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聰明人總是容易想得很多

孟記貨棧。

十四名夥計一哄而散,所謂的十幾年恩義也抵不過過江龍的一場威逼,今日之後,這些夥計與孟家之間恩斷義絕,甚至從此成為了仇人,自然也不會再幫忙處理孟掌櫃的身後事,孟記的生意自此也完全停擺。

這世道,人情比紙更薄,原本熱熱鬧鬧的靈堂已經變得門可羅雀,所有的親戚、朋友,雖不至於和這孟家割袍斷義,但眼下這個節骨眼,卻是誰也不敢再給他們家吊唁了的。

這孟掌櫃早年間父母早死,兄弟姐妹卻都不在本地,整個靈堂上的事兒就隻有孟夫人和她十三歲的兒子在操持,孟夫人還瘋了,這就顯得這個場景格外的詭異。

孟夫人的身上已經被重新換上了一套幹淨的衣服,臉也已經被洗幹淨了,隻有頭發看起來還有些淩亂,畢竟,對於一個十三歲的小男孩來說幫媽媽梳頭這種事做起來確實也是不太熟練。

唯一還算欣慰的是,孟夫人在瘋掉之後並沒什麽暴力的傾向,她隻是將自己蜷縮成一團,大部分的時候都隻是雙眼迷離地盯著自己的膝蓋瑟瑟發抖。

有時候也會嗬嗬傻笑,但也僅此而已了。

此時的她,正蜷縮在孟掌櫃的棺材旁邊抖啊抖啊抖,反倒是他十三歲的兒子,正哭著端起一碗白粥送到女人的嘴邊:

“娘,求求您吃一口吧,您已經一整天都沒有吃東西了。”

女人毫無反應,仿佛聽不見,也看不到自己的孩子一樣。

孩子用勺子強行送到女人的嘴裏,女人就會像是吃到了某種特別惡心的東西一樣趴在地上幹嘔,將吃進去的東西全都吐出來,甚至再吐出一些其他的東西出來,然後繼續瑟瑟發抖。

孩子急得直哭,卻也毫無辦法,他畢竟才十三歲,爹死了娘瘋了,一個小孩子又能有什麽主意?

劉大炮走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副場景。

小孩子很乖,見到劉大炮進來,先是放下那一碗白粥,而後走到劉大炮的身前深深地一禮道:“叔叔您好,您是來為我父親上香的麽?”

劉大炮歎息一聲,道:“也好,先給逝者上一炷香吧。”

小孩聞言似乎很高興,拿了三炷香給劉大炮道:“叔叔您這個時候能來,一定是我父親生前非常非常要好的朋友吧。

我們家因為欠了公廨錢,得罪了黑心熊那個王八蛋,那王八蛋派了過江龍那個人渣來欺負我們,害死我爹,逼瘋我娘,爹爹的朋友們害怕他們,誰都不敢來吊唁我爹了。

我以前沒見過您,您是從外地趕過來的麽?如果您是外地人,吊唁之後就趕緊走吧,黑心熊和過江龍沒人性的,不要再連累了叔叔才好,爹爹泉下有知,這個時候您還願意來為他上香,一定很感激您,更不會對您有絲毫的怪罪。”

身後,非得要跟著他一塊過來的邱炎接過了三根香,看劉大炮的眼神都有點不太對了,隻是今天白天的教訓曆曆在目,倒是很識趣地閉上了嘴巴什麽也沒說。

劉大炮則在鞠躬和上香之後,一臉苦笑地蹲下來平視著小孩道:“我就是你說的那個王八蛋,黑心熊。”

給小孩嚇得都呆呆地愣住了,情不自禁地就倒退了好幾步,又跑到了他仍然蜷縮成一團的媽媽麵前站著,用自己小小的身體擋住劉大炮的視線。

劉大炮則在歎息一聲之後從兜裏翻找了半天,找出了八片金葉子和幾顆珍珠,加起來大概價值四百貫左右,都是可以直接當錢來用的硬通貨,交到了小孩手上。

“這個算是我的禮金,不管你信不信,老二打死你爹的事兒,我事先是完全不知道的,今天我叫他來,本是想讓他取得你們的諒解,和平的解決這個事情,沒想到他居然會這樣做事,把事情搞成這樣,這不是我本意。”

