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欒樹

丁念回到宿舍,遠遠地便看見那輛熟悉的大黑車,走近了卻見駕駛座空著,來接她的人正坐在崗亭外跟大爺聊天。

他穿了件深棕色的外套,坐在低矮的竹凳上,姿態很是放鬆,瞧見了她,他起身,一旁大爺也衝她打招呼:“喲,丁老師下班了?”

“嗯。”

“吃過了嗎?”

“還沒。您呢?”

“我吃了再過來的。”大爺看看傅紹恒,又看看她,“怎麽今天就搬了啊,不再住段時間?”

“我東西太多,怕一次搬不完。”她笑了下,交代清楚便走進狹窄的樓道,傅紹恒則跟在她身後。

到了五樓,她拿鑰匙開門:“我應該叫你遲點來的,我都還沒來得及收拾。”

“沒事。”他去關門,卻被她攔住,隻好先站在門邊。略微打量了眼,她這裏總共十來平米,一張床一組桌椅一個衣櫃就是基本的家具。最醒目的是床對麵的書櫃,淺黃色的木質落地櫃簡單常見,但上麵堆的書,可能是她這間屋子裏最值錢的東西。

丁念從床底下挪出一個空的塑料箱,把書架最底層的十幾本書疊好放入:“你能幫我先把這些搬下去嗎?”

傅紹恒脫掉外套放她**:“多拿點。”

“書很重的,這裏又都是樓梯。”

傅紹恒還是說:“沒事。”

丁念隻好照做,瞧他幾乎毫不費力地將那箱子拎起,倒有點意外。傅紹恒上下幾趟,搬完了她書架上的兩層半,再上來,她卻已經轉去收拾衣櫃:“剩下的不動了?”

“剩下的我要搬到新房子去。”她早早地在書房裏規劃了一整麵牆,傅紹恒聽了,“你房子裝好不空置一段時間?萬一工期延長怎麽辦?還是全放公寓,要搬從公寓搬。”

丁念覺得也有道理:“可這有很多。”

“不是有我嗎?”

“你吃得消嗎?”

“不要拿你跟我比。”傅紹恒催促,“快點收拾,完了我們去吃飯。”

丁念便不再耽擱,三百多本書,兩個人一起上下十多趟,大爺還在二樓候著幫了不少忙。車的後備箱有其他雜物,放不下,就又移了點去後座,加上丁念的衣服行李,竟然塞得滿滿當當。

丁念在桌上留了一排常用的輔導書和字典,再看一眼那空****的隻留下半層的書架,一時有些淡淡的感傷,仿佛這些年的記憶也被打包帶走,而她再也不能把它們帶回原來的地方。

傅紹恒見她在桌前發呆,走過去:“還有嗎?”

“沒了,床鋪我先不動,畢竟還要住。”

“嗯。”

她打開左邊的抽屜,裏麵有兩個黑皮筆記本,兩張CD,還有一個電話機大小的紙盒。

“這是什麽?”

丁念打開,裏麵有遊戲機、撲克牌、卡牌、還有很多顏色形狀不一的紙條,以及最下麵的半包香煙。

“都是學生的東西,我沒收的。”

傅紹恒拿了那遊戲機,背麵貼著張半個指甲蓋大小的貼紙,上麵小字寫了“樊恒。”同樣,卡牌盒上也有名字,甚至是紙條,也被她折疊好,用鉛筆做了小小的標注。

“有沒有曉晨的?”

“沒有,她上語文課還是很認真的。”

“那——有人在你課上抽煙?”

“應該不是在課上吧。”她有點忘了,翻出那包香煙,傅紹恒看到側麵的名字,眉毛一皺。

“好學生也不學好。”

“你怎麽知道他是好學生?”

“每回考年級第一,還不是好學生?”

“年級第一隻能說明他是成績很好。當然了,他的其他方麵也並不差。”

傅紹恒想起自己的學生時代,忽而冒出一句:“老師總會更關注好學生。”

丁念放好那包煙,合上蓋子:“雖然我不否認有這樣的現象存在,但大多數老師還是能做到一視同仁的。”

傅紹恒記得她說過:“人很難把精力平均分配。”

“對,所以我時常不夠關心那些成績中遊的學生。”

她用紙巾輕輕擦拭那兩張CD的外殼,奇怪,放在抽屜裏很久不動竟也會積灰。如果說教學是一項工作,成績是工作成果,那麽,她當然希望所有學生都考高分,也當然會偏愛那些能帶給她正向反饋,讓她有成就感的學生。可是,教學不應該隻是一份工作對嗎?它是發現和挖掘學生潛力的長久的過程。

“我會欣賞好學生,也會關注差學生,但對於大多數的成績穩定的學生,我卻沒有精力一一找他們談話,我和他們的交流的確是欠缺的。”

“但談話並不一定有效果。”

“對,所以我隻能通過上好每節課來讓他們打好基礎。競爭從來都是橫向的,學生的競爭也是老師的競爭,我不想因為我,讓他們連和別人競爭的底氣都薄弱幾分。”

