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年春節臨近時,發生了疫情,是一種新型冠狀病毒導致的肺炎。

春節前夕本來是中國人最為忙碌的時段,機場、車站、碼頭以及各種交通工具裏全都塞滿回家過年的人。每一座城市裏的街道、商場、集市、餐廳全都熱熱鬧鬧的,大家像是商量好了一樣,鉚足勁兒要把過去一年掙來的錢全部花掉。可是,庚子年的春節完全變了。長途客車全部停運,機場大廳甚至可以跳廣場舞,火車倒是還在運行,一節車廂裏經常隻有三五個乘客。即便是三五個乘客,也都是全副武裝,從帽子到口罩再到護目鏡,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偶有人咳嗽一聲,其他人也會心驚膽戰,每一個護目鏡後麵都有一雙驚恐的眼睛,往外噴著詛咒的火焰。隨著庚子年臨近,蔓延開來的不僅僅是肺炎,還有比肺炎更加嚴重的恐慌情緒。

因為疫情緣故,阿宣的妹妹把婚禮推遲了,所以阿宣決定留下來陪我過年。陸紫纓的父母都已過世,無所謂在哪裏過年,她說她不想在這個非常時期來回奔波。晏河說他想回家,可是長途汽車全部停運,也無法陪媽媽過年。為此,這個還像個大孩子的青年人居然流淚了。於是,我們四個天南海北不相幹的人,在廈門這個偏僻的小漁村裏,共同度過了庚子年春節。年三十晚上,陸紫纓做了一頓豐盛的年夜飯,還包了餃子。我很奇怪,一個90後女孩居然會做這麽家務。陸紫纓說自己從小就失去了媽媽,為了減輕父親的負擔,隻好學著做一些家務活。她不光修好了我的兩根登山杖,還把快散架的搖椅也修整如新,尤其是屋門上那對常年淒厲悲鳴的合頁,陸紫纓來了三天就不再發出任何聲響。總之,與這樣的女孩待在一起,讓人覺得安逸、踏實。陸紫纓皮膚很白,白到讓我覺得她做家務活會辜負白皙的皮膚。可我生性懶惰,又放不下身架來替她做家務,隻好忍痛躲進我的房間,不看她忙碌。

年夜飯端上桌子,阿宣開了一瓶法國幹邑。陸紫纓斟酒的時候,沒有給晏河倒酒,隻給我和阿宣倒酒。我問陸紫纓,為什麽不給晏河倒酒。陸紫纓平靜的臉上旋即有些局促,待她捧起酒瓶給晏河倒酒的時候,晏河遲疑一下,捂住自己的酒杯,說他有哮喘不能喝酒。我的心突然揪緊了一下:陸紫纓知道晏河有哮喘不能喝酒?晏河有哮喘,陸紫纓平時與他交流得知是屬正常吧。

我能夠覺察到的細節,總以為別人也能覺察到。所以,晏河舉起裝滿冰紅茶的酒杯與大家頻頻幹杯時,我想他可能是為了掩飾什麽。晏河帶動了年夜飯的節日氣氛,大家說著相互祝福的話,陸紫纓白皙的臉喝成人麵桃花,愈發顯得嬌豔。年夜飯一直吃到午夜十二點,庚子年就這樣到來了。等不及收拾餐桌,阿宣就催促晏河去室外燃放煙花。因為我厭惡鞭炮的噪音,阿宣隻買了一些煙花。陸紫纓提著兩大包煙花,跟著晏河出門的時候,我攔住了她。我從沙發上撿起一件我的衛衣,給陸紫纓披在身上,她衝著我微微一笑,這間簡陋的漁村小屋裏頓時春光明媚。明明是我給陸紫纓披上衛衣,可她的回眸一笑,竟然讓我覺得周身溫暖。可見“贈人玫瑰,手有餘香”不是一句空話。我贈人衛衣,也是倍感溫暖。我們每個人孤單單來到這個世界,大都渴望著被關懷、被溫暖,可以說,人類最大的情感需求是愛。我每一次做局的時候,都在尋找人性的大多數需求作為突破口,例如貪婪。我很會利用人們的貪婪,所以我能屢屢把人們玩弄於股掌。下一個局,我是不是可以利用人類最缺失的愛呢?不對,我已經給自己做過很多次心理建設:我以後要做一個光明正大的投資人,不再行騙做局了。

