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雷聲千嶂落,雨色萬峰來。

陳青接過手下遞上的格弓和黑翎羽箭,緩步上前,更無二話,猿臂輕舒,已滿月在懷,右手輕搭,四根羽箭已在弦上。

趙栩和陳太初麵露喜色,立刻退到九娘和趙淺予身邊。趙栩揮揮手,侍衛們半攙半扶要將她們護送入門內。

那兩個女刺客對視一眼,轉身躍起,乳燕投林般落向亞其巷口,嬌笑道:“太尉不念舊情痛下殺手,奴等先告辭了!”

九娘還沒跨入門內,就聽到身後弓弦輕響了一聲。她急轉過身,那四枝羽箭已離弦而去,箭頭簇亮,如電火行空追著雨中紅衣人而去,星移電掣般破開雨幕,一息千裏,竟忽地又分成上下兩路,黑翎尾羽急速甩起的雨水帶出四團水霧,轉瞬水霧裏各爆出一團血霧。

那兩個女子在巷口身形倏地一停,搖了幾搖,躍上屋頂,在民房院落中幾個起落就已經不見蹤影。

三十步外的亞其巷口空無一人,大雨漫過的地麵,血水潺潺,轉瞬就變成了淡紅色,蔓延開來。

趙栩顧不得身上還直往下滴水,上前幾步,看向陳青。陳青看著雙眼赤紅的趙栩,點了點頭:“你來。”

趙栩眉頭一挑,手一揮:“追!”身後躍出四個皂衫短打的漢子,對他躬身行了一禮,往雨幕中追去。

他又一揮手:“殿前司信號!報開封府和內城禁軍!”

兩個漢子隨即奔入雨中,躍上對麵屋頂,朝天點燃手中兩管物事,嗖嗖兩聲,空中爆出赤紅和橙黃兩道煙火。兩人剛返回趙栩身邊,東邊鄭門內的開封府已響起急鼓聲,離此地最近的金水門內城禁軍營,隱約傳來馬聲長嘶。

有人上前將刺客所用的弩箭用粗布包了送到趙栩麵前給他查看。後麵也有人喊:“找到了!”西巷裏抬出兩具女屍來,兩個刺客下手極為狠毒,兩個執事娘子均遭一劍封喉而亡。

趙栩在外麵指揮手下眾人有條不紊地處置現場。門裏的趙淺予依然嚇得抱住九娘不放,不住抽泣。九娘雖然也驚懼不已,但仍盡力安慰著趙淺予,可惜說了好些話也不見效,轉頭見到渾身濕透的陳太初守在門口,他的木屐正踩在自己身上流下的一灘水中,臉色平靜如常,看見他似乎自己的心就也能漸漸安定下來。

陳太初似乎知道在安慰趙淺予的她也極需要人安慰,他朝九娘點點頭,微笑著輕聲道:“沒事了。放心。”但他的手背在身後,仍在顫抖,不想也不能給她看見自己心中的恐懼。若不是爹爹,他還來不及說出心意,就已經失去她了。前一刻嬌顏如花,後一刻血流成河。那徹夜的守望,雨中的靜候,一顰一笑,全然沒有了意義。似乎就是這一刻,陳太初無比渴望自己能變得更強,至少強大到無論何時何地都能守護住眼前的人兒。

九娘的心漸漸定了下來,靈機一動,拍拍趙淺予:“你看!太初哥哥剛才被壞女人摸到臉了,你的帕子呢?快給他擦擦臉。”趙淺予抬起頭,看到一臉古怪的陳太初,想笑笑不出來,慢慢收了淚鬆開九娘,抽抽噠噠地問陳太初:“太初哥哥,你被那壞女人摸到了嗎?”

陳太初搖搖頭輕聲問:“沒有,沒有!放心!真的沒有!”又覺得自己話裏有語病,臉一紅,趕緊又問:“你們兩個沒受傷吧?”

