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孟氏族學在汴河邊上白牆烏瓦圍繞著七進的院落,北麵五進為男學,郎君們從北角門進。南麵兩進為女學,小娘子們從南角門進。男女學院中間砌了道粉牆,種滿帶刺的薔薇,開了一個垂花門,有四位仆從看守。男學院女學院各有十來間廂房。東廂房是學生午憩之處和先生們的休息處,西廂房是仆從歇息和廚房茶水間。

這日早間卯正三刻,孟宅的牛車從東角門駛出。

九娘正奇怪為什麽六娘不和她們一個車去族學。梅姑已經笑著說:“六娘因染了風寒,這幾日都不來學裏,九娘可記得要等姐姐們下學了一起回來。”

七娘瞥了她一眼:“你記住了,你們丙班比我們早散學一刻鍾,你別亂跑,乖乖待在課舍裏等我們。要是你敢自己亂跑,走失了我們可不管你。”

丙班?難道還有乙班和甲班?

四娘抿了嘴笑:“七妹不把話說清楚,九妹聽不懂。”

九娘點點頭,笑著說:“我猜四姐和七姐肯定在甲班對嗎?甲班一定最好吧?”

四娘的笑就有些尷尬。七娘沒好氣地說:“我們在乙班。不過已經是最好的了。因為甲班今年沒有人,一個也沒有!”

九娘一怔,甲班一個人也沒有?

四娘歎息說:“去年的升級考,六妹明明考了第一,也不能升到甲班,真是不合情理。”

九娘更不明白了:“為什麽呢?”

梅姑歎了口氣,說道:“我們孟氏族人眾多,一直有不少外地的遠支來附學。因此族學設立的是甲乙丙三個班,會有不一樣的先生授課。”

七娘瞥了九娘一眼:“像你這樣還沒開蒙的,也要考試,考過入學試,才能到丙班上課。”

四娘附和道:“九妹可要爭氣哦,我們孟家族學的入學試可是很難呢。不少人通不過隻好去讀那些普通的私塾。”

梅姑點點頭,有點擔心:“不要緊,九娘子,老師讓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應該也不會很難的。”

七娘得意地說:“你知道國子監嗎?”

九娘搖搖頭。

四娘說:“國子監是大趙的最高學府,國子監的分班,就是按照我們孟氏族學來的呢。”

九娘詫異道:“國子監也分甲乙丙?”

七娘說:“國子監是分成外舍、內舍、上舍。可是他們也和我們一樣,每年考試一次,要成績優異的才能升上去。”

四娘點頭:“我覺得我們族學的規矩比國子監還嚴格,六妹和張娘子明明都考得那麽好,有一兩個沒得到甲等,館長就是不給她們上甲班。太過分了一些。”

七娘幸災樂禍地笑著:“孟館長不給上就算了,可二伯伯明明是六姐的親爹爹,竟然也反對她們進甲班。”

梅姑正色說:“孟氏族學百年來都嚴於律己,怎麽可能允許這種徇私的事壞了祖宗規矩。七娘子休得胡言亂語!”她轉頭朝九娘說:“今年隻是不巧,甲班去年的五個女學生,兩個進了宮做侍讀,兩個年紀大了回家定親了,還有一個因為父親外放才退學了。這才青黃不接的,等今年考試,六娘子肯定能考到甲班。”

七娘吐吐舌頭,做了個鬼臉:“不說就不說,反正我無所謂,我才一門課是甲。四姐才可惜呢,她好不容得了第五名,要不是二伯伯,說不定四姐也是甲班的學生了。”

四娘心裏氣得很,這爆仗小娘子專挑別人不愛聽的話說。她笑了笑:“我倒無所謂,反正甲班隻有前兩名才能入宮做公主侍讀,我就算進了甲班也就是那樣的。”

