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霹靂舞

“莫說青山多障礙,風也急風也勁,白雲過山峰也可傳情……”

自從在井邊聽了洗衣服的玲子姐姐唱了這一首《萬水千山總是情》以後,我就準備了一本牛皮紙封麵的橫線格小本子,用來專門抄寫歌詞。媽媽和舅舅都有一把好嗓子,偏生我像爸爸,五音不全,一張口就跑調。不過這並不影響我欣賞音樂,尤其是歌詞。那些年的流行歌曲歌詞都寫得極優美傳神,可以說是我最早的文學啟蒙之一。

我勁頭十足地抄錄了各種各樣的歌詞:83版《射雕英雄傳》、《再向虎山行》、《霍元甲》等電視劇的主題曲,片頭一閃而過的歌詞,是靠我、陸義陽、孫霞一人一句好不容易記下來的。從當年大熱的電視劇《便衣警察》的主題曲《少年壯誌不言愁》中,我認識了“崢嶸”一詞,後來用在作文裏,還被老師當成範文在全班朗讀。

我的小本子很快就記得滿滿的,先是孫霞、陸義陽拿去抄,很快,全班同學都開始傳抄。同學們好像突然發現了我的存在似的,開始有人叫我上體育課了,有人喊我一塊兒上廁所了,有人送給我港台明星粘紙了,有人會和我討論昨晚的電視劇劇情了……上了三年級以後,我突然被整個班級所接納,成為它真正的一份子了。這是我當時出於興趣抄錄歌詞時所完全沒有想到的。

我的收獲還不止於此。大概從我的歌詞本裏,大家都發現我的字寫得還不錯,因此在為國慶準備黑板報的時候,大家都推舉了我。我沒有想到老師和同學們竟會把這樣一項光榮而嚴肅的任務放心地交給我,我被這份信任感動得淚光閃閃,發誓一定要把黑板報出好。那一個星期裏,我和另一位畫畫很好的女同學,每天放學後都留下來出黑板報。我費盡心思地找了一些同學們感興趣的內容,既有曆史小知識,比如關於我國國慶節的來由,以及世界曆史上國慶節的來曆,“聖馬力諾的國慶節,遠在公元301年,它把9月3日定為自己的國慶節”,等等。又發揮抄錄的強項,精挑細選了一些關於秋天的散文和詩歌的段落,還讓女同學從我最喜歡的雜誌《幽默大師》上抄了一幅四格漫畫,使黑板報的內容盡可能地豐富多彩。那幾天,我連做夢都夢到自己在出黑板報。

我的努力沒有白費,在全校的黑板報評選中,我們班級的黑板報被評為第一名。當老師在講台上宣布這一消息的時候,我記得同學們都靜了下來,幾秒鍾後,整個教室都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因為害羞,更因為激動,我整張臉都漲得通紅,不敢去麵對同學們那熱切的目光,怕自己一回頭,就會忍不住哭出來。

當我在初秋幹燥溫和的氣候裏,在天很藍、風很輕的詩一般的意境裏,收獲著自己的喜悅的時候,陸義陽的四年級生活卻從一開始就充滿了坎坷。

學校決定為慶祝國慶節舉行一場文藝匯演,要求三至六年級每個班級準備一至兩個節目,經過初審合格以後的節目,將會參加匯報演出。這可是每個班級的文藝骨幹大展身手的好機會,就連平時學習成績最差的文藝分子,都一下子成了班級裏的香餑餑。每個班級都在盡心竭力地準備節目,在教室裏排練的時候,還要派幾個最蠻力的男同學守在門口,生怕別班的同學來偷看。

我不需要偷看,都知道陸義陽準備的是什麽節目。他和“大頭”每天放學後、吃晚飯前都要在院子的葡萄架下跳“霹靂舞”,吵得架子上的壁虎都受不了掉了下來逃走了。周末的時候,則把樓上“三班倒”正睡早覺的玲子姐姐吵得哇哇叫。玲子姐姐抗議了幾次之後,他們倒是注意了,“霹靂舞”還是照跳,隻不過大聲唱歌改成了小聲唱歌。

我透過院牆的十字形孔洞,看過幾次他們跳舞,說不上哪裏不對,總之就是覺得沒有“霹靂”的感覺,就好像猴子模仿人走路一樣,明明也是兩條腿,可就是不像。有一次他們正跳得起勁,突然頭頂上有個聲音說道:“哎哎,你們這是在抽筋麽?”

