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陰差陽錯

馬蹄嘚嘚疾馳在荒涼路徑上,兩側花枝草蔓瘋長,掩映了粗糙溝渠,隻偶爾聽到草木叢裏一兩聲蛤蟆叫,馬上人才驚覺似有一水護田將綠繞。

這是個自發形成的村落。平整寬敞些的地方起了大大小小院落,不拘園林和農家小院,乍看上去應當是處相對富裕的村子。其實不然,此處出門正對連綿不絕的墳墓,高高低低,有的壯麗精美,有的不過一抔黃土。

唐惜福不曉得中官村到底是怎麽達到悠然與陰森統一的,反正他一路走一路冒雞皮疙瘩,萬分後悔出城前沒去寺裏求個護身符揣懷裏。

帶路的老人是個老內侍,無權無錢,出宮後沒地方去,便來此處給人掃墓為生。左右大家都是沒根的人,誰都別嫌棄誰。

老內侍蹣跚著薅掉沿路土墳上的荒草,指著一處氣派的新墳道:“您要找的應當是這座。前些天才下葬,聽說路上繞,差點誤了時辰。”

從西安門出來的棺槨主人名鄭越,乃陛下東宮時的舊人,在聖前有幾分薄麵。不過據說此人不太好名利,憑資曆進司禮監待了沒幾年,便自領了閑職養老,還收了個小內侍做幹孫子,素日與人為善,並無太多可圈可點的事跡。

“無錢無後的內侍,身後事都是安樂堂負責,屍骨送淨樂堂焚燒。像鄭公公這種有積蓄有孫子的,不想回故鄉就往這裏埋。”老內侍臉皮鬆弛,一說話就顫啊顫,擺不出個正經表情,可唐惜福此刻分明從他臉上看出了“羨慕”二字。

唐禿子歎了口氣,點燃香燭紙錢,衝著墳墓拜了拜,示意下屬開挖。

“這位鄭公公生前應當挺儉省。”老內侍得了賞錢,探頭看了看墳墓,嘀咕,“有權有勢的太監大多往黑山會埋,那兒是壽地,風水好,距京四十多裏,除了貴沒毛病。”

唐惜福微怔,似有所覺,提步走近墳前墓碑,伸手摸了摸,微微蹙起了眉。

郊外天地遼闊,七月的風順著水渠颯颯吹來,呼啦卷起墳墓上的白幡和紙錢,森然遮住了豔陽。

白澤衛官署,陸九萬思索著疑點進了大牢,走過長長的甬道後,停在了一間牢房前。

楊駿盤腿坐在幹草堆上,看神情還算平靜,似乎曾經追逐的功名利祿於他已是過去。

“問你一個問題。”陸九萬勾勾手,示意他靠近柵欄,壓低了聲音問,“你迷暈白玉京後,隻念了《通明真經》,沒提別的?”

楊駿笑了:“陸千戶,您應當明白在下對長興教是虛與委蛇,念幾句經文,可以交代過去了。”

陸九萬深吸一口氣,死死盯著他的眼眸,謹慎地追問:“有沒有提與‘波斯’有關的字眼?”

“波斯?”楊駿茫然地搖搖頭,肯定地道,“隻有一本經文。”

陸九萬心髒砰砰作響,直覺自己走錯了方向:“長興教到底怎麽跟你說的,原話。”

事情過去太久,楊駿想了又想,才不確定地複述:“待那廝半睡半醒,汝將此經念與他聽。蒼天傾覆,我主慈悲,他定願入神教。”

陸九萬胸腔空落落的,這的確是長興教神神道道的味道。難道長興教費勁巴拉算計白玉京僅是想傳教?單純拉攏一個紈絝子弟,付出與收益沒有可比性,陸九萬敢以被自己親手送去邊關的諸多邪教分子發誓,長興教絕對有後招。

可是如果長興教目的不是通過白玉京盜取通明石,白玉京又是怎麽知道“波斯貢物”的?

要麽還有人算計白玉京,要麽就是白玉京在算計她。

按陸九萬的意思,在白玉京徹底洗幹淨嫌疑前,是不想放他走的。畢竟放出去容易,請回來難。這次是對方自己往甕裏跳,白澤衛顧忌少;但是放了再逮回來,卻容易引起勳貴們人人自危。這幫人手裏多數攥了兵權,一個不慎,搞出衝突,還真不好說是誰揍誰。

然而,她剛出牢獄,下屬就帶了個不太妙的消息——宋聯東親自來接白玉京入宮了。

有句髒話知道不能說,不過陸九萬真的好想罵皇帝老兒。

一個時辰後,白玉京踏著皇城落鎖的鼓聲走上了長安大街。

秋風呼呼吹著,將街道兩側的飯香菜香送進鼻端。白玉京腳步虛浮地飄進酒肆,拍桌子吼了聲:“小二,上酒!”