九娘仔細看了看趙淺予,搖搖頭說:“我們沒事。”從她開口叫破那刺客身份,到刺客中箭逃離,不過幾瞬的事,已有一種劫後餘生,鬼門關轉了一圈的感覺。

趙栩將善後事宜安排妥當,才過來看她們,心裏火燒一樣,灼得他五髒六腑都疼,急死了怕死了嚇死了恨死了又心疼死了。這胖冬瓜就是這樣的性子改不了,那樣的生死關頭,隻想著護住阿予,從不惜命,也不想想她的命是他的了,說不要就不要嗎?想罵她幾句,可看著九娘蒼白的小臉和趙淺予眼淚汪汪的樣子,最後一聲不吭,抹了把臉,垂目收起雙劍悶聲說了一句:“別怕,沒事了,出來吧。”

九娘本以為難免又要被趙栩臭罵一頓,看到他這個樣子,倒覺得是自己又沒聽他的話,又錯了。屢錯屢犯,知錯不改,他說的全對。

趙淺予牽著九娘應聲想朝外邁步,兩個人腿卻都是軟的。幸虧趙栩和陳太初見機得早,一把將兩人扶出了門。

陳青仔細看了看那兩具屍體,才收了弓交給隨從,走過來問九娘:“九娘怎麽看出那人是冒充的?”

九娘手心裏全是汗,聲音還有些發顫:“今夜看到那許多執事娘子,手上都不塗蔻丹,青色褙子下應該是鵝黃色裏衣。那女子手上塗著朱色蔻丹,青色褙子下麵卻是真羅紅的裏衣,覺得不對頭就開口問了。”

陳青點點頭:“今夜多虧九娘了。太初,你帶些人送孟府的車駕回府。我和六郎先送阿予回宮。”

九娘一進牛車,程氏一聲阿彌陀佛,雙手合十:“嚇死我了!還好你沒事!”想到席間魏氏的話,原本還高興眼看就要撈到衙內女婿,現在心裏頭卻又開始覺得陳家不是適合結親的好人家,這動不動來個刺客,萬一人沒了,還談什麽權什麽勢,還不如那榜上的進士實惠呢。

七娘卻兩眼放光:“阿妧,你看到了嗎?燕王殿下好生厲害!”那樣的人,那樣的外貌,又有那樣的本事!

四娘滿心都是陳太初的英姿,一想到那個總是謙卑笑容的女使,又不寒而栗起來。

九娘輕聲道:“娘,別怕,那兩個刺客中了表叔的箭,帶著傷走不遠的。太初表哥送我們回去。你們放心吧,沒事了。”她心裏裝著陳青之前說的話,略加思索,大概已猜到太後中意的是誰。

陳太初在馬上揚聲道:“還請表叔母放心。”

驚魂初定的車夫舉起韁繩,喊了一聲,牛兒慢慢揚起蹄子,往東邊雨中去了。

蔡相府,六鶴堂,高四丈九尺,觀人如蟻。大雨中通體漆黑一片,隻有外簷下的燈籠隨風飄搖。

頂層的窗子被人輕輕掩上,不多時,屋內琉璃燈亮了起來。阮玉郎濕漉漉長發隨意散在背後,洗淨鉛華的一張素臉,白越發白,黑越發黑,身上披著一件玄色道袍,衣襟隨意敞開著,若隱若現出一片瑩白的胸膛。

他伸手將案上一盞珠燈彈了兩彈,幽然一聲歎息,帶著說不出的纏綿悱惻之意。

“珠燈璧月年時節,纖手同攜。”

輕薄的吟唱自屏風外而來,蔡濤笑盈盈地進來:“香膚柔澤,素質參紅。團輔圓頤,菡萏芙蓉。玉郎這麽多年還是美得如此驚心動魄,怎不叫人神魂顛倒?你若一直在泉州不肯回來,可叫弟弟怎麽活?沒了那些錢,換了你回來,還是值當極了。”他兩頰泛紅,滿麵春色,一臉迷醉,伸手就往榻上人的衣中探去。

阮玉郎也不躲,任他抱著恣意妄為了一番。兩個童子提了食籃進來,熟視無睹,自將酒菜擺了,行禮下去,不敢多看榻上的兩人一眼。

阮玉郎推開蔡濤的手,將被他壓在身下的長發取了出來:“你不去妻妾房裏,跑來這裏做什麽?壓得我頭發疼。”

蔡濤看他秋水橫波似嗔似喜,不免欲火中燒,又撲到他身上:“玉郎你冷落我這麽久,是不是因為我新納了嫣翠?你跑去演什麽青提夫人,可是為了讓我難受?一想到那許多人看得到你的模樣,我就恨不得殺了他們!”

