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九娘趕緊朝玉簪做了個眼色。玉簪朝她屈膝一禮,快步而去,和晚詞一個錯身,跟著那大伯出了房門。

晚詞快步上前,噗通跪倒在蘇昉麵前,哭著喊了聲:“大郎!”

蘇昉一把將她攙起來,很是激動:“晚詞姐姐!燕大哥找了你們一年多,他去幽州的時候可惜你已經走了,他是替晚詩姐姐辦了後事才回來的。”

九娘一呆,幽州?那裏屬於契丹啊。她們竟然顛沛流離去了契丹?晚詩竟然死了?

晚詞聽了蘇昉的話也一愣:“晚詩她——竟已經——?”

九娘憂心著她背後到底是誰會讓高似那麽重視,忍不住開口問:“這位姐姐,誰讓你來找我蘇家哥哥的?”

蘇昉一怔,他竟沒想到這個事!幽州裏汴京,至少一千五百裏路,晚詞一個弱女子,又是賤籍,誰會買了她?又要她來找自己?還能找得到自己?他趕緊問:“晚詞姐姐,誰買了你?是那人要你來找我的嗎?”

晚詞拭了淚:“是張子厚張大人,他和你爹爹曾是同窗。你娘以前也叫他一聲師兄。他讓奴來找你,說你要有什麽話盡管問奴。”

蘇昉渾身一涼,蹙起眉頭。他隱約知道張子厚和爹爹向來不對付,更記得小時候在碼頭上,娘打了那人一巴掌,燕姑同他說過,那就是張子厚,陷害爹爹入獄,害得他沒了弟弟或妹妹的大壞蛋。

可張子厚這麽做是為了什麽?他又是怎麽知道的?這麽一想,蘇昉的心幾乎要跳出腔外,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看著麵前從小熟悉的容顏,他想起晚詩臨終的話,有些話,他想問,卻不知從何問起,又突然有些不敢問。

晚詞看看九娘,小心翼翼地問蘇昉:“大郎,是不是先請這位小娘子避一避?”

這種事當然不便在九娘麵前說。蘇昉對九娘說聲抱歉,牽了不情願走的她往外,打開門。此時,從樓下上來的陳太初孟彥弼和趙栩也正好嬉笑怒罵著推門進來。

所有人都一呆。

外間,一個大漢正反扣著玉簪的雙臂。玉簪口中還塞著一方帕子。那兩個茶飯量酒博士正戰戰兢兢地烤著一隻已經在滴油的羊腿。羊腿上還插著一把精鋼短刃。另一個大漢正在角落裏手裏上下玩著一把短刃。兩個大伯捧著碗盤蹲在角落裏垂著頭不敢出聲。

陳太初和孟彥弼立時就要發難。那兩漢子卻立刻鬆開了玉簪,收起了手中的短刃,對著蘇昉行了一禮。其中一個說:“請恕小的們失禮,還請放心,主人對東閣絕無惡意。東閣有什麽盡管問王娘子便是,小的們就等在這裏。”他精光閃閃的眸子轉了一圈:“還請諸位小郎君小娘子稍安勿躁。”

趙栩卻旁若無人,徑直走上去,拔出那把沾滿了羊油的短刃扔在一邊,檢查起那隻羊腿烤熟了沒有。

蘇昉吸了口氣:“各位,還請原諒蘇昉則個,實在有要緊的事,請容我用一下裏間和故人說幾句話。”

孟彥弼年紀最大,他無奈地點了點頭,接過九娘。九娘眼睜睜看著蘇昉團團作了一揖,進了裏間關上了門。那兩個大漢卻守在了門口。玉簪湊過來,默默牽住九娘的手。

九娘掙開玉簪,實在忍不住朝房門口走了兩步。一個大漢臉上帶著笑,卻往前擋了一步攔住了她:“小娘子還是坐著的好。”說話間,手下已毫不客氣地將她推了開來。

九娘踱到那烤羊腿的長案邊,緊絞著手。趙栩垂眼斜了她一眼,見她小嘴已經發紫腫了起來,上嘴唇皮也朝外翻著。雖然自己也好不到那裏去,還是冷哼了一聲:“真醜。”

九娘哪裏有心情管他,眼睛依舊盯著那門口,小手指用力得發白。

趙栩忽地低了頭湊到她耳邊:“你不放心你表哥,所以想偷聽?”

