眼附近，否則會引來龍王老爺的憤怒。
原本在龍門山修路就已經犯了忌諱，村裏燒香禱告後才敢動工，規劃的路線更是繞開了龍眼位置，從它下方穿過。
但現在因為時間關係，老族長竟要炸掉龍眼，迅速完成和下一個路段的徹底疏通。
這，如何不讓王秀珺感到驚駭萬分。
萬一炸掉龍眼……
“秀珺，族長說什麽呢？你給我說說。”
王秀珺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婆婆拉住了她的手。
她隻好湊到婆婆耳邊，又說了一遍。
“娘，族長說……”
老婦人聽完一切，整個人也徹底愣住。
她不可置信的看著族長，不敢相信這是李滿堂說出來的話。
李滿堂皺著眉頭，正要勸說。
可老太太卻已經下了注意。
“炸！必須炸！”
“滿堂叔，炸，我聽你的！前線死了那麽多人了，誰不是孩子他爹，誰沒有娘在等著回家！咱們不炸了它，又會死多少人！”
“秀珺，別說別的了，你去準備炸藥，咱娘倆中午就炸了它！”
“……好。”
王秀珺看著婆婆堅定的眼神，終於點了點頭。
李滿堂百感交集，沒想到這一家竟如此深明大義。
誰都明白，炸了龍眼必定要引來全村人的責難，甚至惡意攻訐，這兩個女人卻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
“文山娘，文山媳婦！你們隻管炸，出了任何事情我一力承擔。”
“別說了，族長！俺都明白。今天中午午休的時候，俺和俺娘辦了這件事情。”
王秀珺明白，不管什麽理由炸龍王之眼，定然會得到所有村民反對。
唯一的辦法就是炸了再說，至於後麵會發生什麽事情，顯然顧不上了。
隻要滇緬公路能修通，隻要能趕跑那些櫻花鬼，她男人就不會白死。
李滿堂鬆了口氣，“一切小心。中午吃飯的時候，我讓大家都撤下來，我安排人去龍眼那鑿炮眼，等我給你們消息，你們直接去放。”
說完他轉身離去。
“娘……”
全程聽了對話的李雲瑤和李安民都傻了。
兩個半大孩子都知道龍王眼對銀杏村的重要性，娘和奶奶怎麽真敢去炸。
這要是出了事情，很可能被憤怒的村民族人活活打死。
“住嘴！幹你們的活。”
兩孩子渾身一哆嗦，不敢吭了。
王秀珺才看了看四周，見沒人注意這邊，埋頭和婆婆開始分裝炸藥包。
想要炸那兩塊巨大的凸起山石，需要大量的炸藥，幸好今天帶足了三天的劑量，完全足夠。
隻是炮撚子卻不夠長。
既然要炸，兩塊石頭必須一同炸掉，不然炸掉一塊引起村民反對，一切都是徒勞。
王秀珺想了想道：“雲瑤、民娃子，你們下一趟山，把家裏那盤炮撚子扛來，若是有人問起就說山上的炮撚子潮了。千萬別說娘要幹什麽，聽明白了嗎！”
兩個孩子聞言點頭，支支吾吾的還想勸說。
“快去！想給你們爹你們爺爺報仇，就趕緊去！”王秀珺又嗬斥了一聲，兩人才慌忙跑了。
一路上，雲瑤拉著安民跑的飛快，唯恐耽誤了娘的大事。
等扛了炮撚子後又一路跑回來，幸虧沒碰上別人。
臨跑到的時候，李安民卻突然停下腳步喘著粗氣：“姐，不行！我思來想去，咱家不能炸龍王眼！”
“你個毛孩子，懂什麽。”
李雲瑤瞪他一眼，“不炸就修不完，修不完外麵援助的槍炮彈藥和糧食就進不來，這場仗就得輸，輸了要麽當亡國奴，要麽死！你說怎麽辦！”
李安民卻搖頭：“姐，我沒上過私塾我不懂那些，我就知道炸了龍王眼，所有人得打死咱奶咱娘，咱爹咱爺更不讓進宗祠，全家都得埋到荒山上去，咱兩也得被攆出去要飯。”
“這事，絕不能幹！”
說著就要搶下姐姐手上的炮撚子，扔下山澗。
李雲瑤急了，轉身躲過：“族長都說了要炸，你操什麽心！不敢幹就滾回家去，沒人逼你。”
她沒想到，一向頑劣的弟弟居然能想到這麽多事。
李雲瑤如何不知，但大義麵前沒有家事。
李安民見姐姐不管不顧，急的滿頭大汗。
龍王眼是能炸的嗎？
那可是龍王的眼睛，一旦惹怒龍王，不說他們家了，全村人都要遭殃。
萬一奶奶和娘出事，他如何對得起死去的爹，對得起死去的爺爺。
“姐，那我就去告訴咱村所有人……”
“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李安民臉上。
李雲瑤道：“你去吧，你去了咱家就沒你這個人，永遠別說我是你姐！”
打完之後，李雲瑤抱著炮撚子快步跑了，隻剩李安民捂著臉頰愣在原地。
“民娃子呢！”
王秀珺見閨女獨自回來，疑惑問道。
“別管了他了娘，他膽子小，不敢來了！”
王秀珺無奈搖頭，接過炮撚子後臉色嚴肅起來。
“閨女，中午吃飯的時候，娘和奶奶去炸山，你務必看好所有人，不要讓他們靠近一步，這石頭太大，放的藥最多，離的近了很容易出事，聽明白了嗎？”
“聽明白了，娘！可你們……”
李雲瑤想起弟弟的話，也是擔心不已。
“嗬嗬，娘和奶奶沒事，做了一輩子炮仗，還能被它傷到？”
王秀珺露出昨夜以來的第一次微笑，認真的看著這個神似自己的閨女。
“炸完之後，不管誰說任何話，幹任何事情，你和民娃子都不要管，你帶著弟弟隻管馬上回家！聽明白了嗎！”
“娘，我……”
“我問你，聽明白了嗎！”
“聽明白了。”
李雲瑤低下頭，知道娘在保護她們姐弟，不讓憤怒村民連累。
她又看了奶奶一眼，見奶奶正笑著看著自己，慌亂的心一下子安定下來。
她卻發認定，她們做的事情沒錯。
“好了！快到飯點了，記住娘的話，發生任何事情都不要管。”
王秀珺揮手攆走雲瑤，扶起婆婆慢慢向遠處的龍眼石走去。
銅鑼響了。
午休的時間到了。
村民們扛著工具，向著放飯的地方走去。
今日卻和往日不同，大家需要走到七八裏地之外才能吃飯。
老族長說這裏需要返工，吃完飯了直接開始幹活。
大家也沒有異議。
李雲瑤扔掉亂七八糟的擔憂，也去尋弟弟的身影。
可尋了半天，卻始終沒看到弟弟跑那裏去了。
她漸漸驚慌起來，轉身就要去找族長，讓他幫忙尋找。
老族長和幾個明顯知道內情的人，正擔憂的看向山上。
“姐！”
剛剛抬腳，李安民不知從哪裏鑽出來了。
“你跑哪裏去了。”
李雲瑤大鬆口氣，剛要說話。
轟！
突然，山上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
巨大的蘑菇雲升騰而起，漫天**起煙塵。
正在吃飯的眾人全都傻了。
龍王眼上的兩塊巨石轟然倒塌。
龍門山鎮山石，被人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