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孟家四姐妹一踏入課舍。原本鬧哄哄的乙班課舍瞬間靜了下來,又瞬間恢複如常。

小娘子們紛紛上前,問候六娘的身子。張蕊珠牽了她的手左看右看:“幾天不來,瘦了好多。中午你的女使可省心了,不用幫你吃飯了。”

小娘子們哄笑起來,又圍著六娘問她寒食節都去哪裏玩了。

四娘和七娘看了又看,實在無人理睬她們,也插不進話,沒幾下,兩個人竟被擠了出來,看著那些人興高采烈地有問有答,又笑又鬧。兩人隻能鬱鬱地去到自己座位上。抬頭一看,那矮胖小人兒早已經坐好,連書袋裏的文具都已一一擺放好了。

這個不上心的,一點也感覺不到別人不理你有多難過嗎?她根本不知道,要是所有的人都不理睬你,你有多難熬。真笨!七娘想起昨夜娘再三叮囑自己的話,看了人群一眼,咬了咬唇,低下頭翻開書本。

女學的舍監娘子看到來用飯的孟家四姐妹時,不自覺地擰了擰眉。她在這裏做了二十年,第一次見到姐妹間打成一團的。

七娘看到舍監娘子的臉色,不自覺地縮了一下,老老實實地跟著六娘進去了。

舍監娘子豎著耳朵,總算這頓飯太太平平地用完了。女使們捧著空了的餐盤魚貫而出,又各自泡好茶湯送進去。屋裏的小娘子們也開始嘰嘰喳喳了。

張蕊珠關切地問九娘:“小九娘,那天散學,你和你四姐七姐走散了,後來沒事吧?”

剛起來的嘰喳聲又驟然安靜下來,所有人都扭過頭來看著九娘。

站在九娘身邊的玉簪來之前就早有準備,剛要上前,九娘已抬起頭來說:“謝謝張姐姐關心,可我沒有和姐姐們走散啊。”

四娘七娘和六娘都一呆。

張蕊珠麵露訝色:“那天她們找了你許久,也沒找到,我後來才知道丙班的那位小娘子指錯了人,那是她們追到你了嗎?”

九娘笑道:“我聽見姐姐們在問你了。那天我有些生氣,就想著作弄姐姐們,早早地裝作如廁,其實是跑出去藏在車裏的案幾下頭。後來猛地跳出來,她們果然被我嚇了一大跳。”

張蕊珠麵色怪異,看向四娘和七娘。七娘眨了眨眼睛:“嗯,這個壞——蛋!嚇——嚇死我了。”四娘已經反應過來,笑著說:“是,我也被嚇了一大跳。我家九娘最最調皮了,其實我們三個最親近不過,在家也是這麽沒規矩鬧來鬧去的。讓大家見笑了。”

一屋子小娘子們除了六娘,一個個恍然大悟的樣子。嚇死人了,走散了?還了得?

九娘眨眨眼:“唉!誰知道七姐因為新褙子被我抹髒了,她小氣得很,回去告了我一大狀。娘一生氣,把連翹都換了呢,說以後讓玉簪姐姐好好管著我,不許我再調皮,還因為我躲藏起來害得姐姐們擔心,打了我三戒尺。”她伸出肥嘟嘟小手:“張姐姐,謝謝你那麽晚還送禦藥來,七姐都給我擦了,不過,恐怕外頭的人都以為你送藥是給我七姐用的。”

她對著七娘做了個鬼臉:“七姐,你替我擔了個調皮搗蛋的名聲,我就不怪你害我挨板子啦。”

張蕊珠笑了笑:“看著你這麽乖巧可愛,原來這麽調皮。那藥有用就好。”

六娘過來,攏著九娘的小肩膀說:“連我家婆婆都說九娘像我二哥,是猴兒一樣的性子呢。也就是七娘還總是和她較真,兩個人總愛吵吵鬧鬧的。可兄弟姐妹之間,如果太有禮了,也很無趣吧。”

小娘子們不由得點點頭。六娘捂了嘴笑:“你們可不能對外說哦。今年元宵節,婆婆帶我去慈寧殿,結果那天六皇子竟然追著四皇子和五皇子打,兩位皇子被打得鼻青眼腫地逃來慈寧殿哭訴呢,隻因為他們弄壞了六皇子自己做的一個燈籠!”