我們抬頭望去,看見玲子姐姐趴在陽台欄杆上,一邊梳著她那頭烏黑的長發,一邊跟我們說話。

“我們跳得可是‘霹靂舞’!”陸義陽叫道,“還不錯吧?”

玲子姐姐“嗤”得笑了出來,道:“你們這也叫‘霹靂舞’?跳得跟羊癲瘋似的!”

陸義陽倒是不生氣,很認真地問道:“你覺得哪裏不對?”

玲子姐姐扯著梳子裏的頭發,懶洋洋地道:“哪裏都不對!你們要真想學,改天我給你們找個師父。”

“真的?!”陸義陽和“大頭”異口同聲地叫道。

隔了兩天,玲子姐姐還真給他們找了一個師父,是她廠裏的一個小夥子,據說專門跑到廣州那邊學過“霹靂舞”的。他露了兩下給陸義陽他們看,一下子就把他們給震住了。

“師父!師父!”陸義陽激動地大叫。

小夥子朝玲子姐姐狎昵地眨了眨眼,道:“你說的,可別忘了請我吃飯!”玲子姐姐一臉傲嬌地撇撇嘴,轉身走開了。小夥子倒是很賣玲子姐姐麵子,教得很認真,每周都要來好幾個晚上教他們。陸義陽和“大頭”也十分珍惜這難能可貴的機會,學得極其投入。王阿姨抱怨說,陸義陽半夜起來上廁所,都是踩著“霹靂舞步”去的。他們進步很快,沒半個月就很有點樣子了。

陸叔叔和王阿姨有時候也會到院子裏來看陸義陽他們跳舞,他們倒是不反對陸義陽跳舞,大概是覺得這總比他精力旺盛得到處惹是生非要好吧。再說,老師是玲子姐姐請來的,可沒讓他們花錢。

可是,誰都沒有想到,陸義陽和“大頭”勤學苦練精心準備的“霹靂舞”,連參賽的機會都沒有,在班級裏就被刷掉了。他們的班主任,那位數學老師,欽點了一個學習很好的女同學獨唱,還有班長和副班長一起詩歌朗誦。陸義陽他們跑去找班主任自薦,說一定會為班級拿個獎回來。而班主任隻是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說道:“你們最要緊的是把學習給我抓上去,而不是整天想著唱歌跳舞這種沒出息的事情!”

那天傍晚,陸義陽他們半個多月來第一次沒有在院子裏排練。沒有了每天準時響起的歌聲和舞步聲,那院子突然寂寞得不像話。

初審是在學校的舞蹈教室進行的。副校長、教務主任、音樂老師作為初審的評委,將對四個年級十六個班級的二十多個節目進行評審,淘汰其中將近三分之一的節目。除了演出節目的同學,教室後麵、門口、窗口都擠滿了從各個班級趕過來加油助威的同學。

我和孫霞來得晚了,看到有幾個別班的女孩子正躲在角落裏哭鼻子,盡管是參加初審,她們也很鄭重其事地穿了演出服、化了妝,但還是被毫不留情地淘汰了,這讓我們暗暗為自己班級捏把汗。孫霞站在窗口,使勁探頭張望,她個子高,總算還能看到些裏麵的情況,而我隻能站在窗下,對著重重疊疊的人頭和背影“望洋興歎”,唯有使勁地拉她衣角:“怎麽樣?怎麽樣?”

音樂老師最後宣讀了評審結果,我們班的一個雙人合唱被淘汰了,一個舞蹈《采蘑菇的小姑娘》則順利通過了評審。班長激動地叫道:“《采姑娘的小蘑菇》,上了!”我們班的同學紛紛去向跳舞的女同學們祝賀,我卻拉著孫霞留下來,繼續豎著耳朵聽,直到我聽到——陸義陽他們班級那兩個節目全被淘汰了!我籲了一口氣,心裏感到一陣莫名的快意,想著要趕緊去告訴陸義陽,一轉身,就看見他和“大頭”匆匆地跑過來,嘴裏叫著“讓讓”,用力分開人群擠了進去。

“他這是想幹嘛?”我的腦袋中剛剛冒出一個問號,就聽見教室裏麵傳出他的聲音:“老師,請再給我們四(2)班一個機會!”

