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梧桐

“我們年少輕狂之時,都期待成為一個獨一無二的人。我們希望擁有出眾的外貌,出色的才能,希望得到老師和家長的認可,我們討厭循規蹈矩的生活,像幼時渴望糖果般渴望一切新鮮而充滿**的事物。

為了實現這些獨一無二,我們迫不及待,又時常與他人對著幹——可是,當我們過了那段年少輕狂的日子,就會發現,我們的行為在父母眼裏不過是叛逆的種子發了芽。親情使然,他們會原諒我們的幼稚和衝動,卻又難以察覺背後的原因——我們敏感,多疑,缺少陪伴和傾訴,無法完全信任別人卻又時常衝動。所以,即使明知自己在做不對的事也無法抽身,哪怕知道自己被騙,卻還是貪戀被給予的一點溫暖。

除卻父母和親友,其他局外人對我們往往冷眼旁觀。他們憑著生活經驗和已有的價值觀對我們橫加指責。其實他們何嚐沒有經曆過,卻都變得懶於體諒,隻把我們反常的表現全部歸因於——啊,你們隻不過是到了青春期。”

“幹什麽呢?”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丁念轉身的同時合上筆記本,瞧見方鈺燦爛的笑臉。

方鈺是六班班主任,丁念是八班,兩個人分別執教英語和語文,私下關係很好。

眼下八點過半,辦公室裏隻剩下幾個值班的老師,她湊過來打聽:“哎,蔣成真走了?”

“嗯。”

方鈺嘖了一聲:“也是夠倒黴的,去年剛評上教壇新秀,正是前途大好之時。”

丁念做了個停的手勢:“請收好你的同情心。”

“我才不是同情他,就是……有感而發。”

丁念沒接話,起身去接熱水,方鈺則開始鼓搗她桌上的小綠植,那天下午她也在,辦公室裏的鬧劇看得分明,大著肚子的年輕女人那叫一個剽悍,邊哭邊扇了蔣成幾個耳光,活了二十來年,她還是第一次現場觀看這樣的場麵。

“喂,放過它好嗎?”接水回來,丁念叫停她不安分的手指,植物嫩莖上已經有了不少掐痕。

“抱歉抱歉。”方鈺訥訥收回,視線卻落在旁邊的名片上。她拿近了一瞧:“傅氏集團……你怎麽和傅氏的人打上交道了?”

“沒有,偶然得到的。”一轉眼,離上次見麵已經過去幾天,校長讓她聯係傅紹恒告知結果:同意僅就私自離校提出通報批評,但回家反省兩周並記入檔案的處罰不變,不過,隻要畢業前表現好,記錄可以撤銷。

丁念說不清什麽感覺,通報隻字未提早戀,是出於對學生的保護,還是更多考慮了傅家的態度?她還記得給傅紹恒打電話時,對方全程沉默,隻在最後說了聲好。

架子還真是大呢。

她喝了口水,轉頭看向方鈺,後者正把玩著名片,一字一頓地讀出上麵的頭銜和名字,轉而想起了什麽:“欸?這個蘇澈……我好像認識。”

“?”

“我男朋友,不,我老公的表哥,就叫這個名字。”

“他也在傅氏工作?”

“嗯,而且做得挺久的,職位也很高了。”她知道丁念不是本地人,“你該不會不知道傅氏是做什麽的吧?”

“我查過,汽車玻璃製造商,規模挺大。”

“是相當大好吧,不說其他,他們每年光給我們學校的捐款就有這個數。”

“捐款?”

方鈺見丁念驚訝地眨了眨眼睛:“看來得給你普及下校史了。”

她饒有興致:“大概是二十年前吧,我們腳下的這塊地本來是傅氏買下的,誰知他們地基還沒打就碰上了我們校址搬遷。市裏原本打算把學校搬到城南,但那裏未經開發,基礎太差,有人就說,跟傅氏談談吧,結果人家二話不說就讓出了這塊地。”

“這麽好商量?”

“豈止,後來學校發現請的設計院不靠譜,傅氏還派人去省裏請了專家。”

“他熱衷於做慈善嗎?”