小娘子們不由得驚歎起來。九娘也好奇地仰起臉等著下文。

六娘看了看大家,笑著說:“太後氣得啊,直說六皇子頑劣,要狠狠地打上幾板子才是。可你們猜官家怎麽說的?”

眾人屏息搖頭。九娘卻無聲地笑了,她前世雖和今上沒見過幾次,卻知道那是位最通情達理心腸柔軟的。

六娘說:“官家說啊,這天家骨肉,需先是骨肉,再是天家。六郎這樣做,是真當他們是哥哥,心裏親近著呢。”

小娘子們都發出了“哇——”的歎聲,紛紛讚頌官家真是天子仁德,見識非凡。

六娘笑道:“最後啊,官家隻讓六皇子給哥哥們做兩個燈籠就算了,反而訓斥四皇子五皇子擅自損毀他人財物,行為不當,罰了他們一個月的俸祿給六皇子做補償呢。”

四娘和七娘不免也都露出神往之色。她們從來沒有機會進過宮,更別說像六娘這樣,一年總有幾次要覲見太後,甚至遇到官家、聖人,還有那些年輕英俊的皇子們和高貴美麗的公主們。

六娘親熱地挽過七娘:“所以啊,我家的姐妹們,倒是學了六皇子的風範,骨肉之間,縱有打鬧,可心裏親近著呢。”

七娘點點頭,好像是這麽一回事。自己平時欺負小胖妞,也是因為把她當成親妹妹才下得了手吧,要是她是二房的長房的,她可懶得理!

張蕊珠含著笑說:“原來是這樣,六娘你說得這麽精彩,簡直比那瓦子裏的說書人還要勝上一籌!聽得我這心啊,吊起來,噗通又落了地。聽說六皇子酷似他母妃陳婕妤,真是好奇一個人怎麽美才能美到那個程度呢?”

六娘收了笑容:“姐姐請慎言,這就不是我們能妄想和非議的了。”

張蕊珠麵上一紅,點頭道:“是,蕊珠失禮,受教了。”

廡廊下鍾聲再起。最後剩下的四姐妹麵麵相覷。六娘長長籲了口氣:“多虧了九妹了。”

九娘清脆的聲音落在地麵:“六姐,張姐姐是故意那樣問我的嗎?”

四娘六娘和七娘都一愣。七娘搖頭:“才不會,胡說。張姐姐人最好了,她就是關心你而已。”

四娘低了頭不語。六娘牽了九娘的手:“不管別人故意不故意,婆婆說的總沒錯,我們是一家子骨肉,是打不散的。”她停下腳,小聲說:“其實六皇子打人的事是婆婆昨夜告訴我的,那天元宵節進宮後我隻待在偏殿吃點心,什麽也不知道。”

她看著三個姐妹傻了的臉,笑著說:“婆婆什麽都替我們想到了呢,我哪裏會說這許多話。”

薑,還是老的辣。不服不行。九娘想起趙栩一臉痞相橫眉豎目追著人打的模樣,忍不住笑起來。

再回到乙班課舍裏,那些翰林巷的孟家小娘子們又恢複了對四娘七娘的親熱,連帶著也對九娘親近起來。

初十這日,酉時差一刻,孟建騎著馬,帶著兩個小廝,進了東華門邊的百家巷。

想起上一次他來還是榮國夫人大殮那天。阿程是蘇瞻嫡親的舅家表妹,三房卻連張喪帖都沒收到,阿程堅持跟著長房來吊唁。蘇瞻竟當沒看見他們似的。想想也真是惱火,蘇程二族雖然絕交,阿程是出嫁女,好歹也應該給孟家些許麵子。好在今日終於能理直氣壯地登門了,不是自己求來的,可是宰相大人親口邀請的。

