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孟家道院王道人蜜煎的攤頭前,九娘搶著付了錢,又小心翼翼地數出十枚銅錢遞給陳太初:“太初哥哥,欠債還錢。”

陳太初慎重地將十文餛飩錢收好,一本正經地問她:“到你家道院吃蜜煎,為何還要付錢?”

孟彥弼哈哈笑,一路上聽九娘說了開寶寺的事,他對蘇昉親近了不少,也不再稱呼他為東閣了,自來熟得很:“大郎你不知道,為了你那碗杏酪,她又是被罰跪家廟,又是被——”

嗬嗬,忘記後麵不能說了。孟彥弼撓撓頭。

蘇昉看著九娘滿臉不在乎的樣子,笑著伸手想去揉揉她的小腦袋,視線所及之處,卻驟然停住了手,僵在半空中。

在他對麵不遠處,一個身穿月白素褙子的娘子正含著淚看著他,形容憔悴,可舊顏不改。他認得出。他當然認得出來。

“晚詞姐姐!”蘇昉不自覺地喊出了口。

孟彥弼等人詫異地順著他目光看過去,誰也沒留意九娘的小身子僵住了。

蘇昉快步上前,急急地問:“晚詞姐姐?是我啊,我是大郎!我一直在找你們!”

晚詞咬著唇,拚命點著頭,好不容易才淚眼滂沱中啞聲喊道:“大郎!大郎!是奴。奴是晚詞。”

四周人聲鼎沸,可這一刻似乎凝固住了。

九娘仿似站在荏苒時光的這一頭,看到了那已逝歲月中的自己,有巧笑嫣然,有黯然失落,有痛哭流涕,有多思多憂。她揪著孟彥弼的衣角,好不容易轉過身。

人群中,蘇昉正握著晚詞的手在說著什麽。那個的確是晚詞,這才幾年?為何憔悴至此?為何阿昉一直在找她們?她們又是去了哪裏?九娘轉目四周,細心打量,看到晚詞身後有兩個看似不經意的漢子,目光始終盯著晚詞和阿昉,那眼神,很是不對。

她手心中沁出一層油汗,慢慢捏緊了孟彥弼的衣角,渾身的汗毛極速炸開,心中轉得飛快。

陳太初蹲下身問她:“怎麽了?不舒服?”不知為什麽,他突然感覺這個小人兒像逆了毛的貓兒一樣,就要伸出尖爪來了。

九娘勉強露了個微笑,拉著孟彥弼上前,一臉好奇地問:“蘇家哥哥,原來你還有姐姐啊?”

蘇昉滿腹的話,在這熙熙攘攘的街市中正不知從何問起,被九娘打斷後,一怔:“不是,這位是我娘當年身邊的女使姐姐。”

九娘忽地小手一指晚詞身後,大聲問:“女使姐姐,那些人帶你來找我蘇家哥哥是要做什麽?”

蘇昉一愣。陳太初卻已經上前幾步,護在他們的前麵,他在軍營中曆練三年,雖然年歲尚幼,反應卻是這群人裏最快的。孟彥弼也反應過來,幾步過來,將晚詞和蘇昉九娘隔了開來。

晚詞不知說什麽好,哭著搖頭:“大郎!大郎!不是的,你聽我說!我有話要同你說!”

這時不知道哪裏又擠進來四五個漢子,為首的一人高大魁梧,臉上帶著笑,聲音也溫和,直接對著蘇昉行了禮:“大郎,郎君知道你昨日突然跟博士請了假,很是擔心你,下了朝就在家中等你。還請先跟小的回府去吧。”

九娘的心幾乎要跳出胸腔外。高似!高似怎麽會在這裏!