傅紹恒知道她班裏的成績並不差:“你已經夠好了。”

丁念卻說:“不,還遠遠不夠。那些省城的、其他省的中學,他們的學生上好學校的機會比我們的要多很多。”

“這是教育資源分配的問題,不是你的問題。”

“可我不能寄希望於國家啊。哪裏有真正的教育公平?就算我們這裏有了優質的教育資源,也總有更貧困更落後的地方享受不到。我能力有限,隻能著眼當下,三年了,我就教了兩個班九十幾個學生,我肯定要讓他們多考一分是一分。”

傅紹恒淡然:“分數不能決定一切。”

“是,但至少,它現在能決定他們能上什麽學校。”

“上什麽學校很重要嗎?”

“對部分人來說不重要,對大部分人來說,很重要。”

傅紹恒半天沒說話。

“你是不是覺得我的想法很現實?”

“現實沒錯,你是在對學生負責任。”傅紹恒說,“我隻是在想我自己,我從小成績不好,但從來沒有過低人一等的感覺,我爺爺很早就告訴我,不讀書還有另外的出路,我也的確找到了,所以現在過得並不比別人差。”他頓了頓,低頭看她,“我連大學都沒畢業,但我公司總部的員工全是高材生,你說,我是該感謝當年老師對我的放棄,還是該反駁你剛才的那套不徹底的唯分數論?”

丁念想了想,重新把那兩張CD放好:“所以你很幸運。有很多和你同樣年紀的孩子,他們也讀不好書,也考不上大學,但他們家裏沒有錢,隻能靠自己打拚,結果拚得滿頭大汗也沒有過上更好的生活。”

傅紹恒並不否認:“是,人的差距是從出生就存在的,我擁有的身份、地位、財富,大部分來源於我的家庭。”可是——“我沒有沾沾自喜,我也沒有躺在金山銀山上胡吃海喝,我的工作強度甚至比別人更大。”

“我知道。”丁念歎口氣,他還是有這種與生俱來的優越感,可是,她也知道他的確很辛苦。

如果她沒有進入他的生活,可能會覺得有錢人的世界很輕鬆,做什麽事都輕而易舉,可是當她和他接觸多了,才發現再有錢的人也不能擁有絕對的自由,“我沒有說你不勞而獲,我隻是覺得,對於和我一樣的普通人來說,隻有參加一場場的考試,才能獲取競爭優勢。你就當我在為自己的職業價值做辯護好了。”

“那你告訴我,誰是普通人,誰是不普通人?”他不喜歡她總是要把他和她割裂開,“人能做成多少事情,一看天賦,二看努力。我能得到多少,是我利用既有條件去爭取的,你不能因為我得到的多,而認為我有義務去幫那些既沒有天賦又不肯努力的人。”

“我知道。”她比誰都知道權利和義務的關係,所以才會有那些斤斤計較,但她眼下並不想在這個狹窄的房間裏跟他繼續討論,“好了,我們先不說了,行嗎?”

“你在意嗎?”他忽然問。

“在意什麽?”

“你會在意我的學曆不高嗎?”

“怎麽會,我也才本科。”

“我連本科都不是。”他神色認真,“你會覺得我們的溝通有問題嗎?”

“當然不會。”她搖頭。

傅紹恒心裏一鬆,臉上卻不露分毫。他看著那兩張CD,轉移話題:“你喜歡他?”

“他的歌很好聽。”

“他叫什麽?”

“BruceLiang”

“喜歡為什麽不多買點?”

“他隻有兩張專輯。”她指著那張黑白的,“這是他的首專,我花了兩千多才從別人手裏買到的。”

“首專?”

“就是首張專輯。”丁念笑,“你是不是從來不聽歌的?”

“我隻聽司歌。”

“司歌是什麽?”

“就是公司的歌,出了司歌,還有廠歌,你要不要聽?”

丁念笑的厲害:“我才不要。”

傅紹恒也笑:“收拾好了嗎?好了我們去吃飯。”

“嗯,走吧。”她拿了那兩本黑皮筆記本。

“就這?盒子裏的‘紀念物’呢?”

“這些我等他們考完再還給他們。”

“有些人可能都忘了。”

“是啊,但我想讓他們知道,他們偶爾的調皮、偶爾的離經叛道,還有人幫他們記著,說不定再過幾年,他們回想起來,還會覺得有趣。”

傅紹恒替她關上抽屜:“我當年怎麽就沒遇到你這種老師。”

“現在遇到很遲嗎?”

“也不遲,就是早點遇到,當年語文也就不會考39分了。”

丁念一愣,握著本子:“你考多少?”

“39。”

她憋著笑,憋得特別辛苦,好不容易走到門邊,門卻被傅紹恒關上。

“你笑什麽?”

她強裝淡定:“……我沒笑啊。”

“你剛還說不在意學曆。”

“我沒在意,我隻是想,你39分上了個什麽大學呢……”她話還沒說完,最後一個音節卻隱沒在了她的唇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