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

從知府衙門出來的時候,看著模樣淒慘的劉大炮,在外麵等著他的劉大嚇了一跳。

“熊爺,這是……大人他打您了?”

“這麽明顯的事兒,就不用一驚一乍的問出來了,先扶我上車。”

“那熊爺,我先送您回府吧。”

“不回府,去朱雀大街,麵筋店。”

“是。”

和一年前一樣,事情到了今天這個地步,任何的手段都可以使,但除非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否則無論如何不能殺那個女人。

那樣做隻會讓楊知府留下把柄,這樣的把柄隨時可以成為他的政敵攻擊他的一柄利劍,雖然因為死無對證的緣故讓這把劍沒辦法取其性命,但也正是因為死無對證,他楊知府也休想把這把插在自己身體裏的劍拔出來。

黃泥落在褲襠裏,不是屎也是屎了,何況這事兒本身,就是屎。

最好的辦法是先把這女人給勸住,讓她先回去,先把她老公埋回去再說,至於,這個勸說的過程中到底是來軟的還是來硬的還是來髒的,那反倒是都無所謂了。

此時的劉大炮,其實在挨揍的時候就已經想到了處理這看似棘手事情的方法了,如果他能按照計劃實施,別說伸冤了,他能把這瘋女人羞辱得羞憤而死。

但……

不一會兒,劉大炮坐著車架來到了麵筋店,遠遠的就看到了上麵還裝著土的一個舊棺材,和一個嶄新,看上去漆好像都還沒幹的新棺材。

舊的那個裝的應該是那女子的丈夫,而新的那個,十之八九卻是為自己所準備的了。

此時這兩個棺材往麵筋店的門口一放,店裏自然是半點生意也沒有了,鋪麵裏大約三十多個王家村的壯婦老人,就這麽一臉沮喪的坐在門口的小台階處圍城了一個小圈,每人手裏都拿著一串烤麵筋吃著。

畢竟死者為大,朱雀大街又本是不讓開鋪麵的地方,他們也不太有底氣鬧,更何況這狀子,又已經被邱炎給接了,且不說邱炎有沒有接這個狀子的資格,人家邱教頭畢竟對王家村這些人照顧有加,他們又怎麽好讓給邱教頭為難呢。

當然,地位不一樣眼界也不一樣,這王家村的眾人也沒幾個人意識到了此事的嚴重性,隻當這種突發事件過不了幾天也就過去了。

見那女子跪得神情憔悴,嘴唇處都已經起了破皮,阿麗甚至一時間心生不忍,忍不住就去後廚盛了一瓢水,又取了兩串沒被咬過,但也已經有些涼了的烤麵筋過來。

孟義見狀問道:“你幹嘛?”

“給她拿一口吃的啊。”

孟義聞言,卻是二話不說就上前一把搶過她手裏的麵筋,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又狠狠地踩了幾腳:“不許去!”

“你……你幹嘛?你瘋了啊,這是糧食啊!”

阿麗見狀連忙彎腰去撿那地上的烤麵筋,農家兒女,已經把珍惜糧食的基因刻在了骨子裏,這麵筋雖然髒了,但洗一洗畢竟還能吃。

“不許給她吃東西,也不許給她喝水!”

說著,還狠狠踢了那兩串已經被他踩癟了的烤麵筋一腳,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卻是恰好踢到了女人的腿邊,被女人偷偷地從地上撿起,擼了下來藏在了手裏。

“你幹嘛啊!你憑什麽管我?你算老幾啊,你根本連我們村的人都不是!”

“就憑我是代替熊爺來此管賬的,我就不許你拿烤麵筋給她,送的賣的都不行。”

“你……你……好你個小孟啊,你拿熊爺壓我是吧,我早怎麽沒看出來你怎麽這麽狠的心啊。”

“你想怎麽說都行,反正我不讓。”

“那好,我給她一口水喝,這總行了吧。”

“不行。”

說著,孟義又上前來搶那水瓢。

“哎呀你幹嘛?!小孟,我生氣了,我真的生氣了,啊~!”

那孟義畢竟年幼,力弱,一時還真有點搶不過她,卻是幹脆上嘴,一口狠狠地咬在了阿麗的虎口上,這才把已經隻剩下半瓢的水搶到手裏來,而後大喊一句:

“你要給她喝水是吧,好啊,我給她喝!”

