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八角

丁念回到學校時,雨已經停了。

暖黃色的路燈光像蒙上一團霧氣,地麵有淺淺的水坑。丁念提著褲腿,往高三教學樓小跑而去。晚自修已經開始二十分鍾,如果沒有坐錯公交,她就不會如此狼狽,但更狼狽的是,她剛到樓下,就被年級組長抓包。

“你去哪裏了?怎麽現在才回來?”

“我……去外麵吃飯。”

“吃飯吃這麽久?雖然現在是補課期間,但你也不能散漫。學生幾點下課,我們就幾點下班,這點覺悟都沒有嗎?”

丁念理虧,球鞋踩在水磨石的地板上,沒有反駁。現在這年頭,老師不敢罵學生,領導卻愛找老師麻煩。好不容易等組長數落完,她先去班裏轉了一圈,大概是剛被整頓過,一個個都在安分地學習,倒讓她有些寬慰。

回到辦公室,隻有九班的班主任王薔和另外一個物理老師在。

王薔看她:“怎麽,被老蔣抓到了?”

“嗯。”

“其他人也走了,你運氣沒他們好。”

“我應該早點回來的。”

“沒有應該不應該,你加班,幫別人值班,也沒人誇你給你發獎金。”王薔揉了揉脖子,“努力和運氣是兩回事。”

她起身去倒熱水,丁念則把傘撐到桌旁晾幹,又拿餐巾紙擦去鞋麵上的汙漬,一起身,肚子竟隱隱作痛,這才想起這幾天是姨媽期。

去了廁所,果然中獎——唉,今天不該吃那頓海鮮大餐的。當然了,也不該出門不看天氣預報,不該忘記在辦公室裏放一包衛生巾,更不該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亂了陣腳。

從小賣部回來,她便伏在座位上批改卷子。個把小時下來,手機一陣震動,她以為是高鴻漸,結果是母親。

自從知道高鴻漸離過婚以後,母親便問題不斷。她每次含混地答,盡可能把高鴻漸的形象樹立得公允一些,但母親並不買賬。

然而今天,母親反常地鬆了口:“你要不問下他的意見,如果願意,過年那幾天,請他來家裏坐坐。”

她驚覺:“啊?”

“啊什麽,他跟你一樣在嵐城工作,不回家過年嗎?再說了,我和你爸也想見見他,如果人好,我不反對你們繼續交往。”

“如果人不好呢?”

“那就是你眼光有問題,及時止損,我們也不會吃虧。”

原來戀愛的底線就是不要吃虧。丁念不能理解她的邏輯:“他好不好,你們見一麵就有結論嗎?”

“不保證,但見麵很有必要。”母親說,“如果他答應過來,至少可以證明,他有認真對待你們的關係,說句不好聽的,他離異,有孩子就有了退路,但你沒有。如果你一直對我誠實,這應該是你第一次戀愛,我們想替你把關,難道有錯嗎?”

“沒有錯。”丁念在這些事情上永遠說不過母親,“好,我會跟他提的,但如果他忙,或者有其他原因不能過來,你也不要因此對他有意見。”

“這我不能保證,難道我一定要對他滿意?”

“我不是這個意思。”或許在母親看來,自己女兒再大齡,也不至於淪落到給別人當後媽,但她跟那孩子隻見過一麵,沒理由把他當成未來生活的假想敵。

可是,如果孩子不能,那前妻呢?

丁念忍不住去想她在餐廳裏看見的那兩個字,是的,老婆,三百度的近視眼還能看清手機屏幕上的小字,她不知是自己撞運還是恍惚看錯。

她沉默了會兒,母親卻敏銳地察覺到什麽:“你怎麽了?為什麽不說話?”

“沒什麽,我還在值班,掛了。”

工作總是冠冕堂皇的結束理由。是啊,世上有誰不忙?和安身立命相比,所有偶然性的情感關係都顯得那麽脆弱。

這天晚上,她仰躺在自己一米二寬的小**,靜靜想著她跟高鴻漸的一次次見麵。不能否認,她越來越習慣和他在一起的感覺,他的紳士、體貼,對她溫柔的關懷……可是,為什麽她有點難過,僅僅是因為他沒有改掉前妻的備注嗎?還是他不止一次留下她奔向原先的家庭?