角門的門子一聽是孟家的三郎君,便笑眯眯地迎了進去:“郎君交待過的,孟大人裏麵請。”

書房中蘇瞻一邊寫字,一邊和蘇昉談論課業:“先帝時,楊相公把國子監的詩詞課業全都取消,是因為他認為詩詞歌賦華而不實。現如今,翰林院上書了好幾回,中書省也議了許久。你還有兩年就要入太學,你來說說這詩賦要不要列入科舉考試內。”

蘇昉兩歲識字,四歲作詩,如今在國子監讀了四年,聽了蘇瞻的問話,不慌不忙,略加思忖後答道:“兒子認為,應該恢複詩賦課業,但要作為科舉內容,恐怕有待斟酌。”

蘇瞻手上一頓,擱下筆,坐了下來。他抬起眼,案前挺立的七尺少年郎,眉目間還帶著少年的青澀,神色卻沉靜,他這幾年很少看見阿昉笑,他笑起來其實更好看,眉眼彎彎,靈動活潑,肖似他母親。

“哦?不妨說說你的見解。”

“爹爹請恕兒子放肆了。現在小學授課都以《三經新義》為準。科舉進士,以策論和經義為題。但兒子記得母親曾說過,取士之道,當先德行後才學。詩詞歌賦雖然華而不實,卻看得出一個人真正的心胸和性格。李青蓮豪爽狂放,難以恪守規矩必然仕途艱難。李後主柔弱多愁,無堅韌守業之心。正如楊相公詩詞精巧凝練,卻也有孤獨清高之意,所以政見上少有回轉的餘地。但如果將詩賦又列入科舉,一來恐怕朝廷朝令夕改,會招來非議,二來對這幾十年沒學過詩詞歌賦的學子,會不會很不公平?還有武舉恐怕也會舉步維艱。”蘇昉年紀雖小,卻娓娓道來,語氣平緩,不急不躁。

書房裏一片寂靜。蘇瞻點點頭,又是欣慰,又是一股說不出來的滋味:“你說的很有道理,在你這個年紀,能想到這些,已經很不容易了。”

這孩子,受他母親影響至深,從來沒有人雲亦雲唯唯諾諾過。但也一樣固執己見,多思多想。

蘇昉的眼神落在書案後,這個豐神俊秀正當盛年的一國宰相,是他的父親。父親眼中不加掩飾的讚賞,他看得出。然而他並無絲毫欣喜,似乎蘇瞻的肯定對他而言,也不算什麽。他其實知道爹爹不太喜歡他總是提起母親,可,他,到底不願意除了他自己,就再沒有人記得母親了。

蘇瞻的食指輕輕敲著書案,沉吟片刻後說:“你在國子監讀了這幾年,我看今年的幾位小學博士,教學死板了些。不如去外麵看看,曆練一番。你表姑父孟家的過雲閣,藏有不少古籍珍品,我想讓你去孟家族學裏讀個一兩年,再考太學。他家郎君也多,嫡出的幾個孩子品性都不錯,你也能結識一些知交好友。阿昉,你覺得怎麽樣?”說完才覺得最後那句是他母親的口頭禪。

蘇昉一怔,隨即恭身答道:“孩兒謹遵爹爹的吩咐。我也想去多看看外麵的先生們是怎麽授課的。孟家有位喚作彥卿的郎君,十三歲進了太學。兒子拜讀過這位學兄的文章,璧坐璣馳,辭無所假,阿昉遠遠不如他。能教出這樣的學生,孟氏族學肯定有過人之處。”他猶豫了一下說:“其實這兩年兒子看太學裏,四品以上官員的子弟們大多隻是掛了名,極少前來聽課。可小學裏,卻日日滿員,許多學生隻能站著聽課,十分可惜。”

蘇瞻點點頭:“這個倒是由來已久的弊病。呂祭酒和幾位太學博士們也都上了書,禮部還在議。你身在小學,能觀察到太學,一葉知秋見微知著,都是好事。但切記謹言慎行才是。”