這個九娘倒是知道的,孟氏族學素來有大趙第一族學的美名。前世她在慈寧殿也遇到過兩個侍讀小娘子,好像就出自孟氏族學,卻都不姓孟。自從三十幾年前,朝廷在南京應天府開設了國子監後,西京洛陽國子監、東京開封國子監,三大國子監設置了外舍、內舍和上舍。外舍兩千人,內舍三百人,上舍一百人。原來這竟然是按照孟氏族學的分班製來設置的。怪不得禮部有個不成文的規定,每逢大比之年,孟氏男學的上甲班前兩名,如果不進太學,可以直接進宮任皇子侍讀。

也因此大江南北的書院進入了鼎盛時期,別說著名的白鹿、嶽麓、應天、嵩陽四大書院,就連前世九娘父親王方接受的青神王氏中岩書院也人滿為患。

眉州蘇家和青神王家素來交好,所以蘇瞻兄弟二人都在中岩書院讀書。

蘇昉七歲的時候,蘇瞻嫌棄國子監的博士們太死板,還感歎過,若非蘇程兩家尷尬的關係,蘇昉倒可以進孟氏族學讀個幾年書。

車外傳來嘈雜的叫賣聲,四娘和七娘眼睛發亮,悄悄掀開窗簾:“觀音院到了!”

牛車沿著第一甜水巷朝南,正經過觀音院,觀音院門口有許多攤販鋪子,最熱鬧不過。不一會兒牛車朝左轉,卻堵在了汴河邊上。前頭的車馬處已然擁擠不堪。不少京中官員家的馬車牛車都排隊侯著,也有些車上的小娘子們等不及,已帶著女使們下了車。角門處一片互相問好和清脆的笑聲。

梅姑看著九娘一臉的疑惑,笑著解釋:“這些年,老夫人從宮裏尚儀局請了一位尚儀娘子,供奉在族學裏,在京中頗有名氣。引來不少大人托了情將家中的小娘子們送來附學。對了,”

七娘得意地揚起下巴:“婆婆還請了尚工局的典會娘子教我們財帛出入呢,你知道嗎?爹爹昨夜送給我的那枝青玉紫毫筆,是給你的那幾支筆的十倍價錢!哦,十倍你肯定也不懂,你還不會算數呢。”

四娘微笑著說:“七妹你忘記九妹還沒開蒙,丙班還學不到乘除法呢。”

九娘心裏默默說,你們兩個功課沒學好,物價也不懂,二十倍還差不多。

七娘沒有耐心再等,急急拉了四娘下了車,熟絡地開始和其他小娘子嘰嘰喳喳。九娘跟著慢吞吞地下了車。慈姑追上來仔細叮囑連翹:“好生照顧小娘子!”連翹追著七娘的背影,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九娘拉下慈姑,在她耳邊悄悄說話。慈姑一愣,趕緊從荷包裏取出些銅錢,趁人不注意塞到九娘的小荷包裏。

女學的先生們,正在麵北朝南的五間正房裏各自問安,說著這七天裏的趣事。

其實七天的寒食假期,很多學堂都隻放三天假,可這女學學館的孟館長,卻是是一位標新立異的館長。她不但一個月給了女學生們四天假期,但凡朝廷的節假日,也照樣放假。她的理由很簡單:入世好過悶頭苦讀。

孟館長是孟氏現任族長的庶女,原先也是汴京很有名的才女,因丈夫婚後三年納了三個小妾,便帶著嫁妝和離歸宗,兩年前向族中自請來教導女學,上任才不久,就遇到了上甲班開不了課的打擊,更加一心立誌要恢複上甲班。她的案頭,汝窯大肚瓶裏插著兩枝碧桃,放著三個形態迥異的黃胖,書案上物品疊放得也很隨意。

外丙班的先生魏娘子,將一盒菠菜包子塞到她手裏:“館長午間嚐嚐,這是我家包子鋪的,一早上蒸出來,新鮮得很。”

孟館長回禮了一個小猴傀儡兒,送給魏娘子的幼弟。

內乙班的先生李娘子,送給各位先生她手抄的寒食節期間各大題壁詩集錦。這個是稀罕物,照理,書坊要到中下旬才能印製出來呢。幾位女先生都湊在一起研讀。

梅姑領著九娘進來,先向李先生遞上了六娘的請假信,又向孟館長遞上孟存的書信和族裏的入學憑證。

幾位先生一看,這個胖乎乎的小娘子十分可愛,一點也不害怕,還笑眯眯的呢。

梅姑送上了束脩後,先行回去複命。

就有侍女上來擺了墊子,九娘按部就班,認認真真行了拜師大禮。

一位四方臉的女先生咦了一聲,問她:“在家可有人教過你禮儀?”