她猛地轉過頭,下意識就藏到孟彥弼身後。先頭的兩個漢子和晚詞卻已經沒了蹤影。高似身邊的人也已經散了開來。

九娘心中疑竇叢生:阿昉身上發生什麽了?晚詞又是怎麽回事?會要高似親自出馬的事情,都是大事,那晚詞背後的人究竟是誰……

蘇昉沉著臉瞪著比自己還高一頭的高似,抿著唇不語,雙手緊握成拳,背挺得越發直。

高似微笑著看著蘇昉,鬧市中他靜若山嶽,旁若無人。

陳太初突然上前一步,一拱手:“請問閣下是不是帶禦器械高似高大人?”

高似的瞳孔一縮,似針一樣看向陳太初。

陳太初巍然不懼:“家父如今在樞密院,曾在秦州和高大人有同袍之義,小侄陳太初幼時見過幾回高世叔。”

高似點了點頭,拱了拱手:“原來是陳太尉家的二郎,見過衙內。高某如今不過一介布衣,委實不敢當大人二字。失禮了。”

蘇昉上前幾步,對高似輕輕說了幾句話。高似臉上顯過一絲異色,勾了勾唇角,輕笑道:“既然大郎這麽說,那小的先回府稟告郎君一聲,還請大郎早些回家才是。”

高似和他的人幾乎是轉瞬就消失在人群中。九娘露出臉來,心還在別別地跳。

蘇昉轉過身對陳太初說:“原來是陳衙內,失禮了。”

陳太初搖頭微笑:“我都不叫你東閣,你怎麽倒叫我衙內?”

孟彥弼撓撓頭:“你們啊,就別客套來客套去了。什麽東閣衙內的,還不都是九娘的表哥,我孟二的表弟?走走走,繼續逛!沒事就好。咱們別壞了興致啊。我可要去選一張好弓。太初幫我也看著點,對了,你可答應了還要請我們去州橋炭張家好好吃上一大頓的!”

陳太初和蘇昉相視而笑,又同時轉向九娘異口同聲地問:“餓了嗎?”

九娘一呆。看著三個仰天大笑引得行人停足側目的“哥哥們”,黑了小臉。

靠近佛殿的兩廊下依舊熙熙攘攘,沒外麵那麽嘈雜。九娘手裏捧著陳太初買來的時果和臘脯。孟彥弼給九娘買了些趙文秀筆。蘇昉給她買了潘穀墨,選的卻都是以往九娘前世喜愛的那幾款。好幾次蘇昉蹲下身同她說話,她很近很近地看著他,貪婪又心酸。有時他長長的眼睫垂下,認真地替她選東西,眼下就有一彎青影,她多想去點一點他長長的羽睫。

九娘拉拉蘇昉的衣角,吧嗒吧嗒地看著他。蘇昉就笑著伸出手牽了她,一路慢慢走走停停看看。

走的是多年前她牽著他的小手走過的路。如今,卻變成他的手大,她的手小。

孟彥弼在後頭心裏卻很不是滋味,問陳太初:“你說,這表哥怎麽就比我這堂哥好了?”這一路,九娘本來都是牽著他的啊。

陳太初笑:“看臉?小孩子都喜歡好看的吧?”

孟彥弼歎了口氣:“這才七歲啊!幸好才七歲啊!不然婆婆非撕了我不可。”

陳太初看著前麵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身影,想起自己也抱過九娘一路,不自在的咳了一聲。這不看著才像四五歲嘛。

如此一路停停走走買買,已近巳正時分。相國寺的三門閣原本有金銅鑄的羅漢五百尊,還供有佛牙。可惜今日不是齋供日,寺廟沒有請旨開三門。一行人遂轉去大殿看那剛修複的熾盛光佛降九曜鬼百戲壁畫。

有一個小廝遠遠地就朝他們招手,正是孟彥弼為了六郎一早安排來占位置的。

到了近前,孟彥弼忽地跳了過去大笑起來:“六郎!你怎麽還出了——來?”