蘇昉應了聲是。外麵小廝來報孟大人到了。

“你也見一見表姑父,日後少不了要勞煩他的。”蘇瞻讓請孟建進來。

孟建雖然心裏有了譜,仍然忍不住捏了把汗。進了門就要行禮,蘇瞻一把扶住:“叔常無需多禮,大郎來見過你表姑父。”

蘇昉上前行了禮,他兒時跟著母親去過幾次孟家,無非是道喜祝壽,並沒和孟家的郎君們見過幾回,現在看到這個表姑父倒也一表人才,隻是他有些拘束,手都不知道往哪裏放似的。這樣的人,按母親說的,無大才可用,也無什麽大害,不能放在需要動嘴的地方,隻能放在動手的地方。

蘇瞻先將打算讓蘇昉去孟氏族學附學的事一說,孟建大喜:“大郎四歲能詩,六歲作賦,有神童之名,能來我孟家上學,是我孟家的榮耀啊。表哥且放心,我回去和爹爹二哥說了,肯定好好安排。”

蘇瞻淡然道:“小時了了,大未必佳,你們做長輩的,別太寵他,隻當他一個普通附學的學生就是,能讓他去過雲樓看一看書,已經是優待了。”

孟建喜上眉梢:“表哥放心,以大郎的資質,過雲樓任他翻閱抄寫。我二哥求才若渴,大郎能來,他肯定高興。”他一轉念,又說:“表哥,我在家裏準備好客房小廝,大郎若看書晚了,幹脆就留住在家裏,還省了來去的時間。”

蘇昉上前道了謝,才想起來,那個胖乎乎的小九娘,原來是這個姑父的女兒,竟然一天隻給她吃兩餐,頓時怎麽看怎麽不順眼起來。他神情淡淡地先行告退。

一出門,廡廊下正好遇到王瓔提著食籃,帶著幾個侍女過來。蘇昉淡淡地行了個禮:“姨母安好。”

王瓔臉上一僵,隻輕聲說:“阿昉,我讓人把湯水送到你房裏了,你讀書辛苦,記得也補一補。”

蘇昉垂目看著自己的腳尖,作了個揖:“多謝姨母關心。”也不多言,自行去了。

王瓔看著蘇昉的背影,咬了咬唇,這麽久了,在這個家裏他始終不肯稱自己母親,就算在外麵,他也是能省就省。可郎君竟然總說不要逼他。真是!她轉身正待要敲門。門口的小廝卻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道:“娘子還請回,郎君有交待,待客時不見人。”

我難道也是這類不見的“人”嗎?王瓔一怔:“我也不能進嗎?”

小廝斂目垂首,卻不讓開:“小的不敢,郎君有交待,不敢違背。”心裏卻犯嘀咕:您是夫人沒錯,上個月小的放您進去了,也不知道您打翻了什麽惹惱了郎君,害得小的挨了十板子,到現在屁股還疼著呢。

王瓔側耳聽聽,書房裏無人出聲。她揚起下巴,吸了口氣,轉身道:“我們回去罷。”侍女小心翼翼地接過提籃,假裝沒有注意到她微顫的手。

蘇昉回到自己房裏,他的乳母燕氏正坐立不安地來回踱步。小廝們一個也不在屋裏。

蘇昉看到桌上那盅湯水,坐了下來揭開蓋子看了眼,皺眉問:“燕姑姑,這個怎麽還留著?”

