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當天夜裏,林氏發起了高熱。許大夫冒雨來看診,開了退熱的藥。九娘細細詢問了後,用了些玫瑰花油給她止痛,柔聲給林姨娘說些市井裏的笑話,等姨娘睡著了,又把剛才翠微堂裏聽到的郭貴妃和崇王的往事細細思量了一番,既知之,則安之,索性就守在了東小院裏看了一夜的書。
秋風秋雨沒有愁煞九娘,倒愁煞了孟建和程氏兩夫妻。
程氏夜裏冒雨去了兩回家廟,給四娘七娘送了些蜜水喝,告訴她們林姨娘的情形不太好,叮囑她們乖乖跪到早上,安安分分地回房舒緩膝蓋。七娘嚇得哭都哭不出來了。四娘也不敢提自己被罵到吐了一口血的事。程氏心裏焦灼,竟然也沒留意她衣襟上的痕跡。
孟建愁得比程氏還厲害。財大氣就粗的大舅子一早就去衙門等著他,說完事情拍拍屁股輕鬆走人了。他擔了一整天的心事,回家來看到這般情形,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九娘走失,木樨院大亂的那夜,太陽穴死個勁地跳,實在對著程氏開不了口。他去東小院看望林氏,嚇了一跳,看她傷痕猙獰,人已燒糊塗了,隻一個勁哼哼唧唧。問了許大夫幾句話,他有心想寬慰寬慰九娘,一看到她那澄清冰涼的眸子,就噎住了,好像是他害了林氏一樣,心裏直發虛,原本還想替七娘四娘說幾句好話的,也全給憋了回去。
好在第二天淩晨,林姨娘的高熱就退了許多,人也睡安穩了。九娘這才鬆了一口氣,回到東暖閣,讓玉簪磨了墨,照著前世的習慣,打開劄記,細細寫下昨日的事情,可惜婆婆告知的信息也太少,她對郭貴妃所知更少,最後隻能把阮玉郎歸在了崇王和郭貴妃那一列上。郭家阮家孟家圍繞著皇家,程家、陳家和蘇家,又都和孟家連在了一起。七姓之間有的結親,有的結仇,恩怨交加。幾十年前隱藏的種子,如今枝蔓叢生,沒有婆婆那一輩人的釋疑,根本無處下手。可婆婆,卻似乎又必須要掩藏著什麽。
合上劄記,九娘這才覺得疲憊不堪,想起前世自己的那幾十本劄記,不知道是在阿昉那裏,還是被收在那個雜物間的箱子裏了。若是找得回來最後兩年的幾本,興許對照現在的情形,能找出些蛛絲馬跡。翻來覆去,才略睡了一會兒。
待玉簪喚醒她時,已近午時。
“舅老爺程大官人來了,帶了好些禮,堆滿了木樨院的院子。”玉簪一邊替她梳頭,一邊小聲說:“程大郎也來了。四娘七娘都在正屋裏見禮呢。”
九娘伸手指了指那根喜鵲登梅釵:“還插這個就好。”
玉簪輕輕替她插上:“娘子說姨娘還沒醒,您就不用去前頭見禮了。”
“爹爹他上衙去了嗎?”
慈姑捧過銅鏡給九娘照了照後麵:“郎君今日告了假,也在正屋裏陪著舅老爺說話呢。稍後該去翠微堂見老夫人了。十一郎今日學裏也告了假,剛剛見過了舅老爺,在東小院裏守著呢。”
“二哥呢?今日可上值去了?”
玉簪回道:“修竹苑卯時來了人,說昨夜信就送去太尉府了,回話說今日肯定能送藥來。一早二郎也已經入宮去了,晚些就應該有音信,您別急,姨娘退了燒,就沒什麽大礙了。”
九娘舒了口氣,略用了些慈姑留好的湯水,就去了東小院。
不多時林姨娘也醒了,隻覺得臉上也沒那麽疼痛難當了,肚子倒咕嚕咕嚕響了起來。
“餓了?真是有其女必有其——”十一郎孟羽歎了口氣,搖了搖依然很大的腦袋。九歲的他搬去修竹苑兩年了,已經習慣掉些不倫不類的書袋,身子已經開始竄高,臉上還胖嘟嘟的,倒和九娘小時候很像。一句話沒說完就被九娘一巴掌擼在腦殼上。
“又想背書是不是?”
“不想!”十一郎趕緊喊:“寶相姐姐,把那烏鱧湯快端進來,九姐要喂我姨娘喝湯了。”他轉過臉對林姨娘抱怨:“姨娘,等你能說話了,得好好勸勸九姐,我都被她打笨了!我堂堂男子漢小丈夫,這頭能隨便碰嗎?”
九娘笑著摸摸他的大腦門:“阿羽說的對,九姐錯了,對不住!”
十一郎退開兩步:“你認錯最快,屢說不改,我才不信你。”
林氏看著姐弟兩個在自己麵前耍寶賣乖變著法子讓自己安心,也知道自己昨夜算是鬼門關走了一趟,越想越後怕,眼淚撲簌撲簌往下掉。九娘扶她起來給她擦了眼淚:“可不能哭啊,眼淚是鹹的,傷口上撒鹽可疼了,還不容易結痂。”嚇得她趕緊收了淚。
九娘喂林氏吃了碗火鴨絲軟麵,喝了碗烏鱧湯。跟著指點寶相怎麽用極軟的紗布替林氏刷牙淨麵,怎麽敷玫瑰花油。
收拾妥當了,九娘拿了本《世說新語》,讓十一郎講講容止篇。十一郎講了兩篇,心下疑惑,雖說姨娘愛漂亮,難不成聽著美男子的故事還能療傷止痛?可看到姨娘專注地盯著自己,手也不往臉上摸了,就接著說起“看殺衛玠”來。
她們這邊三個關起東小院的門不聞窗外事。木樨院裏的程氏卻懷疑自己耳朵出毛病了。
“大哥你說要替大郎求娶誰?”