小孩好半天,才顫顫巍巍地接過了錢,依然沒有說話,隻是直勾勾地盯著黑心熊的臉。

眼神中有警惕,有不解,也有恐懼,和仇恨。

“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我知道這事兒我推脫不了責任,不是一句我不知情就可以心安理得的,老二雖然做事的手段偏激不是我的意思,但這個事兒本身的起因還是因為公廨錢,從頭到尾,老二都是在為我辦事,你把賬,一部分算在我的頭上,也不算錯。”

說完,就見這小孩子已經把劉大炮給他的金葉子和大珍珠穩妥地收了起來,並且再次雙手抱拳,鞠躬答禮。

雖然還是沒有張嘴說話,但這孩子的早熟還是讓劉大炮感覺心神一震。

忍不住問道:“小孩,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孟義。”

“孟義麽,很好的名字,如果以後你長大了,想找我報仇,也是可以的。”

說著,劉大炮走到了門口的位置,卻是衝著棺材的方向緩緩跪倒在地,認認真真地叩了個頭。

又走出門外,打開了門,在天色已經大暗的,車水馬龍的街頭重新跪了下去,雙手衝著孟家抱拳,高聲喊道:

“今日之事,皆是我黑心熊禦下無方,萬般的不是,都是我黑心熊的錯,今日當著父老鄉親的麵,在下給孟掌櫃、孟夫人、孟義少爺賠罪了!”

說著,卻是衝著孟家的方向又老老實實地磕了幾個頭。

起來後繼續朗聲道:“今日起,孟家的人和生意我黑心熊保了,任何人欺負孟家的孤兒寡母,就是欺負我黑心熊,休怪我心狠手辣!”

說完,這才站起身來揚長而去,隻留下倚在門口,神色非常複雜的孟義看著他的背影一陣陣的失神。

劉大炮之所以這麽做倒是也真沒別的什麽理由,不過是求個心安罷了,這事兒過江龍辦得實在是太突破他的底線了,雖然沒有詳細的去問,但一個好好的大活人一天之內就被逼得瘋癲,其具體的手段一定是想想就讓人不寒而栗的。

他甚至害怕自己詳細問了之後會抑製不住自己的怒火去殺了過江龍。

但這是肯定不行的,過江龍就算是要殺,也必須從長計議,這裏頭牽扯的實在是太大,甚至可以說是關乎到整個揚州城的安定繁榮也不為過。

真搞出大火並來,不說他這頭兄弟內鬥,會不會讓他的主要對手和字門坐收漁利,就說這種大規模的火並,府衙上麵的兵曹、通判、典慰乃至知府大人本人,恐怕也絕不會坐視不理。

對上麵的官員來說,市井中的對錯並不重要,什麽公義啊,正義啊,那都是江湖人的講究,上麵的當官的隻在乎下麵是不是穩定。

穩定是壓倒一切的,劉大炮若是敢破壞這份穩定,說不得人家直接就派兵把你給抓起來審判了,到時候還洗白個屁啊。

所以暫時,劉大炮也就隻能通過這種方式來表達一下他的歉意,讓自己的良心舒服、好受一點了。

當然,這一係列舉動在別人眼裏的解讀自然就要複雜得多了。

邱炎的腦子有些一根筋,見狀想的倒是不多,隻是對這黑心熊頗多了幾分敬畏。

畢竟男兒膝下有黃金,眼下這個大周本質上和原本曆史上的宋朝也沒什麽太大的區別,並不怎麽流行跪拜。

尤其是這黑心熊還有官麵上的身份,平日裏一般情況下見了知府大人也隻是抱拳拱手,商談事情的時候也是能落得一張椅子坐一坐的。

卻在這大庭廣眾之下給這孤兒寡母跪了,別的不說,至少這胸懷,格局,確實是自己萬萬難及的。

一時間,對這劉大炮居然倒是也更加尊重了幾分。

當然在其他人的眼裏,那就完全不是這麽回事兒了。

黑心熊良心發現?

