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朋黨論

“哈哈,黑心熊,你果然在這裏,剛才我去你們家找你,聽說你來釣魚來了,就想來這裏找找看,居然還真讓我找到了。蘇叔叔,你好啊。”

蘇寧銜聞言頗有些尷尬,無奈,惱火地衝著慕容嫣笑了笑,老領導的孫女,總不能直接埋怨她不該來吧?

“世侄女怎麽想到找小熊兄弟來了,你們中午時不時才剛分手麽?”

“自然是來向他請教學問來了,中午時熊大哥與我論政,幾乎讓我有醍醐灌頂之感,還給我出了考題呢。

隻是這一下午的時間思來想去,又遍訪城內諸賢,實在是不能解答心中之惑,以至於茶也不思,飯也不想。

實在是忍耐不住,這才不顧禮節,前來求教,若是今日不能讓他給我解惑,晚上這覺我怕是都要睡不好了。

矣?老熊你這釣魚的方式好特別,這麽釣魚真的能釣得到麽?”

這丫頭著實是有點不按常理出牌了,這天眼看著都黑了,哪有姑娘家家的,大晚上來找自己一個單身老男人來論政的道理?

本來他對這些東西都是很煩的,畢竟與這慕容嫣論政又沒什麽好處,甚至很有可能還有壞處,畢竟這是個以儒家思想為主流的世界。

但此時這個慕容嫣的到來一下子就打斷了蘇寧銜的施法,卻是讓劉大炮實在忍不住心中的陣陣歡喜了。

蘇寧銜到底是老辣,他都有點頂不住了。

於是很開心地就收回了線,來教授慕容嫣路亞釣魚的技巧。

該說不說路亞釣魚在流水中,在南方魚種合適的情況下,效率真的不比台釣來得慢,而且最關鍵的是,摔杆子的時候很帥。

台釣麽,看起來就是找個水坑把魚線一甩,然後等著魚上鉤就行了。

路亞釣魚,那真是嗖嗖嗖,嗖嗖嗖,一杆魚竿可以和兵器一樣甩過來甩過去,甩過來甩過去,卻是讓慕容嫣玩得好不開心。

而且正所謂新手手氣旺,就這麽甩啊甩啊的,還真讓她甩著一條魚,讓她興奮得幾乎要尖叫了都。

“你這法子可真有趣,也是你自己琢磨的麽?我以前一直以為釣魚枯燥無聊,用你這種釣法,卻是一點都不無聊了,這樣的杆子你可以再做一個賣給我麽?”

“算是我自己琢磨的吧,你若是喜歡,這把杆子送給你便是。”

“謝謝。”

蘇寧銜在一旁看著,這會兒也差不多重新穩定了思緒,道:“我這個世侄女可是個心高氣傲之主,眼看著就要年過雙十,都不肯婚嫁,還說世人庸碌,配她不起。

我那老兄長也慣著她,小熊兄弟既受世侄女如此推崇,果然是非比凡俗啊,不知是你們聊的是什麽話題?小熊兄弟又給世侄女留下了什麽課業,以至於竟如此的茶飯不思呢?”

“我們討論的是農戰篇,商……”

慕容嫣話剛說到一半,就突然感覺劉大炮偷偷用手在後麵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

好在她不是個笨蛋,沒回過頭說一句你掐我幹什麽,或是高喊抓流氓之類的,而是十分順暢且不動聲色地道。

“商……業,農業,軍事,朝政什麽的,天南海北無所不談,倒是也沒什麽特定的方向,老熊的學識很豐富的,什麽都懂一點,很了不起。”

“至於他給我留下的課業,是想……是問我對唐朝時牛李黨爭的看法,以及朋黨之議。我想了半天,實在也是想不出這其中有什麽深意,這才冒昧來訪,打擾了你們的垂釣。”

