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廣州的時候是早晨,一個細雨悠長的早晨。

前天晚上,我請團隊的11位假記者在炳勝吃粵菜,吃完粵菜又去kboss唱歌,大家玩得很是開心。唱歌的時候我喝了很多酒,假戲真唱地說了很多話,那些話本應該是對真記者說的。我唱完一首張學友的《回頭太難》,舉起一瓶喜力啤酒,對大家說:“有人的地方就有苦難,一個真正的記者眼裏應該看得見苦難,而不是隻會寫含新聞五要素的讚美文章。每個人戳在那兒,背後都有一道陰影。每一件事情發生,背後都有不為人所知起心動念。作為媒體人,不要做道德的評判者,而是要成為事實的捍衛者,並在捍衛事實的同時關懷弱者、關懷人性。媒體人要有新聞理想,家庭和學校已經成功的把你們培養成了社會需要的服從性個體,但你們依然可以保有一顆有良知、有底線、有情懷、有新聞理想的心。”

講這段話的時候,我又調動起全身心神經,我以最真誠的眼神掃過每一雙年輕清澈的眼睛。我想,這一夜,在他們一生中會被銘刻在記憶裏,因為一個騙子在倡導良知、底線、情懷,還有理想,使得這樣一群不諳世事的年輕人,了解到這個世界有多麽荒唐。他們在大學裏學不到這一課,因為大學收學費。我給他們上得這一課,不僅不收學費,我還讓阿宣給每個人發了一萬塊錢勞務費,而他們隻為我工作了半個月。盜亦有道,騙亦有道。這是雷音村老派騙子們遵循的底線:謀財不害命,騙錢不騙情,給秧子留活路,絕不趕盡殺絕。就如餘三叔所言,做再缺德的事兒,也要義正言辭。幹再大的買賣,也要給人留活路。餘三叔這裏說的“買賣”就是騙局,我們騙子也稱之為做局。

餘三叔經常講一個案例,他年輕時假扮和尚,在江北一個村子裏做過一場法事,法事的主題是消災渡劫。時值江北一帶流行瘧疾,老弱病殘者多有熬不過去的,每個村子裏喪事不斷。餘三叔多少懂一點醫理,知道苦蒿可禦邪祛毒,便扮成雲遊僧前往江北。進了村子之後,餘三叔給一戶重症人家熬製一鍋苦蒿水,家中老人服用後,當天即可下地行走。餘三叔的盛名在江北迅速傳遍開來,他便在村中設壇做法事,要為江北民眾消災渡劫。聞風而來的鄉眾,多半是家中有重症患者,因此沒有空手的,盡其所能奉上供養。法事完畢,餘三叔告訴眾人,他已經在遍地的野生苦蒿上施法,滾水煮沸飲其湯,三日後便可痊愈。一幹鄉眾回家依法泡製,三日後,果然不再有人死去。大賺一筆的餘三叔於第四日離開村子時,被一壯漢攔下。壯漢跪倒在地,不停歇地給餘三叔磕頭,說是他母親重病多日,懇請餘三叔去他家為老母施法。餘三叔推辭不過,便跟隨壯漢回家。壯漢住在村子最後麵,房舍破舊,家徒四壁,除了臥在炕上的老母之外,地上還有三個衣衫襤褸的半大孩子,全然一雙呆滯眼神盯著餘三叔看。餘三叔望聞問切後,發現老人根本不是瘧疾所致,而是其它重病纏身。人命關天,餘三叔不敢造次,從褡褳中取出騙來的一半錢幣交於壯漢,讓他趕緊將老母送醫院診治,隨後便匆匆離去。