教室裏裏外外忽然變得鴉雀無聲,很快,又爆發出一片嘩然,無數個聲音在我耳邊“嗡嗡”地響著:“這是誰?他們想幹嘛?”“這不是那個留級生嗎?”“膽子真大!”“聽說他們的班主任根本不同意……”

開始西斜的秋陽照在我穿了格子背心的背上,使我熱得受不住,額頭上冒出汗來。

沒有伴奏,沒有鼓勵,陸義陽和“大頭”就在那無數雙質疑、不屑的目光中,開始跳起了他們的“霹靂舞”。周遭一下子又安靜了,我能感覺到那些目光逐漸變得為他們所吸引,充滿了驚訝、震動和難以置信。他們的歌聲,漸漸地由怯懦、不自信變得飽滿、有力,他們的情緒越來越投入,他們的表演越來越活力四射。我的眼前交疊著他們在院子裏練習時的身影,那淩亂又有序的舞步,那盡情擺動的肢體,那沉浸在舞蹈中幸福滿足的微笑,還有隨著舞動甩開去的亮晶晶的汗珠……那一刻我覺得,這世界上沒有誰比他們跳得更好了。

表演結束了。陸義陽氣喘籲籲地說道:“謝謝老師!”隔著層層的包圍,我看不到他,但是我聽出來他聲音裏的顫栗和期待,像弱小的氣球滿懷著一肚子的勇氣,不顧一切地飛向藍天。而我拉著孫霞的手心早已濕透。

有人忽然叫了一聲“好!”然後,兩個、三個人開始鼓起掌來,漸漸地,掌聲響成了一片。我和孫霞拚命地鼓著掌,心裏隻希望這掌聲不要停,不要停。

但是最終,他們的節目還是落選了。評委們以這個節目“過於成人化”、“尊重班級意見”為由,拒絕了他。這幾乎是注定的結局。奇跡不可能出現。

陸義陽和“大頭”二話不說,就從人群中衝了出去。我想追上他們,腳步卻沉重得不能移動。我看著他們快步穿過學校中心的花壇,消失在學校大門口,那裏,火紅的落日正在失去它最後的陣地。

當第一陣秋雨在一個傍晚悄悄降落小城,天氣明顯變涼了。席子收起來了,短袖和連衣裙收起來了,涼鞋收起來了,風扇擦幹淨收起來了,夏天如海水退潮一般退出了季節的舞台。

當我坐在寫字台前,望著窗外院子裏彌漫的越來越濃鬱的夜色,感受到秋天所帶來的與夏天完全不同的情緒,就像一雙有著溫暖掌心的手,緩緩撫平心裏所有的躁動。我想著,在與我一牆之隔的窗口,也正亮起一盞台燈,橘黃色的燈光透過玻璃,灑落在那沒有了葡萄樹、沒有了音樂和舞步、寂寞了許久的院子裏。

當我們都穿上了套頭毛線衫,當我又換了一本新的歌詞記錄本,當陸義陽學會了騎他爸爸那輛老永久,當我們以為“霹靂舞”已經像落葉和露水一樣成為不可追尋的記憶,生活卻猝不及防地來了一個顛簸。

那天下午課間活動時,我和孫霞一起下樓,去操場邊上上公共廁所。那是學校唯一的廁所,一排水泥平房,用一堵矮牆分開男女廁所。女廁所用的是木頭座架,下麵挖了很深的糞坑,積著陳年累月的屎尿,又厚又沉,爬滿了肥白的蛆蟲。我們憋著氣,找了一個幹淨點的座架,輪流上了廁所。就在這時,我們聽到外麵的操場上,像炸開來一般地鬧騰起來。

我們急急地拉了褲子,跑出來,看見籃球場邊上圍了好多人。“打架啦!”“快去叫老師!”有人大叫著。我們正猶豫著要不要上去湊熱鬧,就聽見一聲怒吼:“老子今天廢了你!”我猛地一個激靈,是陸義陽!

