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認命
玥太妃走後,周漢寧也睡下了。
滿室寂靜,沈鳳舒坐著凳子往窗外看,冷風颸颸,吹得窗欞窗紙發出疏疏聲響,好似暴躁者在無能狂怒,期間還夾雜著幾聲怯弱淒慘的尖叫。
風動心亦動。
這北風如妖風,聞之不詳。
沈鳳舒默默聽著,心思也越飄越遠。許是因為疲憊,她封閉已久的腦海中閃現一幕幕恍惚的回憶。
似夢非夢,近在咫尺又相隔甚遠。
有人在她的耳畔說話,聲音朗朗動聽:“鳳舒,你別小看這顆小草,待它茁壯成長,便可治病救人。春夏秋冬,風雨霜雪,它們在偏僻的山野不動聲色的長大,等著懂它識它之人,帶它們回去,用它們的命去醫治另一條命!天地之間,如此往複循環,生生不息……”
恍惚間,沈鳳舒好像聞到了青草的芬芳,清潤潤的。
下一秒,她又瞥見那袖口的細雲紋,不覺呆呆出神,是他,是韓朗。
她好久沒有夢見過他了,心緒波動,匆忙起身,卻發現他背光而立,越走越遠。
沈鳳舒下意識地朝他走去,還來不及看清他的臉,他就消失了。
她更急了,伸出雙手去抓,仍撲了個空。
驚魂醒來,夢境消散,沈鳳舒道不明心中何種滋味。跟著,她看見了周漢寧的臉。
烏黑的眼睛緊盯著她,那一挑眉的疑惑神情,讓她瞬間回神。
周漢寧是被疼醒的,他不小心動了一下,牽扯到腿上的傷。
誰知,目光一落,他就看到了沈鳳舒凝重悲傷的睡顏。
她坐在他的床邊,單手支頭,秀眉微蹙,嘴角下垂,用力抿著,一副欲哭不哭的表情。
周漢寧覺得奇怪,甚至懷疑她在做戲。然而,她變化的眼神,且驚且詫,過於真實。
這是第一次,周漢寧在她那平靜如水的臉上,看到了悲喜不安的起伏。
沈鳳舒斂眉低垂,忙起身低頭:“王爺有什麽吩咐?”
周漢寧收回目光,臉色有點蒼白,故作不耐煩地說了句:“我口渴。”
“是。”
沈鳳舒起身給他倒了杯溫水,周漢寧就著她的手,輕啜一口,忽而發問:“你方才夢見什麽了?”
沈鳳舒垂眸:“沒什麽。”
“那為何一副見鬼的醜樣子!”
周漢寧帶點不耐的語氣,嫌棄她的失態。
沈鳳舒稍稍緩了口氣,恢複平靜道:“許是真的見鬼了吧。”
其實說來沒錯,她的意中人的確成了鬼,還是個冤死鬼。
周漢寧臉繃得緊緊的,細品這話又覺別扭:“這屋子除了你,隻有我,你不是在罵我吧?”
沈鳳舒忽而一怔,微微地笑了:“民女怎敢造次,王爺莫要多心。”
她淺淺笑顏,明媚生動,眉間眼角溢出光彩,如春雨下的涓涓溪流,清澈潔淨,可以洗滌世間萬物。
周漢寧眨眨眼,神色微滯,看了她半響,才清清嗓子:“油嘴滑舌!”說完,又隨意指指桌上的柑橘,掩飾內心的波動:“拿過來。”
“王爺稍候。”
沈鳳舒將剝好的柑橘和削皮切好的雪梨,盛於精致的白瓷碟子,端過去。
橘子甘甜,雪梨清脆。
湯濃藥苦的日子裏,任何甜美之物,哪怕隻有一口都是救贖。
周漢寧從薄唇中嗬出一聲滿足的歎息。
沈鳳舒拿出手帕,給他擦拭嘴角,周漢寧抬眸看她,若有所思。
世上形形色色的女子,他也見過不少,隻是唯獨看不透她。
此時,餘元青站在門口正準備進來,見到這一幕,平複的心緒再起波瀾。
“王爺,微臣要為您診脈了。”
沈鳳舒轉身,略略和他對視一眼,後退幾步,讓出位置。
周漢寧戒心很重,對著餘元青上下打量。
“聽說你是太醫院的大紅人?”