燕氏上來蹲下身,握了他的手:“大郎,你奶哥哥昨日回來了。”

蘇昉一愣,反過來安慰她:“沒事的,沒信兒也沒事,畢竟已經快三年了,當年的人事早已變遷,查起來肯定不會順遂。倒是辛苦哥哥總是在外奔波,過年都不曾回來,都是我不好。一心想要查個明白,問個清楚,連累哥哥受苦了。”

燕氏忍著淚搖頭:“不,他心甘情願的,他的命是你娘救回來的,就算不是為了大郎你,我和你哥哥也要查個清楚,不能讓你娘真的死得不明不白。”她哽咽起來:“老天保佑,這次總算找到人了,有信兒,有信兒了。”

蘇昉的手一緊,竟然不敢開口問,耳朵嗡嗡地響起來,心跳如擂鼓,眼睛立刻模糊起來,胸口也不住地起伏。燕氏含著淚輕輕拍著他,等他平複。

三年前,他才八歲,他從來沒想過有一天他會沒了娘。他的娘,什麽都會,每天笑盈盈,她在哪裏,哪裏就光堂明亮。

娘沒了的那夜。爹爹親自拿了娘的上衣,牽著他的手爬上屋頂,麵朝北大喊三聲:“阿玞歸來!阿玞歸來!阿玞歸來!”他跟著啞著嗓子喊了十幾遍“娘你回來!”可娘再也回不來了。

爹爹親手給他換上了白色麻衣,和他一起披發赤腳,親手給娘洗頭洗澡,剪了手指甲和腳趾甲。他記得娘以前總是笑眯眯地拿著小銀剪給他剪腳趾甲,刮著他的鼻子說:“有力長發,無力才長甲,看來阿昉最近讀書太累了,指甲這麽長,要多吃兩碗飯早些睡多練練射箭哦。”可他找不到娘有什麽指甲能剪的,那娘應該是有力氣才對,為什麽會死呢。

他還記得爹爹那夜把自己脖頸裏掛的雙魚玉墜親手放到娘的口裏,替娘換上新衣服。那件紅色的妝花褙子,是娘病裏訂做的,好看得很。

他邊哭邊跟著爹爹折絹帛,看著爹爹折出一個人的樣子來,左邊寫了娘的生辰,右邊寫了娘的忌辰,讓他放在靈座前頭。他又怕又累又困,可撐著看爹爹寫了一夜的喪帖。一張一張又一張,他不想睡也不肯睡,卻還是睡過去了。

可是,娘大殮那天,他跪了一夜,想去帳幔後頭找晚詞姐姐要些水喝。風一吹,他卻看見另一邊被風掀起的帳幔後頭,爹爹低頭背對著他坐著,一身素服的姨母側身遞給爹爹一碗湯水,似乎還提到了他的名字。他雖然才八歲,可竟然看得出姨母臉上有一種藏也藏不住的高興。為什麽娘死了,姨母還會高興?他看不到背對他坐著的爹爹是什麽神情,隻看到他慢慢接過了湯水。

風一歇,那帳幔墜了下來。他回到娘的靈前,好像明白了為什麽娘前些時忽然對爹爹那麽冷淡。等出殯回來,他就發現娘房裏的晚詩晚詞姐姐都不見了。

有些事,堵在他心裏,一日一日,一夜一夜,一個月,一年。直到有一天爹爹告訴他,給娘守完三年孝後要娶姨母,好有個母親繼續照顧他,讓他安心好好讀書。他總是無法不去想,娘,你究竟是怎麽死的呢?和姨母有幹係嗎?甚至——他不敢再想下去。他終於忍不住同燕姑說了,才知道燕姑竟然和他想的一樣。

原來,不是他一個人疑心娘的死因。

等他耳朵裏好不容易寧靜下來,才聽燕姑說道:“晚詞和晚詩她們當年出了府,不知為何就被判成賤籍,賤賣去了大名府,後來又被賣去薊州。你哥哥找到的時候,兩個人都被賣到幽州了。隻是你哥哥晚到了十多天,晚詞剛被人買走。晚詩那孩子早得了肺癆,話都說不出,看著你哥哥隻知道哭著搖頭。”她哽咽著說:“大郎你要問的話,你哥哥都替你問了。”