我和孫霞擠進去一看,隻見陸義陽滿身塵土,正和一個男生激烈地滾打在一起。那男生個子不高,卻是十分凶悍,左手死死地抓住陸義陽的麵皮、幾乎摳到他的眼睛,右手握成拳頭,卻用食指彎曲突出的關節專門攻擊他的眼睛、太陽穴等薄弱的地方。陸義陽右手抓住他的手腕,左手拚命地防禦著。而“大頭”正忙著和另一個男生打架,隻見他猛地彎下腰來,用頭往那男生肚子上一撞,就聽一聲“唉喲”,那男生捂了肚子急退兩步,一屁股摔到地上。“大頭”轉身來支援陸義陽,他又想用這招“鐵頭功”,“啊”地大叫著就朝那男生撞過去,不料那男生早料到了,身子敏捷地一側一讓,“大頭”沒防備,撞了個空,勢頭太猛,竟一頭撲了出去,摔了個“狗啃屎”。圍觀的人群中爆發出大笑。

“別打了!別打了!”我和孫霞急得直叫。

“大頭”被嘲笑,自覺受辱,更是紅了眼睛,看到地上小半塊殘磚,想都沒想就抓在手中,一骨碌爬起來,不顧一切地就朝那男生的頭上打去。

陸義陽一眼瞧見,忙揮手去擋“大頭”,手下一鬆,那男生一拳頭狠狠砸在陸義陽臉上。

“啊——”

陸義陽一聲慘叫,痛得在地上打起滾來。

操場上一下子安靜下來。

我嚇得好像魂都掉了,呆了好一會兒,才突然尖聲大叫:“打人啦!”孫霞跟著我一起大叫起來:“打人啦!打人啦!”

早有同學飛跑過去叫了教導主任,他匆匆趕過來,氣得一張長臉更拉得跟鞋拔子一樣,吼道:“打架的同學統統跟我到辦公室!”

我顧不上上課了,跟著陸義陽和“大頭”去教學樓對麵的辦公樓一樓的教導主任室。陸義陽左邊眼角腫起老高,腫得整隻眼睛都成了一條縫,額角、手臂上都擦破了皮。教導主任叫來了校醫務室的老師,給他檢查了一下,說應該是皮外傷,大家才都稍稍放了心。

教導主任關了門,用他特有的公鴨嗓子大聲訓斥參與打架的四名男生。我、孫霞和幾個一起打球的男生等在門外。我從他們口中得知,一開始大家都各自占著一個籃筐打籃球,可是後來四(4)班的男生把籃筐打歪了,就在夏威的帶領下,過來搶占他們的籃筐。陸義陽不讓,那個夏威就罵他“待一邊跳你的‘霹靂扭屁股舞’去,別跟老子搶籃筐”,不說“霹靂舞”還好,一說“霹靂舞”,陸義陽就炸了。

我偷偷地從窗口往裏麵看,看見四個男生站成一排,全都耷拉著腦袋,一聲不吭。陸義陽的眼睛腫著,額頭和手臂上塗了好幾塊紅藥水,看上去傷勢慘重。他發現我在窗口偷看,用另外一隻好的眼睛衝我眨了眨。

教導主任發現了我們,開了窗驅逐道:“站在這裏幹什麽?也想吃批評麽?趕快上你們的課去!”

我和孫霞,跟著那幾個男生隻好回教室去。一路上,他們還議論紛紛,說這個叫“夏威”的男生,出手太陰,打架專挑人的要害。還有人說,這個人就是個下作胚,早就被他重男輕女的爸媽慣壞了。他上麵還有個姐姐,在家裏一點地位都沒有,有一次聽他自己吹噓,說他趁他姐姐睡覺的時候,脫了她的褲子看過了,從此自詡是個“男人”。

我和孫霞聽得直皺眉頭,想不到我們學校裏居然還有這樣的壞胚子。想起來,這男生雖然又矮又瘦,一張瘦條臉上嵌著一雙三角綠豆眼,眼中卻透著與年齡極不相符的早熟和狠勁。跟他比起來,陸義陽那些所作所為隻能算是調皮搗蛋,而不能算作是“壞”了。

那一節課我上得極不專心,不時望向窗外,教學樓和辦公樓中間的那塊狹長型的藍天上,秋天的雲朵顯得格外深遠,帶著深青色的影子,緩緩變幻著飛過去了。

下課鈴一響,我就趕緊收拾書包,想著要過去找陸義陽一起回家。這時班主任語文老師走了進來,叫我道:“炎雪,你過來一下。”我一愣,跟著老師走到教室外的走廊,隻聽她說道:“炎雪,你跟四(2)班的陸義陽住得很近吧?麻煩你回家通知一下他父母,讓他們趕緊到學校來一趟。”我心裏“咯噔”一下,心想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