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寧王

藥香浸染了夜的黑色,濃苦悠長。

藥爐冒著徐徐白氣,沸騰翻滾的湯水中,各種藥材清晰可見,人參鱉甲,生地肉桂,應有盡有。

沈鳳舒守著火爐,整整兩個時辰,寸步不離,隻得這一碗精華。

湯藥由嬤嬤檢查,以銀針試毒之後,才可盛碗晾涼。

寧王的用藥,十分嚴苛。

王太醫下方,一式三份。禦藥房的藥醫抓藥,專職醫女的熬藥,每一道工序都有太妃娘娘的親信看管監督。煎藥時,總共用了幾碗水,多少時辰,也要一一記錄在冊,連熬過的藥渣滓也得專門收集起來,統一處理。

之前,因為偷藏藥渣,險些送命的宮婢也有不少。

清音閣的宮人不少,精通藥理的,卻隻有沈鳳舒一個。她要負責的瑣事一大堆,片刻不得閑。

白天,鄭嬤嬤明明說過,她隻在清音閣當差做事,不用留宿,誰知到了晚上,規矩又變了。沈鳳舒如今想踏出清音閣半步,得要有太妃娘娘的準許。

一晃又到了用藥的時辰。

宮女們輕手輕腳,掀起月色薄紗,露出寧王俊美無儔的虛弱真容。

周漢寧閉著雙眸半倚在寬大的床榻之上,黑發高束成髻,幾縷碎發隨性散落額前,他雙頰微凹,下顎消瘦,一雙劍眉修長而淩厲,透著生人勿近的冷峻。

“王爺該用藥了。”

沈鳳舒手持托盤,輕聲開口。

一言落,周漢寧緩緩睜眼,黑湛湛的眼珠看向沈鳳舒。

他蹙眉。

怎麽又是一張生麵孔?

近來母妃娘娘將他身邊的人,流水似的換了又換,戒心十足。

沈鳳舒腰背挺得筆直,穩穩端著藥,也不怕燙。

纖纖素手,玉碗玉匙,襯得苦澀的藥也變得瑩然順眼起來。

“王爺請用。”

沈鳳舒抬眸,望向周漢寧的臉。

他繼承了他母親的美貌,母子倆有著相似的五官輪廓,氣質卻完全不同。

一個美豔張揚,一個冷峻高貴。

周漢寧嘴唇緊抿,眼神看不出情緒。

沈鳳舒將玉匙送到他的嘴邊,他不喝,她也隻能再重複一遍:“王爺請用藥。”

周漢寧緩緩開口:“你叫什麽名字?”

方才,他隱約聽到母妃也問了這話。

沈鳳舒靜靜道:“回王爺,民女沈鳳舒。”

“鳳凰的鳳?”

沈鳳舒腦子在快速地運轉,並不遲疑:“回王爺,是的。”

周漢寧突然笑了,笑容淡而冷。

是嘲諷?還是輕蔑?

沈鳳舒不得而知,仍重複那句話:“請王爺用藥,耽誤時辰就不好了。”

誰知,周漢寧卻說:“耽誤了也是砍你的腦袋。”

他冷冷淡淡地丟下這麽一句話,又閉目養神。

碗裏的湯藥還沒涼,沈鳳舒的心已經涼了一半。

一句話一顆腦袋,這就是皇宮麽?

草菅人命,吃人不吐骨頭。

宮女們麵麵相覷,心神不安。

王爺腿傷這麽久,脾氣時好時壞,誰也不敢多嘴。

沈鳳舒可不想現在就丟了小命,將玉匙放回碗中,磕出清脆聲響,惹得周漢寧又看了過來。

沈鳳舒站在床邊,眉眼平靜:“王爺,這裏的規矩都是太妃娘娘定的。王爺若不肯吃藥,民女隻能馬上求見太妃娘娘,請娘娘來做主。”

“嗬……”

淺白的嘴唇哼出冷笑,有氣無力。

他雖癱坐在床,像個廢人,身上仍帶著一股不可輕視的傲氣。

沈鳳舒繼續柔聲道:“方才,王太醫好不容易勸說娘娘回寢宮休息。太醫說,娘娘氣血兩虧,再熬下來,恐怕貴體抱恙,須服安神湯寧心丸才可。這會兒,估摸著娘娘應該已經睡下了……”還未說完,周漢寧又蹙眉:“你找死!”