餘元青恭敬回話:“微臣隻是在太醫院做事的一介泛泛之輩,日日勤勉,按規矩辦事,不敢妄自造謠。”
周漢寧淡淡道:“謙虛的話不必多說,本王這雙廢腿,以後就靠你了。”
餘元青沉默點頭,一臉嚴肅。
沈鳳舒默默看著,心想,當初韓朗在宮中當差是不是也這般如履薄冰,卑躬屈膝……可惜,她不得而知,記憶中的他,總是笑容和熙,溫良如玉,從不說一句苦累。
身為醫女,沈鳳舒按理該由太醫吩咐指派,隻是如今,周漢寧的身邊時時刻刻都不離她,她的處境頗有些微妙。
餘元青偶然聽宮女們提起沈鳳舒的種種……
她如何沉穩謹慎,如何哄得王爺沒有脾氣。
他聽得越多,內心越是無力。
是夜,太監們將廊下的燈籠一一燃起,亮如白晝,煌煌燭天。
漫天細雪絨絨壓住了凜冽的寒風,院中寂靜安祥,沈鳳舒裹緊厚實的鬥篷,手持幹淨的瓦罐在庭院中收集潔淨無暇的白雪,雪花融化成冰淩淩的水。
小宮女手提著燈籠隨她一路而行,輕聲詢問:“姑娘,這雪水用來做什麽啊?”
沈鳳舒淡淡道:“煎藥沏茶都是上佳。”
“什麽滋味啊?”
“世間最純潔之味。”
宮女輕歎:“姑娘知道的真多。”
沈鳳舒語氣溫和:“別人教我的。”
“誰啊?”
“他,已經不在了。”
宮女恍然大悟,生怕說錯了話:“……定是姑娘您的師傅吧?真可惜。”
餘元青聽見這話,停下腳步,站在廊下等她。
沈鳳舒收集了滿滿一罐冰雪水,交給宮女收好,她留在台階上,知他有話要說。
她與他錯開一個台階,微微仰頭:“宮門還未落鎖,大人早點回府吧。”
餘元青半響才問:“你有什麽打算?”
沈鳳舒沉聲道:“走一步看一步。”
餘元青微籲口氣:“我可以引薦你去皇後娘娘跟前,助你高升。”
沈鳳舒聞言一笑,緩緩轉身往下走:“我此刻清閑,正好送送大人。”
他們一起說的話,還是莫讓旁人聽了去。
兩人亦步亦趨,離著不近不遠的距離,臨到宮門,餘元青再次勸她:“寧王處境尷尬,跟著他會倒黴的。”
沈鳳舒攏了攏鬥篷,唇邊彎著淺淺的弧度,似笑非笑:“有人幸運就有人倒黴,都是一時的運氣。我想,寧王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餘元青也不和她繞彎子:“如果你是為了給韓兄爭公道,那太不值得了!伴君如伴虎,身為臣子就要認命……”
沈鳳舒忽而又笑,雖在笑卻擰著眉:“大人,一年多了!於你而言,這世間的一切,看似都沒變,隻是少了個誌同道合的朋友。對我來說,卻是天翻地覆,我心上的那個人,他不在了不見了,再也回不來了。我的家人也被迫離開京城,祖輩幾十年的體麵驕傲,毀於一旦……還有韓家那些無辜受冤的人,淒淒慘慘戚戚,你讓我怎麽認命?”
倘若她和韓朗的婚期提前,那如今她也是卑賤奴籍,萬劫不覆。
沈鳳舒雙眸雪亮,言之鑿鑿:“大人!如此種種,若是天災,我認!若是人禍!我沈鳳舒絕不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