九娘心裏嘀咕,這孟家族學不愧是大趙頂級的私家學堂,看來想要入學,對禮儀的要求特別高呢。

九娘趕緊行了個標準的師禮,恭敬答道:“回稟先生,九娘的乳母慈姑曾隨婆婆梁老夫人在宮內住過十多年,她教過九娘一些禮儀。”

女先生提了幾個要求,竟然還有祭祀禮儀。九娘想到梅穀說的,先生讓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所以也不敢馬虎,怕自己入不了學,做得一板一眼,到位得很。

這位女先生看上去很滿意,點了點頭。另一位先生又來了:“你會不會算術?”

九娘冷汗淋淋,順著先生的問題回答,最後連雞兔同籠都出來了,先生笑著遞給她算籌袋。九娘覺得自己低估了四娘七娘的算術水平,高估了她們對物價的了解程度。這入學試的算術考題就難成這樣,她們怎麽會算不清楚幾支筆的差價!怪不得十一郎四歲就要在外院開蒙,七歲才來族學進學呢。

到最後,九娘看著麵前的貼經墨義考卷,有點傻眼。怪不得原來的孟九娘提都不提入學的要求。這大段的孟子梁惠王上要默寫出來還要解釋意思。這入學試——也太難了!!!

果然是姓孟的大家族開的學堂啊,把這些當家訓了呢。畢竟是大趙第一族學啊!

九娘默默寫完考卷,交給先生。

一位圓圓臉的女先生簡直要哭了,對著館長說:“孟館長,你不是要那個吧?”

孟館長仔細閱讀了考卷,點點頭:“是,難得發現這麽好的,今年上甲升級考試她說不定有希望。李先生,我就把她交給你了。”

啊???九娘聽著覺得有點不對頭。

當她被李先生牽著手經過人頭濟濟的丙班課舍時,九娘快哭了。

我以為這是入學試!我隻是來開蒙的!為什麽我會變成內乙班的學生!我就是想躲開四娘七娘啊!我想在外丙班好好地混個三年呢!

臉圓圓的魏先生看著和自己一樣圓圓臉的九娘,好像聽懂了她心底的話,依依不舍地拉著她的小手,對李先生說:“李娘子,你去和館長說你們人滿了不行嗎?不如把她放在我們班,年底考試再升去乙班。”

李先生個頭嬌小,力氣卻頗大,她笑嘻嘻地拖著九娘走:“我們才十八個,加上她也才十九個呢。”

九娘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胖手指一根根從魏先生溫暖的手裏滑出來。

她眼巴巴地悄悄地問李先生:“先生,我隻是來開蒙的!我該去那裏才對。”她指指丙班。

李先生笑著說:“孟館長說了要因材施教,像你這樣特別優秀的小娘子,我們要破格錄取到乙班來,因勢利導才行。”

李先生把她扶好,替她整了整衣襟:“看你高興得都傻了呢,現在可以和你三個姐姐在一個班,你爹娘肯定也會為你高興的。我們乙班從來還沒有過七歲的學生呢。”

九娘忽然覺得,如果再重生一次,她希望回到昨天。什麽才女,什麽美名,她已經有過一輩子,沒什麽好結果,最後種樹給人乘涼罷了。這輩子,她隻是想開開心心,吃得飽穿的暖,混個平安康健。將來沒牙的時候有人喂自己一碗湯羹,夏日大樹底下搖著蒲扇乘著風涼,看著小狗原地轉著咬自己尾巴,聽著孫子孫女笑哈哈。當然,如果能看到蘇昉成親生子更好。

可她,一點也不想再做什麽才女,還是年紀最小的才女。

現在這莫名其妙的,原來欲哭無淚,挖坑自埋就是這個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