蘇昉盯著她,手裏滲出了汗。一顆心幾乎要跳出腔子外來。

九娘這夜一直在等孟建回來,讓慈姑小心翼翼地去打探了好幾回。

直到亥正,慈姑才回房,告訴她郎君回來了,挺高興的,還讓廚房備了酒菜送去正屋。九娘心裏一塊石頭才落了地。隻要這世這對便宜爹娘不要太愚笨,不太貪心,想來應該事成了,對他們也隻有好處。蘇瞻那人,最恨裙帶關係。宮裏吳賢妃想替爹爹想爭個節度使的虛名,最後卡在當時還是中書舍人的蘇瞻手裏,就是不給用印。官家明示暗示了多少回都給他駁回去了,賢妃找太後哭。還被太後申斥了一頓。

玉簪服侍她上了榻,剛躺下,林氏神秘兮兮地來了,一進門就讓九娘把值夜的玉簪遣去外間。

九娘嚇了一跳:“姨娘?怎麽了?”

林氏忸怩了一下:“你先別生氣,我——我剛才去了你上次帶我偷聽的後罩房那裏。聽了些事,想著快點來告訴你。不然過了夜我肯定不記得了。”

九娘一愣,噗嗤笑出聲來,她聽寶相說了那夜林氏沒喝酒就壯膽,大鬧東小院的事,約莫後來孟建不了了之,沒怎麽著她,倒養肥了她的膽子。趕緊說她:“姨娘竟然敢一個人跑去聽壁角?被捉住可怎麽辦?”

林氏瞪了眼:“寶相替我守著呢,值夜的婆子還沒來,我們就趕緊走了。寶相可真聰明,她還放了一個耳鐺在池塘邊,說萬一被人撞見了,就說是去找耳鐺的。”

九娘咦了一聲,沒想到寶相倒是個有急智的。

林氏這才說:“你爹爹說他要去眉州了,還很高興地說宰相大人誇他很有字紙之名?”

九娘一愣:“自知之明?”

林氏點頭:“對,是這個自織來著。”

九娘掩住了嘴,話是貶還是褒,那位傻爹爹也聽不出來。

林氏想了想:“然後你爹爹就和娘子說起了你那位先頭的表舅母。娘子說她娘去了才半年,她爹爹就也去了。唉。原來她也早早沒了爹娘,也那麽可憐。”

九娘抿了唇,眼神黯淡下來。前世裏那短短一年間,她先痛失孩子,再痛失娘親,待回到蜀地,爹爹已經病倒不起三個月有餘,還一直瞞著不讓她知道。族裏的長輩們再三要爹爹過繼一個郎君繼承長房的香火。可爹爹執意不肯,捧著《戶絕資產》說,出嫁女按律可繼承家產,硬是托了他在府衙做主簿的好友,立了文書,指明把長房的田產房屋甚至中岩學院都留給她。又強撐著寫信給蘇瞻,告訴他一切情形。爹爹臨走時,牽著她的手笑著說:“你娘這下不孤單了。她膽子小,埋在地下怕得要死。就是爹爹對不起阿玞了。阿玞要好好的,要待自己好一些。爹娘會一起保佑你的。”

林氏低聲說:“我聽你爹爹說啊,你表舅舅把那位表舅母的嫁妝都交給他打理了。還說你那個什麽蘇家的表哥要到我們孟家的學堂裏進學。真是奇怪。”

九娘的心頓時漏跳了一拍,整個人僵僵的:“姨娘!你再說一遍,我蘇家的表哥要什麽?”

林氏搖搖頭又點點頭:“就是給你那個好看的碗的表哥,姓蘇的表哥就隻有他吧?說是要來族學進學。你說這宰相家的東閣,怎麽會來咱們家進學呢,奇怪不奇怪?姨娘弄不懂,反正告訴你總沒錯。”

九娘一下子睡意全消。阿昉要來孟氏族學附學?雖然弄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出於什麽原因,可就是說阿昉就要離自己很近很近了?甚至天天都有機會能看到?

九娘心花怒放,小手心裏全是汗,小臉也紅撲撲起來。林氏摸了摸她額頭,嚇了一跳:“啊呀,怎麽突然發起熱來了?是姨娘害你著涼了嗎?”