煙花拖著長長的尾巴升上夜空,綻放出炫麗耀眼的光彩,就在我感歎這世間片刻美好時,煙花已經消散、靜寂,融入黑暗。這一刻,突然讓我聯想起每一次做局。做局成功的興奮就如同煙花綻放一般短暫,待塵埃落定後,孤獨和失落才是永恒的主題。於是,我便癡迷煙花綻放時的高光時刻,隻有無比絢爛的光華照亮我死寂靈魂的那一刻,才能讓我意識到自己還活著。我的內心是那麽陰暗,可我依舊選擇了光明。騙子的生命有意義嗎?所有人都是否定的。被世間所有人否定的人生,還有活下去的必要嗎?做一輩子騙子,需要一顆多麽強大的心啊!餘三叔最後幾年得了老年癡呆,他忘記了雷音村,也忘記了自己是誰,更記不得一生行騙來的財富藏在何處。據說餘三叔喜歡黃金,他把騙來的錢全部買成金條,藏在雷音村後麵的如來山裏。村中老者保守估計,餘三叔這輩子至少騙來大幾千萬,上億也是保不齊的事兒。餘三叔老年癡呆後,他的子孫後代倒也孝順,積極地幫助老人家康複,每天帶著餘三叔爬如來山鍛煉身體。有一年過春節,我在村頭看見過餘三叔和他孫子阿來。餘三叔麵容憔悴,兩眼恍惚,見到我也渾然不覺。我給餘三叔拜年,並往他嘴巴裏塞了一支點燃的香煙,他“吧嗒吧嗒”使勁地嘬著香煙,壓根沒有瞅我一眼。我把一盒中華香煙塞進餘三叔的上衣口袋,還給他口袋裏裝了一隻打火機,餘三叔這才衝著我咧了咧嘴,完全是癡呆後的木訥笑容。阿來手裏牽著一根繩子,繩子另一頭拴在餘三叔的腰上,爺孫倆一前一後上了如來山。望著餘三叔蹣跚的背影,我想阿來他們天天牽著餘三叔爬山,並非孝心使然,而是牽著一條失去嗅覺的老狗上山找金條。

餘三叔最後一次行騙純屬玩票,玩完那一票之後,他才算是徹底金盆洗手,遠離了江湖。那一年,我和阿宣考上縣裏的高中。暑假裏,我和阿宣經常纏著餘三叔,聽他講些行騙時的離奇故事。暑假臨近結束的時候,雷音大集上冒出一家叫花好月圓的旅行社,敲鑼打鼓銷售旅遊產品,華東五市六日遊才180元,而且是針對六十歲以上、七十五歲以下的老人。對於有經曆有見識的雷音村人,一眼就能識破這是個騙局,因為180塊錢還不夠六天吃飯的,更別說交通費和四星級酒店住宿費用。而且,這是一個很低級的騙局,無非是低價吸引老年人入團,然後讓老年人購物進行補償。這種小兒科的把戲出現在雷音村麵前,是班門弄斧,也是關公麵前耍大刀,是對雷音村的大不敬。於是,村中一幫江湖退隱老者便心生不忿,決定將這幫人整治一番。

下一個雷音大集,雷音村一幹老年人在餘三叔帶領下,浩浩****前往花好月圓旅行社的攤位上報名。花好月圓旅行社的人一看來了如此一個大陣仗,高興地合不攏嘴,一口一個爸媽叫著給老人們一一錄入登記。三天過後,一輛豪華大巴開出雷音村,四十六人的夕陽紅老年旅行團熱熱鬧鬧上路了。華東五市六日遊,花好月圓旅行社倒也兌現承諾,更沒有帶著老人們去購物。導遊小賈是個四十歲出頭的中年婦女,每到一處景點,都會善意提醒老人們不要在景區購買旅遊產品。雷音村的部分老人們開始背後小嘀咕,覺得花好月圓旅行社幹得是良心活兒,是自己誤解了人家。餘三叔冷笑道,天上下雨下雪下冰雹,從未下過餡餅和鈔票。