然後狠狠地拿這半瓢水狠狠地潑在了女人的臉上。

“孟義!你……我真想不到你居然是這樣的人,你怎麽那麽冷血啊!”

“麗姐,你是要見義勇為麽?見義勇為是需要資本的,你要麽有權,要麽有錢,要麽像熊爺一樣有勢,要麽像邱教頭一樣有一身誰都不怕的武藝,我們什麽都沒有,自己都還在泥潭裏,顧不上別人有沒有站在岸上。”

當然了,這會兒,王家村的眾人已經出手將這越說越激動的姐弟倆人給拉開了,阿香更是跟人一起將阿麗給摁下。

忍不住問道:“姐,你一向比我聰明,幹嘛要在這個時候招惹這樣的是非?說到底這女人於我們來說畢竟是陌生人。”

“都是苦命的人,舉手之勞的事有什麽就不能幫一把的呢?兩串烤麵筋而已,能惹上多大的麻煩,大老爺們這麽點事情都不願意承擔,他也算是個男人?”

孟義則小聲嘀咕道:“我還沒成年呢,頂多算個男孩。”

劉大炮下車的時候正好看見這一幕,見狀,忍不住在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

走到麵筋店的門口,眾人全都齊刷刷的一愣,“熊爺?您怎麽來了?”

“有點事兒。”

說著,劉大炮拍了拍孟義的肩膀,還輕輕捏了一下,但是也沒說什麽話。

回過頭瞅了一眼街上跪著的女人,發現她已經形容枯槁,麵容憔悴,看上去就跟一個小老太太似的,翻找了一下腦海中黑心熊的記憶,與一年前見麵的時候完全判若兩人。

要知道當初他丈夫之所以被黃家公子活活打死,就是因為那混蛋見這女子長得不錯,忍不住出言調戲,這才與他丈夫發生了口角,進而鬧出人命的。

而這女子此時的樣子,說她今年已經六十了都有人信。

“先進屋,孟義,把鋪子的門關上。”

待一會兒之後孟義關上了店門,另有人為他取了一碗自釀的米酒,以及一盤烤麵筋過來請他坐下,他才歎息著先喝幹了這一碗酒水,斟酌了良久,好一會兒,才終於又歎息了一聲,以手肘支在自己的膝蓋上,錘頭喪氣的說:“各位,我需要你們的幫助。”

“需要我們做什麽?”

“我……”

劉大炮抬起頭張了張嘴,卻還是沒說出口。

他特麽又糾結了。

“熊爺,您到底,要我們幹什麽啊,您說,隻要是我們能辦得到的,刀山火海,絕不皺眉。”

“我需要你們……操!”

卻見劉大炮好端端的突然暴起,一把就將眼前的桌子給掀了。

嚇得一屋子的孤兒寡婦麵麵相覷,寒蟬若禁,誰也不知道熊爺這是抽得哪門子的瘋。

這計劃太髒了,也太混蛋了,他說不出口啊!

穿越之前,沒覺得自己是個擰巴的人過,結果這穿越附身到黑心熊的身上,吸收了黑心熊的記憶甚至是一部分性格特點的自己,反倒是扭捏得像個娘們似的。

在他的計劃裏,如果這麵筋店中的眾人借口女人影響了自己生意為由,是可以與這女人發生衝突的,再然後,讓她們派一些老弱病殘與這女人胡攪蠻纏一番,搞得戲謔一點,是足以將水給攪混的。

碰瓷兒唄,整幾個王家村的老頭,與這女人吵架乃至動手的時候假裝心髒病發作之類的,往地上這麽一躺,再讓外邊的弟兄們稍微帶一帶,多宣揚一下王家村的爺們們戰死沙場的事跡,保證能把輿論風向帶到一個詭異的地方去,也即是愛國綁架。

自古以來,這都是轉移矛盾的不二良方。

上輩子穿越過來之前看過一副有趣的漫畫,一個有錢人捧著一大袋子錢對一群窮人說,這是我們的錢,窮人會說你放屁。

有錢人用筆在自己和這些窮人的身邊畫了一圈線,取名國界,說,這是我們的錢,窮人們就高呼祖國萬歲了。

這套打法理論上來說在古代也是成立的,你隻是死了一個老公,人家是全村男人都死了,你慘得過他們麽?你老公是在街上跟人打架死的,人家家裏的男人是上戰場,殺契丹,為國捐軀而死的,你憑什麽跟人家打架?

