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疑雲
大燕嘉善八年七月十七日,晴,萬裏無雲。
蟬鳴響在枝頭,燥熱席卷燕京。白澤衛的大老爺們眼巴巴望著街頭,試圖勾搭湯品熟水攤子靠近官署無果,突然覺得這身皮它不香了。
“昨兒個吧,我本來隻想看看老太監的棺槨有沒有開啟痕跡,孰料真發現不少問題。”唐惜福在中官村住了一夜,今早才趕著城門開啟回來,此刻正端著一大碗過水麵唏哩呼嚕猛扒,抽空說幾句案情,“他那墳修得吧,乍看不錯,但其實是驢屎蛋子外麵光,拿錘一砸,裏頭全他娘是以次充好的料。再說跟他同批進司禮監的,大多早早在黑山會買好了墓地,除了他葬中官村。那地兒說好聽點是有煙火氣,說難聽點就是魚龍混雜,不符身份!”
陸九萬邊在地圖上對比兩處埋骨之地,邊隨口問:“他很缺錢?”
“不能哇!”唐惜福把空碗往桌上一墩,斬釘截鐵地說,“司禮監哪位公公不富得流油?再說今上念舊,對跟著他從東宮出來的可好啦!”
“那他這是……”陸九萬不能理解,“他們內侍不都講究身後事麽?”
“你也覺得不對吧?”唐惜福拋出猛料,“我開棺了。你猜怎麽著,鄭越後腦有鈍物擊打的痕跡。棺裏倒是沒有通明石,不過陪葬品全他娘是贗品,鉛鍍金,銅鍍銀,寒磣!”
陸九萬手指停在中官村的位置,眉心微蹙:“不是正常死亡?”
唐惜福搖搖頭:“雖說去得匆忙,沒帶仵作,可我敢用這雙招子發誓,老太監絕不是壽終正寢。”
“贗品來源查了麽?”
“還沒。不過除了他自己,也就熟人才會幹這事。”
陸九萬敲打著條案,心說案子越發有意思了。
“鄭公公人緣不錯,當初從司禮監退下來,說辭是‘年老不堪用,懇請萬歲憐惜’。反正誰都不得罪,基本可以剔掉仇殺可能。”唐惜福出去把碗刷了,回來接著說,“老太監有個幹孫子,十六七歲,叫鄭康安,待會兒我過去查查。”
陸九萬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有幹孫子還混成這樣,這幹孫子要麽不堪大用,要麽狼心狗肺,總之鄭公公虧大發了。
某禿子撈了盞冰鎮酸梅湯,邊喝邊往外走,走到門口又探進半個身子:“頭兒,開棺驗屍是臨時決定的,沒知會家屬。你,記得幫我補個文書。”
說完,禿腦殼“呲溜”消失,唐惜福腳步飛快地竄走了。
陸九萬殺氣騰騰望著門口搖晃的竹簾,心裏有一萬句髒話想罵,轉念一想,這下屬是她自個兒打出來的,怨不著別人,真是個悲傷的故事。
牆外鑼鼓喧天,護國公府雇傭的樂隊吹吹打打繞了半個京城,喜慶勁兒隔著老遠都能感受到。
陸九萬聽著樂聲臉色有點臭。她同情護國公府歸同情,可如今白玉京承爵,勳貴們敏銳察覺到皇帝有意蔭庇老幼,她再想查此人,難度不是一般大。
她垂目望著條案上來自護國公府的請帖,臉色有點奇異,白玉京居然派人給她也送了張,留的還是棲花樓的閣子。
棲花樓啊,長安街上赫赫有名的酒樓,雅致、昂貴,是富貴人最愛去的地兒。似陸九萬這等兜裏沒錢的,一般說它“中看不中吃”,趙長蒙對此等人評價是“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
陸九萬翻了翻請帖,單紅單帖,撒了金粉,上麵的字都是找的名家所書,無一細節不在嘚瑟護國公府有錢——現在也有地位了。
陸九萬搖搖頭,隨手丟開了帖子,誰愛去誰去,她跟紈絝子弟明擺不是一路人。