程大官人笑眯眯地又說了一遍:“自然是我嫡親的外甥女阿姍啊。”
程大郎眨了眨眼睛,想起四娘,又想起九娘,就覺得臉上被打過的地方又開始疼。這次還會不會被打?他偷眼看看姑母。
程氏也在看著他,下眼瞼直跳。
孟建看看妻子,再看看大舅子,勉強笑了笑:“對了,其實阿姍和蘇二表哥家已經在議親——”
程大官人沉下臉來:“怎麽?我這個哥哥比不上表哥親?還是你們兩口子嫌棄程家是商戶之家?”
程氏自然搖頭不已,心中哀叫真是禍事成雙來。程之才這小王八蛋什麽時候打上阿姍的主意了!
“爹爹和娘也說,這許多年沒見過阿姍了,若咱們程家孟家能親上加親,是最好不過的,幹脆舉家也遷入汴京來。哥哥我已經給開封府進納了五萬束稈草,大郎過了中秋好歹也是開封府的主簿,從八品的官員。他又是我程家以後的當家人和一族之長。阿姍從小就能寫會算,性子也潑辣,又在汴京和那些官宦家的小娘子們從小一起長大的,日後也能給大郎做個賢內助。這可不是天作之合?”程大官人端起茶盞,悠然地喝了一口。
程之才一想到這幾年難得遇見幾次七娘,她都是橫眉豎眼的母夜叉模樣,賢內助?爹您最大,您說什麽就是什麽。但還是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屏風後頭忽地跳出一個人來,幾步衝上來抱著程氏大哭起來:“娘!我不要嫁給表哥!我不要!”
七娘哪裏管舅舅的什麽麵子和臉色,轉過頭對著程之才喊道:“你明明是喜歡四姐的,快跟大舅說實話!”
程大官人砰地一聲放下茶盞,喝道:“大郎!竟有此事?!你怎不早說!”
屏風後的四娘如墮冰窖,鶯素的話似乎在耳旁回響,隻覺得一張密不透風的大網迎頭罩下。婆婆!誰來救救我!阿妧,阿妧?你定有法子的!
翠微堂的侍女敲開東小院的門:“來了位貴客,要見九娘子。老夫人請九娘子過去呢。”
九娘剛給林姨娘又塗了些玫瑰花露,猜想怕是陳太初送藥來了,趕緊叮囑了十一郎幾句,匆匆帶著玉簪跟著侍女而行。
等進了翠微堂的正院,侍女卻穿過院子,繼續往西邊擷芳園而行。九娘一愣,看看翠微堂廊下隻有畫眉鳥唱了幾嗓子,侍女們閑閑的模樣也不似正堂有客。那引路的侍女轉身笑道:“貴客在擷芳園裏等著呢。九娘子這邊請。”
擷芳園前後是長房和二房的院落,九娘平時甚少來。進了園子,眼前一亮。不同於積翠園的翠綠一片,此時夏末,園中的池塘兩側七月芙蓉生翠水,矮處卻密密麻麻鋪滿了金黃的秋海棠,正合了紅樹間疏黃,流水淡,碧天長。
隔了十幾步,九娘就聽到杜氏的聲音,一抬頭看見她正站在芙蓉樹下,指著樹上說些什麽。身邊一個少年應聲高高舉起花剪。
一旁的侍女們挽著花籃,都看著木芙蓉樹下的少年郎掩嘴輕笑。幾個穿著青色襴衫的男子站得遠遠的,垂目靜立。
九娘疑惑地走近去,福了福:“大伯娘?”
杜氏一轉頭,笑說:“說曹操,曹操到。”
“哢嚓”一聲,少年探手接住墜下的滿是粉色芙蓉花的樹枝,含笑轉過頭來,霞觴熏冷豔,秀眉嫋纖枝。
“怎麽是你?!”九娘吃了一驚。
玉簪也嚇了一跳,趕緊退了幾步,這可是位沒人惹得起的祖宗!
還穿著宗正寺少卿官服的趙栩手持花剪,長身玉立,收了笑容,上下看了看九娘:“早上二哥和太初和我在東華門遇上了,說了你家裏的事。我今日下衙早,順路把藥送過來。聽叔舅母說你姨娘夜裏不大好,現在可好些了?你自己沒事吧?”
杜氏咳了兩聲忍住笑。這位殿下明明是絕頂聰明的人,偏偏說起胡話騙小娘子不用腦子。您五寺三監在皇城東南邊,這翰林巷在內城東南邊,您是要去東水門才能順路吧。唉,這些個小孩子啊!到底還是小孩子。
九娘給趙栩見了禮,又謝謝趙栩:“謝謝六哥特地跑一趟,我沒事。姨娘早上也退了燒。”
趙栩將手上的花剪遞給杜氏:“表舅母,我有些話要同阿妧說。”
杜氏看九娘並無不豫之色,就點點頭:“你們就在這裏說吧,我在邊上剪些花兒。”
看著杜氏帶著侍女們緩緩去了花樹中,時不時借著剪花枝看看他們,趙栩不禁笑了:“這位舅母真是個齊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