坐在珠海水灣路一間酒吧裏,我的心情陷於低穀,原因是阿宣給我微信裏轉發了一條公眾號鏈接文章:常春藤投資管理公司暴雷,抵押住宅投資兩位老者前後自殺。常春藤是我曾經做的投資公司,卷走投資客戶的錢也是我和阿宣幹的。這個局沒有什麽技術含量,隻是普通龐氏騙局的一個變種,依然還能讓眾多秧子飛蛾撲火。這件事情已經過去三年了,怎麽會被人翻出來炒作呢?而且,當時也沒有聽說有投資者跳樓自殺。這篇文章對三年前的案情做了詳實陳述,還把常春藤公司的創始人滕永義說成一個高智商的詐騙犯。滕永義就是我,每個局我都會為自己取一個名字,再花錢偽造一套身份信息。迄今為止,我已經用過將近二十個名字,“滕永義”這個名字我用的時間最長,因為常春藤公司做的是長線,前後經營布局將近五年時間。如果不是公司投資失敗,如果不是在股市滿倉熔斷,如果不是被機構割了韭菜,也許我已經轉型成正經金融人士了。在做滕永義那五年時間裏,我按照正規公司管理常春藤,從團隊建設到帶薪年假,從五險一金到每個員工的生日蛋糕,能做的我全都做到了。我一度產生了錯位的感覺,恍惚真的以為自己是投資公司的老板。為了應對查賬,我巴結過稅務局長。為了消防過關,我宴請過公安局長。有了公安局長背書,派出所所長成了我的座上賓,第一個報案常春藤詐騙的信息就是派出所所長給我的,我才有時間從容撤退,且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在接下來的數年時間裏,因為法人滕永義人間蒸發,常春藤投資客戶也隻能自認倒黴,隻是偶爾在微信投資群裏發發牢騷。阿宣一直以受害客戶身份隱藏在群裏,跟著其他四百多人一起咒罵滕永義,甚至還有人花錢請大仙給滕永義施蠱。我是無神論者,從小受的是正規教育,壓根就不相信因果報應。再說了,滕永義也不是我,生辰八字都是我胡亂編造的。剛剛開始跑路那陣子,阿宣天天截圖給我看,看哪個客戶罵人有水平。有一個人一直維護我,她叫陸紫纓,是常春藤公司的員工,也是投資群裏的管理員。群裏本來有五個管理員,事發之後,另外四個管理員全都悄悄退群,隻剩下陸紫纓還在堅持工作。起先,陸紫纓按照我臨走時的說辭,說是公司在英國的投資失敗,資金一時難以回籠,但是公司一直在努力與英國方麵進行溝通,爭取讓大家的損失減少到最低程度……

陸紫纓幾乎把這套說辭每天都要說幾遍幾十遍,從清晨說到深夜,以平複投資者的情緒。突然,阿宣有一天告訴我,說陸紫纓不見了。我說已經很不容易了,她一個人能夠扛這麽久。大概過了十天左右時間,阿宣說陸紫纓又出現了,而且一如既往地安撫大家,隻是不再說我留下的那套說辭。用陸紫纓自己的話說,她相信滕永義滕總的人品,他肯定遇到了極大困難,隻要大家有耐心,遲早會等到滕永義滕總回來還錢的。

投資者對陸紫纓嗤之以鼻,有的人甚至罵她幼稚,還誣陷她與我是一夥的,更有人威脅要把她扭送公安局。陸紫纓平靜地回道,說她剛剛過去的十天一直在接受警察的調查詢問。

接下來,陸紫纓做了一件讓我更加瞠目結舌的事情:她開始償還經她手拉進常春藤公司客戶的傭金。用她的話來講,我償還不起你們的本金,但是我賺你們的傭金會如數償還。我讓阿宣試探過陸紫纓,得知她現在一家房地產公司做售樓小姐,賺的也是辛苦錢。

說實話,我已經被忠誠度這麽高的員工感動了。我對阿宣說,將來我要是做上正經生意,一定要拉陸紫纓來做合夥人。阿宣說拉倒吧,我們再也不可能做正經人了,不做正經人如何做正經生意。

就這樣,常春藤的投資微信群一直保留到現在。隻要有客戶提出谘詢,陸紫纓依舊還會耐心答複。有的人喝醉酒,也會進群發泄一番。一個叫“正義之師”的男人,有天半夜進群,聲稱自己投資常春藤九千萬,如果今年年底還見不到錢,就要陸紫纓陪他睡覺。陸紫纓絲毫不見惱怒,仍是溫和的勸說“正義之師”,讓他多一些耐心……

據阿宣估計,每個人都把自己在常春藤公司的投資都誇大了幾倍、甚至幾十倍。因為根據幾位比較能罵的客戶自爆數額,已經超過300億,而我們總共攏到手的資金也就100億出頭。阿宣說他的郵箱裏有一份最原始的投資人記錄,等他有朝一日把記錄發到群裏,羞臊死那些喜歡吹牛皮的家夥。我們不說實話,所以我們成了騙子。秧子們不說實話,所以他們成了秧子。從這一點來看,騙子和秧子是一樣的貨色,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不同的隻是他們賠錢了,我賺錢了。

對於我們騙子來說,騙到手的錢就是算是自己的。因此,我也曾經是資產過百億的人。令我懊惱的是沒有聽阿宣規勸,他主張卷錢走人,可我自負在大學讀過金融專業,非要去股市裏麵搏一把。2015的年春天,我假冒高幹子弟買通證券公司的一個小職員,一天開了十個賬戶以躲避開監管,把五億資金注入賬戶。進入股市一周的時間,我的賬麵便盈利三千多萬,一時間我真的以為自己化身資本大鱷,或者是索羅斯重生。接下來,我每天都在小規模的注入資金,不到一個月就把100億資金全部投入股市。我親自見證了自己創造的曆史,二三十個億的個股任由我隨便拉漲停,或者是砸跌停。那個感覺好極了,我甚至覺得做上帝也不過如此。美夢易醒,半個月後我便遇到第一次股災。接下來,那一年的三次股災都沒能躲過,而且都是滿倉下跌。加上需要不斷支付前期客戶的高額利息,一百多億很快打了水漂,我甚至都沒聽見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