他身上哪有良心這種東西。

腦子裏稍微想得多一點,不知道具體內情的人,第一反應都是黑白臉。

老二做惡人,老大做好人,這叫做恩威並施,既解決了麻煩又不失了仁義,不但沒覺得這次的事情中這黑心熊與過江龍之間是不是有什麽齷齪,反而隻會覺得這兄弟倆的配合真的是很默契。

頂多隻是覺得黑心熊的戲,是不是有點過。

都沒人會感慨過江龍辦事之狠辣的。

因為狠辣兩個字本來就是過江龍的個人風格,況且他辦的這個事兒,站在黑道角度來看,本也是極為高明的。

畢竟殺人犯法。

任何時候人命關天這句話都是沒錯的,黑道中人其實能不殺人的時候也是盡量不殺人的,但把人逼瘋,卻是也並不算什麽大事兒,且幾乎比把人殺了還要更加的沒有後患。

誰會相信一個瘋子說的話呢?

孟掌櫃或許生前確實有一點點人脈關係,但隨著孟夫人的發瘋,那點人脈自然也就散得盡了,即便是將來來個青天大老爺想徹查此案,也是無從查起。

而如果是更清楚一些其中內情,也更聰明的一些人看來,此事這黑心熊如此做派,自然便是另有深意的了。

比如義字門的三當家杜孟東。

他聽說這個消息的時候還在菜市場親自買菜,笑嗬嗬地從賣豬肉的豬肉威那裏買了三斤排骨,這東西他老婆很愛吃,打算親自下廚做給老婆吃。

聽豬肉威與他嘮家常一般的提起此事的時候整個人就是一愣,臉上和善的笑容瞬間斂去,低著頭一邊絮絮叨叨切著排骨的豬肉威也沒注意到,待他抬起頭的時候那親切的笑容又已經重新掛在杜孟東的臉上了。

若無其事的付了錢,將排骨交給跟班的鄭海生,道:“走吧,回去。”

“您不是還要買冬瓜麽?”

“不買了,不想做飯了,一會兒你命人去食肆給我做一份打包送府上來吃吧。”

鄭海生見狀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沒忍住,問道:“是因為……熊爺的事情影響了您的心情?”

“你怎麽看。”

“這……我也有些看不太懂,熊爺會安撫那孟家母子倒也是應有之義,但他居然會在大街上給他們下跪道歉,這卻著實不像是大哥能做出來的事,倒像是……倒像是……”

“倒像是我的做事風格,對吧。”

“對”

“哎~,大哥的這一手,當真是高明啊,這本來隻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他這一跪,這事兒至少在江湖上就成了大事了,不出兩天,整個揚州城的上上下下必然是人盡皆知。”

“這一跪,看上去是攬責,實際上,卻是把他自己的責任都給摘得幹幹淨淨了,那孟家假如背後真的有什麽靠山,想報仇都不好再去找大哥了,千般的不是萬般的錯,全成二哥的了。”

“門子裏,大哥是麵子,二哥是裏子,平日裏髒事兒爛事兒本來就都是二哥在做,二哥的名聲在揚州城本來就不好,如此一搞卻是徹底的把二哥的名聲給搞得更臭了,人家會說他欺負孤兒寡母的,這事兒不道義。”

鄭海生聞言也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道:

“龍爺一直不甘於屈居人下,也不甘心永遠隻幹這些髒事兒爛事兒,他也想結交權貴,找機會往上爬啊,他和熊爺之間的主要矛盾就在於此,說句大實在話,萬一哪天熊爺出了事兒,能接替熊爺管理義字門,能在衙門接替他擔任不良帥乃至捉錢人的,隻能是您而不可能是他。”

“龍爺借著王家村的事給熊爺添堵,是想提醒熊爺他的重要性,而熊爺借著這孟氏孤兒寡母的事兒,這麽一跪,那對龍爺來說卻是不止是添堵那麽簡單了。”