九娘一驚,毫不猶豫地點點頭。她擔心蘇昉會被誤導,有了張子厚的介入,很難說會發生什麽。

趙栩挪開眼依舊看著那羊腿,手下卻將一樣東西收入袖中,才低聲說:“叫人。”

啊?

九娘回過神來趕緊輕輕喊了聲:“表哥——”那哥字極輕。

雖然聽起來還是很像“不要”。趙栩還是覺得心裏舒服了不少,又嫌棄地瞥了九娘一樣,鼻子裏哼了一聲。

他走到陳太初孟彥弼身邊,朝他們使了個眼神,便走到一個大漢麵前,他揚了揚下巴問:“就是你,剛才綁了我的人?你知道我是誰嗎?”

你的人?剛才那個要下樓叫人的小娘子?你又是誰?那大漢也是一愣,下意識地看向玉簪。

陳太初和孟彥弼卻猛然撲向另一個大漢,孟彥弼直踢那人下盤,陳太初卻伸手成爪,直朝那人喉間而去。

這人一分神,剛在猶豫是要去幫忙還是先收拾麵前的小郎君,卻覺得腰間一硬,低頭一看,一把短刃抵在了自己腰間。麵前這個好看的不像話的少年正勾著嘴角輕笑道:“別動哦。”他手中拿著的,正是那把先前插在羊腿上的精鋼短刃,還閃著油光。

兔起鶻落,不過幾霎。九娘和玉簪瞠目結舌地看著方才兩個大漢已經被他們三個按在地上,反綁了雙手,堵上了嘴,猶自在不停地掙紮。

玉簪驚喜莫名:我家二郎原來不止是神箭手,拳腳功夫竟然這麽好!還有陳衙內,身手快到看不清,可怎麽那麽好看!打架也這麽好看!就是那個子最小的六郎君雖然有些勝之不武,不過偷襲有用就行,活該,誰讓那家夥剛才擰得我胳膊疼死了!

趙栩隨手一腳將他製服的大漢踹了個狗吃屎,朝九娘招招手。那人滿麵震怒,還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這麽個小孩子給收拾了。他掙了幾下,卻隻能就地滾了兩滾,和陳太初孟彥弼捆住的同伴滾作了一堆。

九娘雖然覺得趙栩這動作有些熟悉,但也來不及想什麽,趕緊跑過去。

她剛將小耳朵緊緊貼在門上。臉邊一熱,卻是趙栩也彎了腰皺著眉湊了上來,貼在門上側耳傾聽。

九娘剛皺起眉頭,頭上一暗。陳太初和孟彥弼竟也湊了過來。

她剛要用力推開他們,卻聽裏麵晚詞的聲音說道:“張大人他隻問了奴三件事:一是為何奴和晚詩會被趕出蘇府變成賤籍;二是娘子的藥都是誰煎的;三是你爹爹和你姨母——”她停下口,張子厚問的是蘇瞻和王十七娘何時有了首尾,這話,在孩子麵前自然說不出口了。

裏間的蘇昉臉色煞白,他想要問許多事,雖遠不如張子厚這三句驚心動魄一針見血,可這三件事,卻也是糾纏他至深的,後兩件甚至他想都不敢想。

外間的九娘的心也陡然加速,張子厚此人極為偏執,和蘇瞻反目後勢同水火,他難道要借自己的死做什麽文章?

九娘看著幾乎和她臉貼臉的趙栩也皺起了眉頭,轉過眼來和自己大眼瞪大眼。他如水的瞳孔著也倒映著自己的小臉,和他同樣臉色古怪,也帶著一絲厭惡。

忽地雙耳被一雙溫熱幹燥的大手蓋上。九娘仰起小臉,看到陳太初溫和地對自己搖搖頭。

陳太初示意九娘快隨自己避開。九娘卻扭扭頭,掙開他的手,繼續貼在門上。陳太初看著她和趙栩專注的模樣,輕輕歎了口氣。

九娘心中翻騰不已,晚詞晚詩竟是被趕出蘇家還被判為賤籍?她的藥?張子厚這是懷疑自己的死因?可他為何會做此推斷?又是怎麽知道阿昉在找她們?

裏麵晚詞的聲音雖然輕,卻很清晰:“奴和晚詩想來想去,恐怕是因為晚詩聽到了不該聽的話。”

九娘和趙栩齊齊屏住了呼吸,往門上又湊近了些。陳太初和孟彥弼耳力極好,不需要湊近已聽得清楚,兩人相視一眼,臉色更是古怪。宰相家的私隱,那兩個小祖宗這麽起勁地偷聽,怎麽辦?