果不其然,五天旅遊行程結束,返程的前一天晚上,導遊小賈站在大巴車裏拿著話筒問大家開不開心、有沒有覺得占了大便宜。

餘三叔聞聽此言,便對身邊一老者小聲說道:“馬上見真章了。”

小賈對著話筒,自顧自地說道:“在商業社會裏是沒有便宜可占的,大家都要遵循公平公正的原則,何為公平公正?就是你占了便宜,別人就會吃虧,而占了便宜的人,老天爺時時刻刻在看著你,你今天占了便宜,老天爺讓你腿疼,你明天占了便宜,老天爺讓你腰疼,早早晚晚都會找回去的。”

小賈指著大巴車前麵醒目位置一台機器,接著對大夥說道:“我們這裏有一台高科技吸氧機,最近幾天餘爸爸和宋媽媽頭暈乏力,是不是吸氧之後,身體就好了很多?對嘍,我們這趟旅行,福多壽牌吸氧機給我們讚助了五十萬,合在每個人身上的費用是一萬多塊錢。而我們呢,不需要還錢給福多壽廠家,大家隻要購買一台原價19999元的吸氧機,就算是報答廠家的厚愛了。當然,廠家不會虧待老年人,給你們抹去了整頭而不是零頭,抹去11111元,所以,爸爸媽媽們隻需要花8888塊錢,就能把這台救命的機器帶回家。”

返程途中,大巴車開進一家破爛廠房裏,導遊小賈一手拿著刷卡器,一手拿著擴音器,讓老人們掏錢購買8888元的吸氧機。此刻,老人們終於確認,這是一個十足的騙局。於是,眾人開始抱怨,說是出門沒有帶那麽多錢,也沒有帶銀行卡。

小賈立刻給出解決方案,說是可以打電話給家人,讓家人加她的微信,用微信轉賬,並催促道:“大家抓緊時間購買,拿著購買小票才能上車……”

小賈言外之意,不買吸氧機就別想上車回家。一車老人把目光齊刷刷看向餘三叔,餘三叔微微點了一下頭,走到小賈跟前,讓她避開眾人說話。小賈知道餘三叔是這群老人的頭兒,便隨著餘三叔走到無人處。

餘三叔問小賈,機器這麽大個,每人買一台如何帶得走?

小賈說,廠家有貨車送貨,跟著大巴車一起上路。

餘三叔說,別裝46台吸氧機,裝100台,我負責在雷音村全部給你賣掉,前提是別為難老人們,讓他們回到雷音村再付錢。

小賈說不行,萬一到了雷音村,大家一起耍賴不要機器了,我們豈不賠了。

餘三叔從口袋掏出一張銀行卡和一張身份證,遞給小賈說:“我給大夥兒做擔保,這張銀行卡上有70多萬,我告訴你密碼,你可以在你的機器上查查餘額。”

於是,一輛拉著46位老人的大巴車和一輛拉著100台吸氧機的貨車上路了。等到兩輛車開進雷音村的時候,質監局、工商局和派出所的車輛早就在此恭候多時了。原來,餘三叔早就留意大巴車上的福多壽吸氧機了,並發現這是一台三無產品。於是,擺平導遊小賈之後,重新上車的餘三叔悄悄給阿宣打了一個電話,讓他分別向質監局、工商局和派出所舉報。

這件事情發生後三個月,又出了一件大事,阿宣某天傍晚被一群人在街上攔住,遭遇一頓暴打,還斷了一條腿。餘三叔帶著我去看望阿宣的時候,複盤了這件事情的全過程,他分析是這夥騙子得知了阿宣報案,才蓄意報複的。就這樣,阿宣還未出道,便被人前後打斷了兩條腿。自此,阿宣的仗義也在雷音村有口皆碑,很多人拉他入夥。

餘三叔語重心長對我們倆說:“小賈說的沒錯,大家都要遵循公平公正的原則,老天爺時時刻刻在看著你,你今天占了便宜,老天爺讓你腿疼,你明天占了便宜,老天爺讓你腰疼,早早晚晚都會找回去的。這件事情,都怪我年老張狂,才生出這個事端來……”

說罷,餘三叔給阿宣留下10萬塊錢作為補償,略顯踉蹌地走了出去。

是啊,老天爺一直都在看著我們,早早晚晚都會找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