“熊爺就是希望龍爺在揚州城做過街老鼠,這樣一來,上層的權貴會不屑於他的為人不願意與他結交,道上的兄弟也會鄙視他,黑白兩道,永遠都隻能讓人怕,不能讓人敬。”

“這樣,龍爺他就算是人再多,做事再狠,也永遠都做不大,永遠隻能當熊爺的副手,沒了熊爺的庇護,他在揚州城寸步都難行,他是要告訴龍爺,老老實實做髒事兒不要想太多,他可以任意的拿捏龍爺,對吧。”

杜孟東點頭:“不錯,能想到這一層,也不枉我視你如心腹,帶在身邊這麽多年。老大的心,還是比二哥的更狠啊,手段也更加高明得多,一會兒你可以打聽打聽,我敢肯定,二哥難為大哥的那個王家村的難事,必然已經被大哥給解決了,他這是還擊呢。”

鄭海生微微皺眉:“還擊……如果隻是這個目的的話,好像也沒必要采用這麽極端,下跪道歉的方式吧,這事兒應該還有別的處理辦法吧。”

杜孟東苦笑:“所以啊,這就是衝著我來的了。”

“衝,衝著您?”

“大哥這人,素來是媚上而傲下,對上麵,伺候得向來是極好的,但對待下麵往往就不屑一顧,義字門仁義的名聲,全都是我賺來的。”

“以前我一直認為,大哥是不會處理下麵的事的,這些下麵的事情說來簡單,但處理起來其實也是極為複雜的,而且他那人也拉不下麵子,這是他的性格弱點。”

“然而現在看來,他連下跪都豁得出,恐怕那王家村的事情也被他以懷柔的手段給解決掉了,這哪裏是不會?可能以前,隻是媚上花費了他太多的精力,顧不過來罷了。”

“你想想,他黑心熊的仁義名聲若是在市井百姓,勞工苦力之間廣泛傳播,我這個三當家在義字門的地位,還能夠這麽穩麽?”

鄭海生聞言嚇了一跳:“熊爺居然是衝著您來的?這……這可如何是好?”

“倒也不用過於擔心,主要應該還是衝著二哥,對付我,應該隻是摟草打兔子,捎帶手了,隻是他到底隻是想敲打敲打我,還是真的想對付我,現在卻是真不太好說。”

“那熊爺他為什麽要對付您啊,您對他,可是一直都是恭敬有加啊。”

杜孟東聞言歎息一聲道:“昨天,我請客吃飯,雖然最後的結果是我們三兄弟不歡而散,但從動機上來說,我確實是想和稀泥來著。”

“也許,正是因為如此,大哥才想要警告我一番吧,他想告訴我,我會的他也都會,義字門也並不是沒我不行,想讓我看清形勢,堅定的站在他的身後。”

鄭海生聞言自然是忍不住憂心忡忡,卻聽那杜孟東淡淡地道:“但願隻是敲打啊,若是他知道他昨晚眠花宿柳的具體位置,是通過我才傳出去,所以他才被那邱炎找到的,否則,隻怕是我麵臨的就不止是敲打了,我這個大哥啊,倒是比我原本以為的更加深不可測啊。”

見鄭海生一臉震驚的模樣,杜孟東笑道:“怎麽,大哥的家裏有我的內線,你好像很震驚?”

“這……這,確實是太不可思議了一些,那邱炎,居然是您的人?”

“他倒不是,不過你該不會以為,那邱炎的一身武功是天上掉下來的吧,他背後,也是有組織的,而我隻是剛巧願意四處結交朋友,與那個組織的首領有恰好有幾分交情罷了。”

“具體是什麽組織你也不要打聽了,總之,來頭很大就是了,人家找上門來問我想辦法,這忙,我也不敢不幫,誰知道他們到底想幹什麽呢?也不知道那邱炎是什麽人,到底是真傻還是假傻,唉~,多事之秋啊。”

“那,那咱們現在要怎麽辦?”

杜孟東想了想道:“大哥之前不是說要找我合作開一個酒坊麽,明天我再去找他問問看,試探一下他的口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