披紅掛綠的樂隊招搖著晃過長安大街,後麵跟著的小廝挎著一籃銅錢見人即撒,哄得一群小屁孩歡笑著追著隊伍跑,給本就熱鬧的街道又添了幾分喜氣。
唐惜福的馬讓人群擠得嗷嗷直叫,他不得不下馬在路旁台階上蹲下,想等樂隊過去了再走。
嗩呐聲裏,叮叮當當的銅錢望天猛撒,有幾枚結伴撞進了驢車,驚得車夫“哎呦”了聲。
一隻纖細素手掀起一角車簾,露出半張淡妝俏麵。車中女子撿拾了銅錢,見車左側的孩童多數背對著她,便悉數從右側車窗拋了下去。恰在此時,毛驢受驚,往前躥了幾步,女子失了準頭,手一揚,銅錢扔得有點高,有一枚竟是直直砸到了唐禿子的腦殼上,還快樂地彈跳了兩下。
女子羞憤欲死,衝他做了個告饒的手勢,忙不迭慌慌張張扯上了簾子。
唐惜福摸摸隔空接錢的光頭,啼笑皆非,心說這要是塊金子該多好。
驢車晃晃悠悠駛向遠方,距離熱鬧越來越遠,直至混入人流瞧不見了。
西苑雖位於皇城內,卻不在宮城中,而是與其隔著金海對望,平常十天半月都不一定能見著有實權的人。因著波斯貢物失竊,快跟花花草草同化的宮人終於也體會到了“重視”的感覺。
鄭康安一如幹爺爺給他取的名,生了張喜氣健康的圓臉,平平順順長大,除了帶點四體不勤的瘦弱,瞧著跟殷實人家的大寶孫子沒差。
唐惜福不動聲色觀察著他,目光落在其圓潤指甲上,登時有了數:鄭越將他養得很好,幾乎沒遭什麽罪。
鄭康安未經過事,整個人帶著坐立難安的局促。他雙掌在大腿上摩挲了幾下,訥訥開口:“按說我該給幹爺爺戴孝的,皇城有皇城的規矩,我……司禮監讓我接任爺爺的職位。”
這小子太嫩,慫到用職位展現自己受重視程度,以期能逃開白澤衛的盤問。
唐惜福別開目光,打量著狹小而溫馨的住處,屈指敲敲蒙了層油灰的銅燭台,漫不經心地問:“鄭公公似乎挺喜歡金石物件?”
“是。”提到鄭越的興趣愛好,鄭康安略略放鬆,“陛下登基前,爺爺是給陛下管私印閑章的,自己偶爾也雕刻幾枚賞玩。”
“哦?能否讓我開開眼?”唐惜福假作好奇,借機提出了要求,“內庫失竊,近來出入過西安門的都有嫌疑,走個過場,檢查檢查。”
鄭康安身體僵了下,起身的動作有些磨蹭。少年身形瘦弱,青色貼裏不太合身,有瞬間露出了一小截脖頸。
唐惜福攸然按住了束帶,他看見對方白皙皮膚上有一塊烏青的指印。
內室竹簾掀起,少年示意他進去。
一如唐惜福所料,鄭越房間布置得老氣橫秋,並沒有添置近些年時興的玩意,跟其身份地位不太相符。唐惜福撥弄了下裝閑章的匣子,裏頭多是不值錢的石頭和木頭,竟沒有一枚金玉的。
唐惜福索然無趣地往外走,走到門口又退了回來,眯眼打量著窗下條案,甚至伸出拇指隔空比劃了下。
“怎,怎麽了?”鄭康安戰戰兢兢地問。
唐惜福恍若未聞,徑自上前摸了摸條案,他壓下身子,從側麵清楚看到兩枚隱隱發白的圓環,是水漬。他突然覺得不對,連忙後退幾步,環視一圈後,在床邊蹲下,伸出手一寸寸摸索。細碎的瓷器粉末緩緩在掌下滾動,昭示著一個殘忍事實。
身後少年陡然屏住呼吸,腳悄悄往外移動。
唐惜福背後仿佛長了眼,淡淡問:“鄭康安,條案上應該有兩隻瓷瓶,瓶呢?”
少年呼吸陡然亂了。
唐惜福轉過身來,麵色如霜:“你用瓷瓶砸死了自個兒爺爺。”
分明晴日暖風,卻偏有一陣邪風穿堂而過,呼啦吹散了帷幔。青色帳子飄飄搖搖,似有怨魂回歸,駭得少年臉色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