眾人皆怔,屏氣靜息的看了過來。

沈鳳舒麵不改色:“王爺不高興,當然可以要了民女的命,隻是犯不著擾了太妃娘娘今夜的安眠。區區一碗藥而已,不值得!”說完,不慌不忙,又舀起一勺送到他的嘴邊,恭恭敬敬:“請……王爺用藥。”

周漢寧忿忿盯住她的雙眼,很快,他就看出來了。

眼前這個女子,眉眼間的恭順都是虛空不實的,她的眼底藏著一層薄薄寒冰,冰下暗湧翻滾,很不簡單。

當大家都以為要大事不妙的時候,王爺卻乖乖張開嘴,喝了她的藥。

沈鳳舒垂眸侍奉,待他喝完最後一口,才屈膝行禮:“謝王爺今日不殺之恩。”

周漢寧挑起一眉,半晌突然笑了,呼吸起伏,不慎牽動傷口,暗暗地疼。

王爺居然笑了?!

這一個多月來,大家天天見血,唯獨不見周漢寧露出過笑臉。

黎明前,王太醫按時過來換藥。

沈鳳舒初來乍到,沒資格幫手,眼觀鼻鼻觀心,靜靜等待。

周漢寧是個硬骨頭。

換藥的時候,他咬牙切齒,哼也不哼一聲,偶爾歎息長喘一口氣,臉色蒼白如紙。

每隔三個時辰,就要忍受一次噬骨錐魂的痛苦,雙腿雖然“廢”了,卻還有知覺。

短暫的寧靜,兀長的苦難。

須臾,王太醫轉身交代沈鳳舒:“王爺的下半身不可亂動。你帶人侍奉王爺擦拭身體,汗意退了,才可開窗換氣。”

“是。”

沈鳳舒了然點頭。

王太醫深深看她一眼:“餘大人交代了,讓姑娘謹慎做事,得空去太醫院點卯領命。”說完,很避諱地使了個眼色。

沈鳳舒點點頭,心裏有數:“是,大人。”

餘元青這麽快就知道了。依著他的性子,自然不會不管的。隻是,這份好心別用錯了地方。

他們說話的時候,周漢寧也聽到了。

他眼神微沉,若有所思。

天大亮,沈鳳舒請張嬤嬤代為通報太妃娘娘,她要回太醫院點卯。

張嬤嬤點頭準了:“ 你快去快回,別耽誤時辰,太妃娘娘那邊,暫時不必報……”

原來,昨晚太妃娘娘在回去的路上,吹了些冷風,便病倒了。

高熱不退,咳嗽不止。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母子倆都是多災多難。

沈鳳舒不敢耽擱,匆匆回太醫院。誰知,餘元青早就等在禦醫館外,他臉色沉重,屏退眾人,單獨與沈鳳舒說話,也不怕旁人誤會。

沈鳳舒屈膝行禮,還未開口,他已經單刀直入:“清音閣的差事,你做不得!”

聲音低沉,擲地有聲。

餘元青是出了名的謙謙君子,平時沒和人紅過臉,今兒卻是一臉急躁,眉頭擰緊,嗓門也高了幾度。

沈鳳舒有一說一:“大人,這差事是鄭嬤嬤吩咐的。”

餘元青連連搖頭:“寧王傷勢嚴重,稍有不慎就是終身殘廢,之前太醫院派去的醫女,沒有一個人能熬過三天,挨打挨罰,苦不堪言。沈姑娘,你的處境很危險。”

寧王受傷這件事,裏麵的水深著呢。

風口浪尖,她一個弱女子如何保全自己!

“大人,我沒得選。”沈鳳舒語氣平靜,不急不躁。

餘元青卻是更急:“你就不該進宮來!若韓兄還在,知你以身涉險,他會怎麽想!”

見他提起韓朗,沈鳳舒蹙眉打斷:“大人!請您謹言慎行!”

餘元青呼之欲出的話語,戛然而止。

他清清嗓子,壓下波動的情緒:“我失態了,我實在擔心姑娘的安危。”

沈鳳舒淡淡道:“大人想幫我的話,其實很簡單。”

餘元青不解:“怎麽幫?”

沈鳳舒緩緩抬眸,鄭重其事:“請大人助我在太醫院站穩腳跟,本事我可以慢慢學,唯獨缺點人脈。”

餘元青忽然沉默。

他驚訝的同時似乎又明白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