九娘笑著搖搖頭,拉著她的手:“姨娘,你下次別再去偷聽了,給捉住的話,你可慘了。”

林氏捏捏她的手:“沒事,我想明白了,大不了被趕回翠微堂搗練一輩子。反正你和十一郎不是能來翠微堂嗎?我不怕。”她看看九娘認真的小臉,點點頭:“好好好,我知道了,下次不去了。反正也不會有你和十一郎的什麽好事。”

林氏走後,玉簪倒了杯茶進來,九娘喝完竟然出了一身汗。慈姑看著她一臉笑容,忍不住問她:“林姨娘這是送了金豆子來給你了?高興成這樣?”

九娘抱著自己的小被子在榻上滾來滾去,哈哈地笑:“比金豆子還金呢!姨娘真好!”老天爺真有眼,竟把阿昉送到自己身邊來了。

九娘被按倒在榻上不許動。慈姑沒好氣地說:“你姨娘啊,自作聰明,要不是我勾著那值夜婆子說了半天話,就她那頭上亮閃閃的銀釵,生怕別人不知道她躲在那裏似的。寶相那丫頭也是,找東西半夜不帶燈籠,黑燈瞎火騙誰呢!”

九娘笑得更厲害了,抱著慈姑不放:“慈姑,你真好,你真厲害,我真開心啊。”

這個春夜,真是溫柔。

九娘日日經過族學北角門總忍不住掀開車簾望上一望,那些熙熙攘攘的小郎君裏,會不會突然出現阿昉。又數著手指等孟彥弼休沐好去大相國寺,幸好孟彥弼早早就請示了老夫人替她在學裏請好了假。

七娘笑話她:“去個大相國寺,就開心成這樣。二哥年年都帶著我們去玩上幾次。沒什麽意思,人多得很,這裏也不許去,那裏也不許去,恨不得把我們串成一溜小粽子提在手裏。”這個四娘也很有體會:“大三門上都是貓啊狗啊鳥的,氣味也難聞。我不喜歡去。還是三月去金明池遊瓊林苑那才叫好地方。到時候九妹你別高興得夜夜睡不著。”

九娘笑得更開心,你們都不去才好啊。

六娘看她這麽高興,就說:“你別理七娘,好好去玩就是,回來缺的課業,我幫你補上。”

七娘鼻子裏哼一聲,不理會她們。

到了十七這日,用了晚飯,翠微堂來了個婆子,說老夫人喚九娘去查課業。

七娘幸災樂禍:“誰要你明日出去玩耍,婆婆肯定要讓你再寫十張大字。”

九娘帶著玉簪和慈姑,跟著那婆子,過了積翠園。那婆子卻順著垂花門朝北麵的抄手遊廊去,笑眯眯地說:“小娘子別怪罪老婆子,是二郎逼了老奴來請你去修竹苑看什麽寶貝的。”

外院的修竹苑,是各房孫輩小郎君們居住之地。

九娘抿嘴笑了,帶著慈姑和玉簪,跟著婆子到了孟彥弼屋裏。一看,陳太初也在。

九娘行了禮,好奇地問:“二哥有什麽好寶貝給我看?”彥弼卻讓陳太初招呼九娘,自己出去安排小廝們到角門去搬箱子。

九娘頭一回看到學武少年郎的房間,十分好奇,不自覺地伸長脖子四處轉悠起來。陳太初跟著這圓滾滾卻裝作一派大人模樣的小丫頭,隻覺得隨時都要笑出聲來。

這正屋裏外間一張圓桌配四張靠背椅。牆上掛著弓箭,樸刀、長槍和寶劍。博古架上亂糟糟堆放著眾多玩意兒。

陳太初笑著告訴九娘,那上頭竟有不少是他們兒時在大相國寺淘來的物事,連五六年前京中流行的蘇郎款式的生色銷金花樣襆頭帽子都還在,還有幾幅李成畫的山水插在博古架邊上的敞口落地瓶裏。