窗外不知何時又下起了雨。這樣的寒夜,讓人孤獨也讓人清醒。她起身開燈,決定給高鴻漸發個信息,點開微信,一條陌生的好友申請卻蹦了出來。

丁念記得這個純色頭像,一夜輾轉,還是選擇忽略。誰知過了幾天,對方突然打來電話,她皺眉聽著那頭的自報家門,手上的紅筆在試卷上劃了一條長線也未可知。

蔣子軒敲門進來:“丁老師?”

她轉頭,來不及掩飾臉上的倉惶,蔣子軒的表情也變了變:“……老師,我要請假。”

“哦。”她接過他手裏的請假本,循例問:“中午就放假了,怎麽這麽著急?”

“我外公生病了,我陪我媽回老家,十點半的高鐵。”

“這樣啊……”她在本子上簽名,“下次補課也要年後了,你床鋪收拾了嗎?書本被子都要拿回家。”

“嗯,我知道,我拿了書就去宿舍。”

丁念點頭:“回去要多久?”

“三個多小時。”

“路上要小心,現在春運期間,人流量大,財物要保管好。”

“嗯。”

蔣子軒鄭重點頭,轉身出去。

回宿舍拿了行李,母親已經在車裏等,瞧見他大包小包,隻讓司機下車幫他放進後備箱。蔣子軒坐進後座,母親的眼睛紅腫:“我早上八點給你打電話,怎麽現在才請假?”

“早上有課。”他讓司機開車,“直接去高鐵站,東西待會兒送到我奶奶那裏。”

司機說了聲好,又提醒:“蔣總也知道了,他問要不要陪你們一起過去。”

“不用了。”

“……好的。”

母子倆準時上了高鐵,到了飯點,蔣子軒買了兩份簡餐,母親接過:“是不是你手機在響?”

蔣子軒掏出手機,竟是傅曉晨。他神色不鬱地接聽,那頭慣來不客氣:“今天學校放假了吧,還去圖書館嗎?”

“不去。”

“明天呢?”

“不去。”

“你還想不想要工資了?”

“愛給不給。”

他反常的情緒被母親捕捉到:“是誰?”

“嬌生慣養的大小姐。”

“是不是你同學?那個傅家的小女兒。”

“嗯。”

“上次你和她去圖書館,你們老師還問過我,看來你們關係很好。”

“一般。”

“你喜歡她嗎?”

“不喜歡。”

“我是說——”

“媽,我不喜歡她這樣的。”

“……哦。”

蔣子軒難得地在母親麵前交代心事,吃完飯,他扔完餐盒再坐回原位,母親正靜靜地看著窗外的天色。

他沒有打擾,閉上眼睛休息。想起某人的叮囑,把背包背在了胸前。

下午四點,學生結束補課陸續離校,丁念最後一個離開辦公室,檢查了電源門窗,落了鎖,心事重重地往校門口走。

那通電話是高鴻漸前妻打過來的,約她在學校附近的咖啡館見麵,她第一反應是拒絕,然而對方一再邀約,並保證不會耽擱太久,她便不好再駁她麵子。

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十分鍾,她推門進去,打算找個僻靜的地方等,一位穿著粉色大衣的女人卻起身跟她打了招呼:“你是丁念吧,我就是羅麗。”

“你認識我?”

“小斌給我看過你的照片。”羅麗輕描淡寫,“上次去海洋館,他玩得很開心。”

她快速打量丁念,臉不算好看,但勝在幹淨,身上穿的是看不出牌子的棉服,價格不會超過三位數。

“你比照片上要瘦一點,也年輕一點。坐吧,我給你點了冰美式。”

“謝謝,但我不習慣喝咖啡。”

“哦,那是我自作主張了,不過,偶爾試試也沒關係。”

“你找我有事嗎?”