劉大炮在一旁聽了,都忍不住要給慕容嫣點讚了。

農戰之說是商鞅的核心思想,且不說當著蘇寧銜這個外人的麵來探討會不會有不好的影響,萬一流傳了出去,自己會不會被打上奸邪的帽子。

商君書這玩意曆朝曆代都是禁書來著,那屬於是天子捧於床頭日日品讀,但絕不讓天下百姓觀看的東西,人家慕容嫣這個身份看了也就看了,自己一個平民百姓能將商君書講出個一二三,這個事兒本身就屬於大逆不道之罪了。

這把柄當然不能落在蘇寧銜的手裏。

再說這個話題,乃至劉大炮的見解,都不太適合蘇寧銜來聽。

而慕容嫣找的這個理由,卻是真的好。

真跟自己穿一條褲子。

雖然並不知道蘇寧銜找劉大炮聊的是什麽,但想來必然是拉攏之事,她也能感覺得到劉大炮的抗拒,這貨官職這麽高,直接了當的拒絕又太不給麵了。

把朋黨之說給劉大炮拋出來,劉大炮自然可以根據實際情況,隨意的借題發揮。

雖然這樣一搞,整的跟命題作文似的了,但慕容嫣相信,似劉大炮這種真正的高人,麵對任何問題都一定是信手拈來的,也都是一定會有自己獨到的見解的。

這一波,默契滿分。

而果然,蘇寧銜一聽這慕容嫣說的是朋黨之論,是牛李黨爭,卻是立刻也變得感興趣了許多,真的就被慕容嫣把話題給帶偏了,笑著說要聽一聽劉大炮的高見。

劉大炮呢,稍微想了一想,確實是毫無準備。

不過朋黨……

卻是突然想到自己上輩子接受九年義務教育時學過的一篇語文課文。

笑著道:“不敢說什麽高論,既然蘇節帥也感興趣,那我便作一篇策論,您聽著,圖一樂。”

“吾聞朋黨之說,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為朋,此自然之理也。”

“然臣謂小人無朋,惟君子則有之。其故何哉?小人所好者祿利也,所貪者財貨也。”

“當其同利之時,暫相黨引以為朋者,偽也;及其見利而爭先,或利盡而交疏,則反相賊害,雖其兄弟親戚,不能自保。”

“故臣謂小人無朋,其暫為朋者,偽也。君子則不然。所守者道義,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節。以之修身,則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國,則同心而共濟;終始如一,此君子之朋也。”

“故為上位者,但當退小人之偽朋,用君子之真朋,則天下治矣。”

“堯之時,小人共工、驩兜等四人為一朋,君子八元、八愷十六人為一朋。舜佐堯,退四凶小人之朋,而進元、愷君子之朋,堯之天下大治。”

“及舜自為天子,而皋、夔、稷、契等二十二人並列於朝,更相稱美,更相推讓,凡二十二人為一朋,而舜皆用之,天下亦大治。”

“《書》曰:‘紂有臣億萬,惟億萬心;周有臣三千,惟一心。’紂之時,億萬人各異心,可謂不為朋矣,然紂以亡國。”

“周武王之臣,三千人為一大朋,而周用以興。後漢獻帝時,盡取天下名士囚禁之,目為黨人。及黃巾賊起,漢室大亂,後方悔悟,盡解黨人而釋之,然已無救矣。”

“唐之晚年,漸起朋黨之論。及昭宗時,盡殺朝之名士,或投之黃河,曰:‘此輩清流,可投濁流。’而唐遂亡矣。

“夫前世之主,能使人人異心不為朋,莫如紂;能禁絕善人為朋,莫如漢獻帝;能誅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

“然皆亂亡其國。更相稱美推讓而不自疑,莫如舜之二十二臣,舜亦不疑而皆用之;然而後世不誚舜為二十二人朋黨所欺,而稱舜為聰明之聖者,以能辨君子與小人也。”

“周武之世,舉其國之臣三千人共為一朋,自古為朋之多且大,莫如周;然周用此以興者,善人雖多而不厭也。”

“嗟呼!興亡治亂之跡,為上位者,可以鑒矣。”

(語文課本裏的東西,就不翻譯了,否則就太湊字數了)

一篇歐陽修的《朋黨論》,幾乎全篇照搬,寥做修改,用在此時,用來懟這蘇寧銜,倒是還真挺合適。

幸好小時候這玩意都是強製背誦的,要不自己還真拿不出來。

而果然,歐陽修留下傳世甚至能選進語文教材的東西,於此時此景此地拿出來,那是真真的把這這倆人給震得不輕,偏偏,卻好像是臨時做出來應對蘇寧銜的一樣。

別的不說,就這一番文采風流,這黑心熊如果想要去參加科舉的話,真的會考不上麽?