旁邊地上一摞子楠木箱子,最上頭的蓋子還開著,露著一個也開著蓋的黑漆小箱子。九娘上前踮起腳尖一瞧,裏麵卻整齊放著一排韘,有個位子空著。

陳太初低頭一看笑了:“九妹大概沒見過,這是射箭用的,開弓時套在右手拇指上,免得被弓弦傷了手。二哥這些我也有一套一樣的,都是我爹爹從西夏帶回來的。你摸摸,這兩個是玉的,這兩個是鹿角的,這些個是象骨的,還有這個,是二哥小時候用的硬木的。空著的那個肯定是他戴在手上了,那個最好,是虎骨的。我也愛用那個。”

九娘踮起腳去摸,一臉豔羨。阿昉幼時學射箭,她為了找童子合適的骨韘,跑了多少家作坊,內襯的皮,還是蘇瞻自己選的。可陳青倒好,兒子侄子,一人十個,真是——唉,人比人,氣死人。

九娘又轉到裏間去瞧。那花梨木舊長條書案上的一本書,翻開了一半,上頭還有畫兒。九娘伸手拿下一看,卻是汴京城當下流傳的話本子《白蛇傳》。

陳太初趕緊從她手裏抽出來:“小娘子不能看這些。”他將那話本子合上,心裏暗暗發笑。這位表哥從小就大大咧咧,什麽事都要嚐一嚐試一試,吃了多少板子。現在還是這麽毛糙,看這種書,要給他爹爹看見了,少不得又是十板子。

九娘隻當不懂,又去看衣架,上頭掛著一套招箭班的衣裳,還有一個牛皮空箭囊。九娘忍不住伸出小手摸了摸,涼颼颼的。

再看素屏後頭放了張藤床,紙帳倒是別致,竟是白描的關公趙雲和秦瓊李靖。九娘頭一回看見竟然有這種紙帳,湊上前仔細看了一下,人物神韻極佳,竟還蓋了龍眠居士的章,也不知道他托了誰的人情搞來的。

陳太初也笑:“原先這紙帳畫的是四時花鳥,二哥嫌脂粉氣太重,聽說是求了我姑母,請翰林畫院的龍眠居士特地畫的,還偷偷送了他一副蘇學士的字,氣得表叔抽了他二十板子。”

九娘心一跳,能當重禮送人的蘇學士的字,滿大趙,除了蘇瞻的蘇體,別無他人。可孟彥弼又從哪裏弄來的蘇瞻的字?

外間孟彥弼的聲音響起來:“太初你小子,盡管拆哥哥的台!你倒好,在大名府逍遙快活沒人管!可憐哥哥我,在**躺了一個月!”

九娘故作好奇地跟著陳太初出去,問:“二哥?你送了我宰相舅舅的字給人?是假的吧?騙了人才會被大伯打。”

孟彥弼撓撓頭一臉不服氣:“才不是,我那時年紀小不懂事,是我被人騙了,把蘇相公親自寫的榮國夫人的喪帖偷了去,給了李畫師,他才給我畫了這個——不說了!不說了,快來看看這一箱子的寶貝,你先來選。”

嘴裏說了不說,可他還是忍不住發牢騷:“我哪知道一張喪帖那麽金貴?如今有人出三千貫求也求不到呢!六郎上次跑來不也是想偷二叔放在過雲閣的另一張!哎!呸呸呸,你們沒聽見啊。我什麽也沒說。”完了又洋洋得意起來:“太初啊,九妹啊,我這自創的四虎將紙帳,值三千貫!懂嗎?唉,小九你還小,說了你也不懂!”

陳太初見九娘呆呆地站著不動,低頭看她的小腦袋,頭發細又軟,烏黑發亮,好不容易忍住不伸手去揉:“怎麽?高興壞了?你還得謝謝六郎才是,要不是他,我還請不動那位造作的匠人。”

九娘這才緩過神來,挪到箱子邊。一眼就看呆了,“謝誰”那兩個字就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