“有一日晚詩無意間聽到十七娘子同她娘爭執,又說她什麽都不管了,一定要去和姐夫講個清楚明白。晚詩心裏奇怪,就暗裏跟著她。晚詩藏在合歡樹後頭,親耳聽見十七娘子同郎君說:‘姐夫!阿瓔從小就喜歡姐夫!姐姐不放心你和阿昉,想要我以後嫁給你,照顧你和阿昉。你放心,我一點都不委屈,心裏歡喜得很。姐夫你對我的好,我也都記在心裏。哪怕要我等你三年,我也心甘情願!哪怕要我一輩子都不生自己的孩子,我也心甘情願!’”晚詞模仿著十七娘嬌柔含羞又十分堅定八分委屈的語氣,竟有七八分相似。

九娘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打了個寒顫。

陳太初立刻蹲下身子,要將九娘抱走。

忽然卻聽得裏麵蘇昉大怒道:“她胡說!我娘絕對不是這樣的人!我爹爹怎麽會信她!”此事從燕姑口中他早已經知道了晚詩也是這麽說的,可真正喊出來的時候,卻隻有憤怒,毫無底氣。畢竟,現在的宰相夫人就是王十七娘,他的隔房姨母。

九娘推開陳太初,拉了拉趙栩的袖子。趙栩朝陳太初點點頭,四個人又站定了。裏間一片靜寂,外間一片寂靜,隻有羊油滴到炭上發出滋滋的聲音。

九娘不知為何有些想笑,想來那個春日,她看到的正是這一幕。從小乖順溫柔的十七娘,竟然膽大至此,假借她的話,掙了一個宰相夫人的名頭。

可是,連阿昉都能立刻知道,她王妋,絕非那樣的人。利用他人犧牲他人,她王妋從來不屑為之。十年夫妻恩愛一場的枕邊人,是根本不懂她,還是知道她時日無多索性將錯就錯?

曾經,她以為她和蘇瞻,無話不說,無事不談。可是她的確太過通透,有自己這樣的妻子,是不是也很辛苦?也許,十七娘那樣的,才是男子喜歡的,不會多想不會多說,以丈夫為天。

這些都過去了,她已經不在乎,她可以無所謂。可是,阿昉,你不要和爹娘的過往苦苦糾纏,不要被人利用,不要去做刺傷你爹爹的那把刀!那是你爹爹,是疼你愛你悉心教導你的爹爹,他就算移情別戀,也是你爹爹。有沒有娘在,他都是你爹爹啊。刺傷他,你隻會更疼。甚至你會連爹爹都沒有了。娘會心疼,娘不舍得。

趙栩歪著頭,垂目看著這個胖冬瓜長長眼睫上墜了幾滴淚。他嫌棄地伸出手指,替九娘刮了眼睫,對她無聲地說了一個字:“傻。”這種別人家的破事,有什麽好哭的,要是在宮裏頭,還不得哭死。要都像她這樣沒用,自己三四歲的時候被老四老五欺負,早就該哭死了。

裏麵晚詞黯然道:“娘子出殯那天,你們剛出門,代理中饋的嬸太太,就從奴和晚詩房裏搜出來一些娘子的首飾,讓人把奴和晚詩押送去了開封府,打了我們五十杖,判成了賤籍,牙人把我們賣去了大名府。”

九娘的心一抽,眼淚終於忍不住撲簌簌往下掉,是她連累了這兩個一直忠心耿耿的女使嗎?可是但憑聽到十七娘的話,至於遭到這般的橫禍麽?蘇瞻怎麽可能默許這樣荒謬的事情發生?高似,高似,九娘突然一個激靈,會不會和高似有關?

趙栩看著她翻了個白眼。這胖冬瓜的心也太軟了吧,簡直是個哭包。之前那麽凶狠的小東西是她嗎?自己的四妹比她還小,前年乳母被杖殺她都能忍住不掉一滴眼淚呢。小孩子真是好煩!他幹脆伸出袖子胡亂在她臉上擦了一把,特意避開那紅腫外翻的小嘴,再看看袖子上的汙漬,實在難受,忍不住甩了好幾下。

玉簪在旁邊趕緊遞上幹淨的帕子,卻直接給了趙栩。趙栩一皺眉,難道我是專替胖冬瓜擦眼淚的不成?手下卻還是接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