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不竊
一燈如豆,昏黃燭光僅照亮了方寸之地,與武康伯府的燈火通明不可同日而語。
蓋了不知多少年的房子,斑駁牆麵上一次粉刷約莫沒人記得了,動靜稍微大點就簌簌掉粉末,屋內一應擺設也多是用了好幾手的舊貨。
程心念冷著臉拍開酒壇泥封,倒了兩碗酒,與楊駿分了。她端著酒碗,眸子在燈燭照耀下寒光湛然,令人心頭涼意陡生。
姑娘檀口微張,字字分明:“請表哥滿飲此酒,從此後,你我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再不糾纏。”頓了頓,似乎覺得有些不近人情,她聲音低了下去,“隻盼著,將來婚喪嫁娶表哥能搭把手……逢年過節還可有些來往。”
不能再退了。
程心念閉眼不再看他,狠狠心端著酒碗一飲而盡。冰涼酒液入喉,很快灼燒開來,順著食道一路直通胃部,最終化作岩漿衝上顱腦,嗆得她兩眼通紅。
楊駿怔怔望著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其實並沒有好生觀察過她——或者說沒有觀察過任何一個無利益瓜葛的熟人。
他緩緩舉著酒碗湊近嘴唇,神情恍惚地吞下苦澀酒液。
“趁著還未夜禁,好走不送。”程心念打開吱呀作響的木門,示意他離開。
楊駿走走停停,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歎息一聲,頭也不回地走了。
程心念關上門,慢慢滑坐下來,不期然想到了當年陸九萬的話:“寵之一字,看似蜜糖,實則毒藥,它會毀了一個人的。”
那時她不知天高地厚,以為男人寵著自己,縱著自己,像養金絲雀一樣待自己好,就是幸運。然而回過頭才發現,她所有的不幸,都是從將一生寄托在別人身上開始的。這個別人,是父母,是姨母,是表哥,是陶盛淩。
行至歧路,父母可以離世,姨母可以反目,表哥可以娶妻,良人可以無情。
沒有誰可以永遠寵著自己。他們寵自己的前提是,歲月靜好,自己不會破壞美好的表象。
就如待自己猶如親女的姨母,在發現自己有拖累表哥的苗頭時,立即想法子給自己說親。兩人沒有撕破臉,不過是姨母去得早。
姑娘認真擦幹淨臉上的淚,自語:“權當從前的悠然是竊來的。程心念,今後你要憑自己的雙手吃飯,不要再靠著別人了。”
月亮升起來了,亮白亮白的,照耀得破舊小院別樣澄淨。
楊駿沿著空寂無人的胡同往大路走,細細納過的鞋底踩在地上沙沙作響,月光在他身後拉出長長的影子,一切都顯得幽深而冷清。
行至如今,他也分不清自己對程心念到底是埋怨多一些,還是憐惜愧疚多一些。他像一隻鴕鳥,一頭紮進沙裏,以為自己不看不聽就能掀過困境,跨過隔閡,保持著相依為命,互相取暖的狀態——他從未問過程心念願不願意原地踏步。
楊駿閉了閉眼,狠狠在身後劃出一道看不見的楚河漢界。再睜眼,他看到前方停了個籠在陰影裏的人。
“你在白澤衛,招了?”男子聲音有些縹緲,微微起了回音。
楊駿渾身汗毛根根豎起,又是這樣,他根本不知道對方是怎麽出現的。他穩了穩心神,喉嚨有些發硬:“招什麽?”
“你說呢?”男子轉過身來,一雙招子蘊著寒光,“你是怎麽出來的?”
“虛驚一場。”楊駿略略放鬆,“白玉京天天亂竄,想找出給他下藥之人,難。再說隻是藥物殘留,你自己說過不危害性命,隻消我裝作困惑,白澤衛能查出什麽?”
天上浮雲飄移,月光隨之轉向,映出了男子身形。他著一身藏藍道袍,布料款式無甚出奇,臉上蒙了麵巾,瞧不分明,身材十分尋常——是中年發福的體形。
“你無需裝作困惑,你本就什麽都不知道。懂?”道袍男子很滿意他的回複,不輕不重敲打一番,便要走人。
“閣下來無影去無蹤,隻是攥著把柄要我做事,卻從不提何時結束,未免沒有誠意。”楊駿喚住他,語帶不滿,“我因著你們走了趟白澤衛,你們不想著趕緊撈人,隻關心我說了什麽,實在令人心寒。”
“心寒?”道袍男子背對著他冷笑一聲,“你是否忘了,咱們因何合作?”
楊駿笑了:“我與程心念掰了。她的事與我何幹?”
道袍男子瞳孔攸然放大,明顯被意外打了個措手不及。
原來他不是全知全能。
楊駿再接再厲:“一個總是拖累我的破落戶女子,我是得有多心軟,才一次次幫她,受她拖累?”
道袍男子一時無言,好半晌才冷笑道:“年輕人,跟我玩欲擒故縱的把戲,不覺太嫩了麽?”
楊駿笑了下,錯身向胡同外走去。
道袍男子眼見著他真沒打算繼續合作,眸中不由湧上一抹惱怒,語氣硬了幾分:“我們掌握的東西可你能想象到的要多。比如兩人信箋互訴衷腸,比如兩人曾多次在山間幽會,比如……”
楊駿知道自己不該上當,可勃然而發的怒氣依然令他猛地回頭:“你真卑鄙。”
道袍男子笑了。
半刻鍾後,道袍男子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態度,滿意地離開了。
停了一會兒,兩名身著裋褐的白澤衛校尉躡著人影而去。
月光明明暗暗,追著人影緩緩移動,像極了深夜中的精怪。
楊駿繃緊的雙肩緩緩放鬆,他舉步前行,卻聽背後傳來一把熟悉至極的女聲:“這便是你進白澤衛大牢的緣由?”
書生豁然回首,望見了胡同入口處,抱著男子披風的程心念。
女子扯了下嘴角,比哭還難看:“你不是說跟我無關?”
“都過去了。”楊駿底氣不足地辯解。
“不,沒過去。”程心念語氣陡然激烈,“隻要你在意,他們就還會拿這個去威脅你!一直一直,沒完沒了。”
楊駿試圖安撫她,姑娘卻笑了下,“我堂堂正正與人談情說愛,我並沒有腳踏兩隻船,是陶盛淩騙我負我棄我,要丟人也是他丟人,我有何可丟人的?你在怕什麽?!”
“你還是個未出閣的姑娘,我不想你……”
“楊駿,我承認我與陶盛淩談情是愛慕虛榮,可是想過得好一點,有錯麽?我是害了誰,還是對不起誰?誰與情郎相會沒有花前月下,沒有魚傳尺素?就算傳出去,通情理的也隻會罵陶盛淩是個負心漢,隻有腦子不清醒的才會罵我。那種人,那種人你與他們計較什麽,你分他們一個白眼都是浪費!”
楊駿張了張嘴,無數話順著喉管上湧,卻無法尋到曾經的理直氣壯。
程心念歇斯底裏發泄憋了幾百天的怨念,頓了頓,她淒然笑道,“不,我還真有對不住的人。從頭至尾,我唯一對不住的有且僅有陸姑娘,偏偏是她,告訴我,我與陶盛淩相愛沒有錯,我依然可以抬頭挺胸做人。楊駿,你不如她,更配不上她。”
楊駿踉蹌後退,黃鍾大呂震響心間,震得他幾欲昏厥。
原來,原來從始至終,裹足不前的隻有他。他領悟得太遲了。
鳥雀受驚,發出尖利的鳴叫,自梢頭振翅而起,直直掠過大街小巷,青磚灰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