“倒也不是什麽大事,”羅麗有點意外,“我以為你會先好奇我和高鴻漸的關係。”

“你們之前如何,好像跟我無關吧。”

“是無關,但你既然來了,我們總得開門見山地談談。我和他大學畢業就結了婚,以為能白頭偕老,卻沒想到他工作越來越忙,壓根沒時間管我和小斌,我對他十分失望,所以就選擇分開。”

“……”

“不感興趣?好吧,我本來以為還能給你些前車之鑒呢。”她勉強笑笑,“要我猜,他跟你在一塊的時間倒是挺多的吧,吃飯,看電影,老套是老套些,管用就行。男人不都這樣嗎?追你的時候恨不得圍著你一個人轉,追到手之後,又把你當塊抹布丟在一邊。這叫什麽?新鮮感?比起男人的征服欲,我們的感情還真是不值一提。”

她言語冒犯,丁念聽得皺眉:“羅小姐,我來見你,是因為你強調有正事。如果你一直緬懷過去或是一味地宣泄情緒,我怕是無法奉陪。”

“怎麽,你都要和他結婚了,卻沒有耐心了解他的過去?”

丁念反駁:“誰說我要和他結婚了?”

“哦?那這話的意思是,你不會和他結婚嘍?”

“你怎麽理解是你的事。”

羅麗若有所思地看她:“你不要誤會,我並沒有打算幹涉你們倆的計劃,隻是我作為小斌的媽媽,如果高鴻漸再婚,我必須考慮他妻子和我孩子的關係。雖然小斌的撫養權在我這裏,但不代表高鴻漸沒有責任,萬一他被新生活迷得暈頭轉向,讓小斌缺失了父愛,我會恨自己的無能。”

“所以你才要見我?”

“是,我必須保證,你的出現不會威脅到高鴻漸和孩子的相處。”

“那你是要警告我離高鴻漸遠一點,還是規定他在孩子有事時必須隨叫隨到?”

“你會配合嗎?”

“我不知道。”她隻知道,如果父母不想孩子受到傷害,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離婚,如果非離不可,就要做好鞭長莫及的準備,不要再拿自己的標準去框定別人。

羅麗沒想到她會是這個態度,緩和了語氣:“可能你還年輕,不理解做母親的心情。不瞞你說,在你之前,我沒找過其他人,一來她們和高鴻漸相處時間短,二來,高鴻漸也沒讓小斌跟她們見麵。就是因為高鴻漸對你認真了,所以,我也必須嚴肅對待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

丁念算是聽懂了她的暗示,首先,高鴻漸有過很多女人,其次,那些女人不足以對她構成威脅,再者,她和高鴻漸保持著緊密的聯係……丁念忽然覺得十分疲倦。這大概就是她要過的第二道難關——比起說服父母接受二婚的男人,如何麵對高鴻漸的過去要棘手得多。

“你為什麽不說話了?”

丁念不耐:“我不知道該說什麽。”

羅麗也漸漸沉默,即使她認為她自己像個宣示主權的正宮,但對麵絕不是可以討伐的小三。

她無奈道:“丁小姐,我明白你的底氣從何而來。但你想過沒有,除了我和小斌,你們之間還有很多障礙。”

“這我知道。”丁念看她,“羅小姐,憑我的感覺,他很重視你們,同樣,你出了事也離不開他。這跟我想象中的離婚夫妻很不一樣。你說小孩子需要父愛,需要關懷,其實大人又何嚐不是,小孩健忘,不會撒謊,大人卻經常口是心非,難道你真的希望我們在一起嗎?要是我們真的結婚,放不下的是小孩還是大人?”

這話一出,羅麗有片刻的猶疑。

丁念看著麵前的那杯咖啡,回想起某次跟高鴻漸的見麵,他給她點的也是一杯美式。

咖啡的香味彌漫在裝修精致的小店,沉默間,她的心卻在一寸寸變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