阮玉郎一隻手頂住他胸口,推拒開來:“那你怎麽還不去殺?正好今夜我沒心思陪你玩。”

蔡濤一怔:“今日爹爹也說你那外甥女好,你還有什麽不放心?可是擔心她不聽話?還是擔心爹爹不肯你同我好?”

他話一出口,看見阮玉郎目中厲色寒光一閃而過,心裏後悔,起身坐正了笑道:“她恐怕還不知道你的手段,知道了豈會不聽話?”

阮玉郎下了榻,將道袍隨意攏了攏,走到桌邊,高舉起酒壺便往口中倒。蔡濤看著那酒水順著他口中流下那極美的下頜,喉嚨,沒入胸口,哪裏耐得住,下了榻就要去抱。阮玉郎卻將桌上的兩隻酒杯擲入他懷中:“演戲累得很,你先回去,明日來我家中,正好訂了套新的鞭子,明天才能送到。”說完便斜睨了他一眼。蔡濤捧著酒壺,臉頰燙得要燒了起來,被他那一眼掃到,渾身已酥軟得不行,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半身發麻,捧著空酒杯依依不舍地去了。

蔡濤走後良久。阮玉郎才淡淡地道:“出來吧。”

屏風外的梁上落下二人來,正是方才行刺陳青的兩個女子,麵色蒼白,卻不露痛苦之色,進了裏間,將身上裹著的青紗簾子散了開來。那簾子又是水又是血,皺巴巴地落在地上。兩人忍痛多時,腳步虛浮,相互攙扶著朝阮玉郎苦笑道:“郎君所言非虛,我們一時不慎,失手了。”

阮玉郎從案上取了把剪燈芯的剪刀,眼也不抬一下:“過來,拔了箭再說。”他擊了三下掌,外麵進來兩個垂首斂目的少年,捧了巾帕和藥物,到榻前靜立。

那兩個女刺客依言過去。阮玉郎站起身仔細查看,兩人傷口幾乎一樣,隻是一左一右,分別傷在肩和小腿。箭勢極猛,穿透了身體,箭頭猙獰地露著外頭,滲著血絲。

箭頭上赫然刻著一個“陳”字。

“側躺到腳踏上。”阮玉郎柔聲道,他微微側頭,眼波掃過,兩女心中一顫,竟不敢和他對視,便上去一人側躺在榻前的腳踏之上。

“石棱都能沒入,何況血肉?”阮玉郎伸手輕輕碰了碰箭頭,歎了口氣:“二位梁娘子,現在可相信陳青的人頭值六個州了?我要的是蘭州、涼州、甘州、肅州、瓜州、沙洲,記得同你家梁皇後再說清楚些。”

被阮玉郎這一碰,疼得發抖的女子咬著一縷青絲點頭:“是!郎君放心,奴家記住了。”

咯嘣兩聲,阮玉郎已剪斷尾羽,幽幽地道:“以往隻聽說秦鳳路軍中小李廣高似的箭法如神,今日才得陳青一箭正墜雙飛翼的厲害。難怪皇城禁軍招箭班的都指揮使都出自太尉麾下。他的箭法,你家梁皇後既然是太尉的秦州故人,怎會不知道?”說完就著案上的酒壺又喝了一大口酒。

那女子正專心聽他說話,隻覺得肩上一陣劇痛,身子直蹦了起來,卻被阮玉郎一口酒噴在傷口上,又撒上一把金瘡藥,疼得無法忍受,無奈被他狠狠踩住了背動彈不得,隻能如缺水之魚急顫著,口中銀牙已咬出了血。那傷口被阮玉郎拿那一旁的布巾按住,幾下就裹了個結實。

旁邊的女子看著都覺得膽寒,這如花一般的男子,下手之狠前所未見,呆了一呆才說:“我家娘子隻說過他槍法和劍法如神——”

阮玉郎左手往腳下女子口中塞了一塊帕子,笑著說:“是哥哥不好,倒忘記給你這個,咬著,就不會傷著自己的舌頭。”話未落右手又已拔出她腿上中的箭來。

那女子悶哼一聲,已暈了過去。兩個少年放下手中物,將她抬了開來。

阮玉郎隨手取過巾帕擦了擦手:“他出門時手中並無兵器,你們又怎會失手的?”

尚未拔箭的女子忍著傷痛說道:“陳青身邊跟了個極美貌的小姑娘,不知怎麽就認出奴家不是瓦子裏的人,喊了出來,這才功虧一簣。”

“極美貌的小姑娘?”阮玉郎皺起眉頭:“難不成是淑慧公主?是不是和陳青長得有幾分相似?”