什麽?你同情那個娘們?你說那王家村的人是在無理取鬧?你竟敢誹謗英雄遺孀!說!你是不是契丹派來的探子!你到底還是不是周朝人!

這樣一套組合拳打下來,保證這女人屁的浪也掀不起來了。

這,就相當於把這女人從稱上給拿下來了。

有些上了稱千斤都壓不住的事兒,下了稱,還不如棉花沉。

再然後,誰還在意那娘們的死活呢?被這娘們的驚天一跪所卷進來的所有人,殺她,都不比捏死一隻螞蟻來得更難。

至於邱炎,那就更好對付了,老辦法,道德綁架就是了。

你不俠義麽?你不義士麽?

讓王家村的老村長帶百十來個老頭找到他齊刷刷一跪,抱著他的大腿玩命哭,就說這女人害得他們已經活不了了,看他這案子還查不查得下去。

這計劃,劉大炮不敢說十拿九穩,但八成勝算也至少是有的,而且幾乎完全沒有風險。

事情辦得漂亮,知府大人會欣賞他,事後給這些王家村的人一些錢,王家村的人會感激他,江湖上,這事兒至少表麵上他壓根就沒參與,也不用擔心有什麽惡名傳出來。

一箭三雕。

但他,說不出口。

話到嘴邊了就是說不出口。

這麽完美的計劃,他在講述的時候卻有一種喉嚨裏有一長條的屎在堵著一樣,讓他覺得惡心,很特麽的惡心!

他現在是劉大炮,不是黑心熊,至少,不隻是黑心熊,而劉大炮從小接受過的教育,不支持他這樣做。

劉大炮是打算把外邊欠著的三百多萬貫的公廨錢都收回來之後就金盆洗手不幹了的,但這並不意味著在這之前他就可以肆無忌憚的把手染黑吧?

黑心熊以前做過什麽他可以當做和劉大炮無關,但這樣助紂為虐的事情他如果做了,這手,還洗得幹淨麽?

雖然他很清楚的知道,那女人的悲劇已經是注定了,不管這件事發展成什麽樣,這陣風過去之後她都一定會以一種特別特別淒慘的方式死無全屍,劉大炮也沒能力救她。

雖然他很清楚自己能力有限,就算是想幫忙,也幫不上,而且這破事兒他多拖延一天,就會多挨一天的毒打,甚至如果有一天楊知府的耐心沒了,那可能就不是打一頓這麽簡單的事兒了。

雖然他很清楚這所謂的冤屈,伸與不伸,都沒什麽意義,死人不會活過來,凶手也不可能受到應有的懲罰,即便是這事兒真的鬧到了開封去,鬧到了禦駕前,人家黃家是官宦人家,刑不上士大夫懂麽?

了不起也就是發配嶺南,然後在半道上再找個機會放回來,甚至運氣好沒等到地方就趕上大赦天下,堂而皇之的再回來。

雖然他很清楚,這事兒跟他從頭到尾都沒關係,極有可能是衝著邱炎來的,而這個邱炎,能耐很大,但背景神秘,和軍方的史將軍還扯上了關係,自己一個小人物,怎麽看都應該明哲保身,有多遠躲多遠。

雖然,他什麽都清楚。

雖然他很猶豫。

卻是突然想到了在他進來之前,那阿麗與孟義的那一番爭執。

阿麗說,大老爺們這麽點事情都不願意承擔,他也算是個男人?

孟義說,見義勇為需要底氣。

是啊,見義勇為需要底氣,麵對這世間的惡,伸手拉一把需要人性的光輝,做不到也並不應該被苛責,孟義說的一點都沒錯。

但是咱沒能耐攬事兒,總不能伸手幫著罪惡再去推那個可憐人一把吧?

這惡心的事兒如果不是自己做的,再怎麽黑,他也可以裝作看不見,但不去親手做,這總是生而為人,是頂天立地男子漢最後的底線了吧?

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

最終,劉大炮在又又又歎了都不知道是今天的第幾口氣之後,默默地重新將桌子扶好,重新坐下,道:“抱歉了諸位,有點小情緒沒控製住,麻煩誰幫我傳個信兒給我三弟和邱炎,讓他們過來商量一下,這事兒,該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