眾人過去一瞧,那雙手抱臂閑閑倚柱而靠的少年郎,可不就是陳太初早上說的,剛挨過打的趙栩。

九娘上下打量,見他臉色有些蒼白,薄唇顏色近乎米分白,更顯得眉目如漆氣質如畫,穿了一件雨過天青色的窄袖直裰,頭頂心隨意挽了個發髻用紫竹冠攏了,餘下的一頭烏發散在肩上,將他身後那濃烈七彩的壁畫竟襯得毫無顏色。

趙栩懶洋洋地斜了他們一眼,鼻子裏哼了一聲:“我想出來就出來,誰還攔得住我不成?”

待看到蘇昉,他愣了一下。孟彥弼笑道:“這是我九妹的舅家表哥,蘇相公家的大郎,人稱小蘇郎的蘇昉。”

蘇昉卻不等孟彥弼開口,就笑著上前幾步,行了禮:“有些日子不見六郎了,六郎可好。”

趙栩趕緊站定了,正經還了一禮:“不敢,蘇師兄安好。還請代六郎問老師與師母安好。”

孟彥弼哎了一聲,撓著頭問:“你們原來認識啊?”

趙栩白了他一眼:“兩年前蘇相公就兼了觀文殿大學士了,時常來給我們上課,我和蘇師兄早就認識。”

孟彥弼和陳太初鬆了口氣,既然蘇昉和趙栩也相識,倒省了許多口舌。九娘看著蘇昉和趙栩比肩而立,雖然趙栩容貌風流更勝一籌,可高出他不少的蘇昉更顯得溫潤謙和,心裏不免有點得意。你長得好又怎樣?我的阿昉才叫公子如玉呢。

正得意呢,趙栩卻已經眼風朝她橫了過來:“哎,你怎麽不叫人?”

九娘在兒子麵前被他這麽一叫喚,又聽他剛才那麽知書識禮地問候老師和師母,心裏更是不樂意,皮笑肉不笑地細細地喊了聲:“表哥。”那哥字極輕地在舌尖打了個轉,幾乎沒出聲。

趙栩怎麽聽著像“不要”。一愣,他這邊剛一挑眉,就看著孟彥弼對著自己擠眉弄眼。

孟彥弼兩隻手在空中比了個冬瓜的形狀,無聲地張口對著趙栩說:“她——很——生——氣!”

趙栩忍俊不禁,揚聲大笑起來:“怎麽?她本來就是隻胖冬瓜,還說不得了?”蘇昉一呆。

陳太初趕緊問趙栩:“你這樣跑出來,姑父姑母可知道?身上的傷可要緊?”

趙栩不以為然地說:“那十板子,跟撓癢癢似的。我要出門他們自然是知道的,娘還給了我一百貫錢買紙筆顏料,要我拓了這幅壁畫好回去送人呢。”

孟彥弼笑道:“就知道你遲早要來,龍眠居士說他兩個學生在這裏畫了三個月,你看看怎麽樣?”

趙栩唇角一勾:“怪不得總讓我來看。李公麟這兩個學生看來這輩子也進不了翰林畫院。難怪他總是唉聲歎氣。對了,他自己不來畫,別是因為和尚不肯給錢吧?”

孟彥弼剛要得意地炫耀自己的紙帳。趙栩已經似笑非笑地又道:“別,就你那什麽了不起的四將圖?哈,你要是個四美圖,還能算個有愛美之心的媚俗之人,可你求李公麟畫四個門神,難道是要他們陪你睡一輩子?哈哈,哈哈,哈哈。”

孟彥弼雖然比他還要大好幾歲,卻被他幾句話氣得啞口無言。

九娘苦忍著笑,卻也不免心中感歎。真有一張嘴能殺人的,還隻是個十歲的孩子呢。將來還不知要挨上多少板子才能學會少說幾句。就算是實話,也未必別人愛聽啊。若沒有個皇子身份,這孩子如此猖狂獨長傲,不知道以後要吃多少苦頭。

蘇昉聽陳太初解釋了那紙帳的緣由,也苦苦忍著笑。

孟彥弼漲紅了臉直嚷嚷:“太陽當頭了,我餓得很,九妹肯定也餓壞了。太初,大郎,走走走。咱們往炭張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