女子搖頭:“不,隔得遠看不太真切,那小姑娘和太尉並不相似,看上去該有十三四歲,極為美豔。倒是太尉有個長得和他很像的兒子十分厲害,手下能人輩出,奴家姐妹差點回不來。”

阮玉郎搖頭道:“太尉隻有個外甥長得和他很像,那是燕王殿下了。原來發出殿前司信號的竟然是他?”他想起四娘所說的“我家九妹,她自小聰慧過人,過目不忘。和燕王殿下淑慧公主,還有蘇相公家的東閣,陳太尉家的衙內,都十分親近。”便沉思了起來。

女子不敢多言。忽地,眼前的蛇蠍美人抬起頭,歎了口氣:“到你了,躺下吧。一弓四箭,箭箭命中。真是厲害。”

他輕笑道:“我最討厭的,就是厲害的人和聰明的人。”他又垂下頭擦了擦手:“這樣的人啊,活不長。”

半邊青絲垂下,瞬間暗了的半張容顏,明暗光影中,傾城又傾國。

程氏回到孟府,一看已過了亥正,便極力挽留陳太初,說不如今夜就住在修竹苑,明早帶著妹妹們一起去福田院也方便。

陳太初謝過程氏的好意,飛身上馬,笑著拱手道別,少年頭戴青箬笠身披綠蓑衣,腳踏木屐,卻毫無旁人被雨淋得那般狼狽瑟縮模樣,依然鬢若刀裁,眉如墨畫,端坐馬上岩岩若孤鬆獨立。

四娘目送他沒入滂沱雨夜中,忽地悲從中來,帷帽下止不住兩行淚滾滾而下。鶯素一把扶住她:“小娘子需看好腳下,別摔著。”

回到木樨院,翠微堂的侍女等候了多時,說老夫人有請。眾人都一愣,趕緊各自回房梳洗換衣裳。

聽香閣東暖閣裏,林氏在榻上給十一郎做冬襪。慈姑在給九娘做秋冬的抹胸。兩個人在雨夜裏精神抖擻,沒完沒了地說著自家小娘子。

林氏正煩惱著:“慈姑,你說九娘這個年紀,那胸前肉還沒我以前重吧?怎麽一碰就疼成那樣?哦呦,你相信我!我真的真的沒下狠力氣,就這樣就這樣的——”昨夜又被慈姑責備的她,委實想不通,伸手在慈姑手背上一按:“就這點力,她就嗚嗚哭?”

慈姑也真沒覺得她下手重,想了想:“我以前在宮裏的時候,倒也見過小娘子這樣的嬌嬌,動輒喊疼,身上一碰著磕著就出來好大一個烏青塊,半個月才能消。”她想到玉簪給九娘擦背,一擦就是一條紅印,一夜都消不下去,就笑著搖頭:“我們家小娘子啊,也真是個小嬌嬌。”

林氏眼睛瞪圓了脫口而出:“那她以後這洞房夜可怎麽熬得過去?”

看到慈姑瞠目結舌,啊?說錯話了?林氏趕緊加了一句:“還有生孩子怎麽辦?啊——這不都是痛死人的事嘛……”她聲音越來越低,頭也越來越低。

慈姑正要罵她,九娘子雖說看起來十三四歲了,翻過年也才十二歲呢!有你想那麽多想那麽早說什麽亂七八糟的啊!

“什麽痛死人的事?”九娘跨了進來奇道。

林氏眨巴著眼睛:“沒——沒事!不痛,其實都不痛,熬過去了就好得很。”啊,這是不是又說錯話了?

慈姑無奈地歎了口氣:“小娘子總算回來了,姨娘你也快回東小院去吧,今晚寶相也是,到現在也沒來找你。”

林氏嘴快得很:“今夜雨太大,郎君擔心田莊被淹壞了,帶著管事們去城外了。”

慈姑推了她出門:“你這嘴,該找個把門的家夥才是。”

侍女們端了熱水進來,九娘來不及沐浴,玉簪用熱水替她擦了一擦,重新梳了頭發換了衣服。一出門,對麵四娘也出來了。

九娘看著她臉色極差,不由得勸她:“四姐,你今夜臉色很差,是不是著涼了?不如留在房裏歇著,要有什麽事,我回來同你說。”