這本就是在暗示蘇寧銜:別把我逼急了,真以為我不學無術,沒法跟文官玩到一塊去麽?我跟你說我考不了科舉就是謙虛謙虛,就這一篇朋黨論,難道不值得一個進士出身?

然而細細思量,蘇寧銜卻又從這其中品出一點其他的味道來。

全文洋洋灑灑好幾百個字,乍一看全篇的中心思想好像是在說,君子之朋與小人之黨的區別。

好像那意思是在說,他黑心熊不屑於結小人之朋,願結君子之黨,小人以利相合,君子誌同道合,頗有點指桑罵槐,甚至指著鼻子罵他這個節度使是小人的意思了。

然而較真來說,何為以利相交,何為誌同道合?

誌這個東西,難道其本質上,不就是長遠的利益麽?

這麽一想,蘇寧銜卻是反而有點懂這個黑心熊的意思了。

不是真不結黨,而是隻跟誌同道合之人結黨,至於什麽人和他誌同道合?

這卻反而讓他有些摸不準了。

至少此人應該不會被眼前的蠅頭小利所迷惑,真想要拉攏此人上船,必須拿出真正對待盟友,共同成就大業的姿態來才會有可能。

而目前他提出來的這個建議,本質上就是在拿他當槍來使,雖然短期利益確實是大得嚇人,但風險確實也是極高。

而且此人貌似謙和,但這一天接觸下來,其實骨子裏是個極其狂傲之輩,隱隱的能感覺到,此人隻可引以為盟,亦或是心腹重用,不可能讓你牽一條鏈子放他出來咬人。

恃才之人大多傲物,看來,這個黑心熊也不例外啊。

卻是要免不得回頭與其他的幾個節度使好好商議一番了。

至於慕容嫣,她現在看劉大炮的後腦勺都仿佛那上麵飄著一個佛圈了。

她太清楚這朋黨之論是她隨口臨時胡謅的了啊,結果劉大炮喘氣兒的功夫就整出來這麽一篇文采斐然,蘊含深意,見解獨到,思想深刻,又能引經據典,還偏偏十分合用、應景的,足以流傳千古的策論出來。

這份文采風流,比之那些隻知道附庸風雅,吟風弄月,寫一些歌功頌德的詩詞以求混進權貴圈子的所謂才子,簡直猶如雲泥之別啊!

隻是這諾大一個揚州城,從來沒聽說過黑心熊有文采,也從沒聽說過他參加過什麽詩會之類的,就連那煙姿樓門聯上的兩行歪詩都是楊知府給他提的。

這說明什麽?

這說明這黑心熊才是真正的深藏不露啊!

這黑心熊一定也是一個實用主義者,同樣也認為這等詩詞歌賦,甚至儒學之道於實上並不用處,所以才低調做事,不愛顯擺。

僅以這一手策論來看,大概率這黑心熊對儒家思想也是有著很深刻的理解的,同時對史料的運用更是信手拈來,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她還真以為這是哪個史學、儒學的雙料大家的嘔心瀝血之作。

然而今日下午的交談中,慕容嫣又認定這黑心熊或許不是個純粹的法家,但一定已經將法家的思想掌握得爐火純青,甚至推陳出新,以至真正的大法師之境界。

這說明這黑心熊分明是博采眾家之長,將儒與法,甚至可能還包括別家,全都融會貫通了!

這,是真真正正將儒皮法骨四個字悟透的當世人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