公子哥兒將頭埋進胳膊彎裏,眼淚唰的流了下來。

他等了六年的爵位,皇帝終於肯給他了。

“從前覺得你這孩子不太正經,荒唐事兒委實幹得不少,朕唯恐你墮了護國公府威名,私心裏想磨磨你。如今瞧著,長進沒見多少,身邊的宵小倒是得論堆算。罷了,你說你文不成武不就,若再沒爵位傍身,不擎等著讓人啃得骨頭渣都不剩?”

酒肆的酒渾濁苦澀,一碗下肚,憋得白玉京鼻腔發酸,眼淚淌得愈發洶湧。

六年了,自父兄戰死沙場,已然過去六年了。

他曾以為護國公的爵位拿不回來了,生生將自己活成了一個笑話。盼了太久的東西來得太過突然,紈絝子弟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麵對。

白玉京痛痛快快哭了一場,才想起還沒告知奶奶。他抹把臉,扔了塊碎銀子,在諸人關愛病人的視線裏,隨意攔下輛馬車,要求人家送他回家。

靛藍天幕吞盡最後一絲餘暉,寥落星辰一顆顆亮起,遠處不知名的鳥群直直衝上霄漢,燕京千家萬戶亮起了華燈,照耀著夜禁前繁華熱鬧的街道。

馬車轆轆駛進時雍坊,白玉京跌跌撞撞撲進門,在下人如臨大敵地攙扶下,放聲嚷嚷:“奶奶,咱家終於又有國公啦!”

尚沾著佛堂檀香氣息的白老夫人停下撚動佛珠的手指,緩緩雙手合十,眸中淚花閃爍,與年紀不相符的蒼老麵容上浮現出暢快笑意。

這一晚,護國公府華燈大熾,點了無數爆竹煙花,好酒好菜不要錢似的往院裏擺,下人們紛紛呼朋引伴過來湊熱鬧。白玉京大方地給下人和小輩們撒了賞錢,樂得二爺爺家的曾孫一口一個“好叔叔”。

白老夫人卻在闔府歡笑聲中,帶著白玉京進了祠堂,讓他對著鱗次櫛比的牌位跪下:“從前你無爵位傍身,如幼兒抱赤金行於鬧市,咱們白家的傳家寶,我不敢交給你,生怕害了你。現如今,你有資格接受傳承了。”

祠堂昏黃的燭光蒙在祖孫倆身上,溫馨而貴氣逼人。

白老夫人捧出白玉京素日用的瓷枕,掄起拐杖敲碎了一頭,往地上磕了磕。

“當啷!”

一塊灰撲撲,小兒拳頭大的石頭滾了出來。

白老夫人鄭重將其放在孫兒掌心裏,歎息道:“這東西也不知是福是禍。白家先祖靠著此物押對了太祖,此後百年從未站錯隊。可也因著此物,曆代護國公無一長壽。你爺爺不承認,可我卻覺得此物有幾分邪性,你要慎用。”

白玉京撥弄著摩挲出包漿的石頭,似懂非懂:“這玩意有什麽用?卜算?”

“不,比那個要準。”白老夫人神情複雜,“白家嫡係後人把血滴上去後,可以憑此聯係到相隔二十年的自己或至親。”

“啥?”譬如一記天雷劈下,把白玉京雷得外焦裏嫩,“子不語怪力亂神,奶奶你說笑了。”

“你以為白家先祖如何敢把全副身家押在太祖身上?”白老夫人神情嚴肅,“此物名為‘竊天玉’,取竊奪天機之意。當年白家先祖通過竊天玉聯係上了二十年後的繼承人,提前得知了天下大勢。”

二十年。

樂益六年六月二十八日酉時。

二十年後,護國公府敗落。

夢中的遭遇再次清晰起來,一切似乎指向了一個不可能,又非常可能的方向。白玉京呼吸輕微,甚至不敢大聲說話:“那,能聯係到二十年前的人麽?”

“可以,不過用處不大。”白老夫人疑惑地看他,良久恍然,“你是思念你父親了嗎?你父親他,年輕時熱血狂妄,未必能指導你什麽。你,切勿沉迷其中,人總要走出來的。”

原來這才是通明石噩夢的來源。陰差陽錯,所有人都把方向搞錯了。

白玉京滿腦子環繞著一句話:完了,他把後代求救當噩夢,事情鬧大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