四娘搖搖頭,上來挽住她的手:“沒事,走吧,別讓婆婆等久了。”

九娘這才覺得她手冰冷發抖,趕緊摸了摸她額頭,幸好是溫的,隻好握著她的手,暗歎恐怕她是被程之才嚇壞了,怕萬一被嫡母嫁給程之才那樣的紈絝子弟,一輩子真是完了。她們卻不知道,今夜程之才從州西瓦子出來,路上就被人截住,拖到車下暴打了一通,這會兒在修竹苑哭天喊地呢。

翠微堂裏燈火通明,梁老夫人正在和呂氏杜氏商量著,六娘持筆正在記錄。

程氏帶著她們行禮落座,才知道今夜驟降百年罕見的大暴雨,汴京城數百戶人家被雷電劈塌房屋,幾千人沒了安身之所。相國寺已經大開三門,容納了數百民眾,寺內也例行開始施粥贈藥。開封府有衙役照例來請求富貴人家和世家大族,開門納民。正好三個媳婦都不在家,老夫人已經應了,眼下要商量諸事如何安排。

程氏以往當家,遇到過一次澇災納民,一次雪災納民,這又是積善行德的好事,當下就爽快地將前後院一應安排說了,六娘記在紙上,七娘在一旁打算盤,齊心協力,很快就列出了條目和帳目。

呂氏接過去一看,嚇了一跳:“這納民竟要花費五千多貫錢!??我看那年雪災納民一百七十多人,一個半個月不過才三千貫而已!”

六娘笑著說:“可娘你看看如今的米價呢,漲了多少倍了。”

九娘也說道:“冬日裏不怕疫病,薑湯驅寒就好,夏日裏澇災後就怕疫病,最好這醫藥上也預上一筆錢才是。”前世杭州多暴雨,錢塘江和太湖澇災不斷,她耳熟能詳這些災後要做的事情。

七娘又取過賬冊,查了上半年的醫藥費用大夫診金,按人頭大概核算了一番,又添了五百貫錢上去。

堂下的各處管事娘子們都被召了進來。梁老夫人喝了口茶,慢慢說道:“咱們府,子時就去把大門開了,點上紅燈籠,把那個納民的告示貼上。一應事,你們聽二夫人的安排,叫你們進來,是三句話要你們帶給下麵的人。家裏不是第一次納民了,切記:第一,不可無防人之心。這各處的門戶,庫房,內宅,都要緊著看好,部曲護院也要多巡幾班。”

眾人躬身應是。

老夫人又說:“第二,不可有欺人之心。來者都是客,貧賤也好,窮困也好,入我孟家門是我孟家客。祖宗家法都看著呢,誰若給客人臉色看,餓著他們,我孟家供不起那樣的菩薩。”

眾人又躬身應是。

老夫人又喝了口茶,才慢慢道:“這第三,不可有憐人之心。”堂上隻有四個小娘子沒有聽過每次納民前老夫人必說的三句話,聞言不由得都一愣。這做善事,若沒有憐憫心,可怎麽行呢。

老夫人擱下茶盞,看了看孫女們,語重心長道:“憐憫之心,人皆有之。我們開門納民,必然有老有小,有男有女,若你們因為憐憫心,多給這個一些,多照顧那個一些,這不患寡而患不均,難免有人就存了憤憤不平之心,反倒害了那些弱者。這訂下的條例,貼出去了就不能改,照著做才是,可記住了?”

眾人躬身應是,便行禮退到廊下。呂氏帶了六娘七娘寫的條目帳目,自去抱廈調派人手物事。

四個小娘子起身朝老夫人屈膝道:“孫女們受教了。”

四娘心裏更是委屈難當,不患寡而患不均,可同樣是庶出的女兒,為什麽九娘卻和自己不一樣?她正要上前訴說今夜的離奇事,九娘卻已經上前跪在老夫人膝下:“婆婆,阿妧有要緊事稟告,還請摒退左右。”

程氏嚇了一跳:“阿妧你這是幹什麽?”

老夫人卻揮揮手,貞娘帶著所有的女使退了出去,到廊下候著。

九娘正色道:“今夜九娘蒙表叔召見,說了會話。表叔說宮中太後娘娘有意要召我孟家的小娘子進宮待選,還請婆婆早做準備。”

堂上一靜,跟著幾聲驚呼。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