“人家是血統純正的本土企業,操心家鄉人民的教育問題不可以?好像傅氏的第一任董事長就是我們學校畢業的,那時我們都不叫一中,叫嵐山學堂,要不說人家能把實業做大做強呢,有情懷的企業家就是不一樣。”

丁念聽了若有所思,資本逐利亙古不變,傅氏這樣傾力幫助,真的不計回報?可能真的是自己格局太小理解不了吧,她放棄無謂的猜疑,轉而問道:“那我們學校領導不會還要看傅氏的臉色吧。”

“那倒不至於,傅氏的掌權人都很低調,幫建學校都不掛名,更別說捐款,連個儀式也沒有。人家家族企業,一把手換了兩三代,咱們學校校長也換了好幾個吧,對接都是底下人的事,一把手的私交不會很密切。”

“哦。”她點點頭,好像理解了。

“合著我說了這麽多,你權當聽故事了是吧?”

“是,謝謝你啊。”

方鈺笑著打了她一下,環顧四周,見其他老師不太關注這邊,便湊近了道:“所以,你們班的傅曉晨,是不是和傅氏集團有關係?”

“……”

“肯定有,對不對?”

丁念沒法辯駁,被她拽了兩下胳膊後隻好如實相告:“你知道傅天森先生嗎?”

“知道。”

“她是他的侄女。”

“啊?”這回輪到方鈺驚訝了,“那她是含金鑰匙出生的小公主啊……平時一點也看不出來。”

“你不是說人家低調嗎。”

“那看來是真低調。”

“你別再八卦出去。”

“知道知道。”

丁念看了眼時間,準備去班裏巡視,手機卻響了。

看了眼來顯——奇怪,他找她幹什麽?

丁念坐在市中心的一家餐廳裏,窗外是排列整齊的梧桐。梧桐的葉子已經掉光了,枝椏也被修短,儼然做好了過冬的準備。

菜還在繼續上,她卻沒什麽胃口,對麵的蔣成讓她多吃點,語氣卻很尷尬,見麵十五分鍾還沒切入正題,她開始後悔答應過來赴約。

“蔣老師,我下午還有課,麻煩你有事直接說行嗎?”

蔣成倒水的動作一頓:“哦……行。”

旁邊有服務員帶著顧客經過,在他們的隔壁桌坐下。蔣成覺得其中一人看了這邊幾眼,卻無暇顧及,隻從衣兜裏掏出一個藏藍色的布盒。

布盒的頂部用金線繡出花紋,式樣精致而古韻十足。他把它輕輕移到丁念手邊:“這個……請幫我轉交給曉晨。”

“是什麽?”

“一枚印章。”

“有特殊意義嗎?”

“沒有,隻是我答應過她,不好失信。”

丁念沉默了會兒:“蔣老師,你這有點難為我。”

“我知道,但我實在……”

“你應該能理解吧,我不想學生因為戀愛傷神,也不可能打領導的臉,更別說你這樣做毫無意義。”她確信來這裏是個錯誤了,“如果沒有其他事,我先走了。”

“丁老師!”

丁念皺眉,因為蔣成也跟著她站了起來。

“坦白說,在你之前,我找過其他人,但你是唯一一個願意見我的。”他平複了下情緒,“不怕你笑話,我一度覺得自己是著了魔,那種感覺……沒辦法控製。但不論如何,我從來沒想過傷害她,她是個很好的女孩子,可是機緣不對,很多努力都成了空談。”

“那你讓我轉交印章又算什麽呢?”

“我不知道……”他搖了搖頭,“可能是心理安慰吧,好像給了她就能稍微好過些。”

丁念對上他憂傷的視線,又看了眼那個精致的布盒。她感到無力:“抱歉,我真的幫不了你。”

她往外邁了一步,卻差點撞到人,一道似曾相識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今天是周末嗎,為什麽丁老師不用上課?”

她愕然抬頭,高大的男人不知何時站在了自己身邊:“傅先生?”

傅紹恒似乎是冷笑了一聲,眼神在她和蔣成身上打量:“不介紹一下?”

“……”

蔣成也意識到來者不善:“請問你是——”

“這位是傅曉晨的堂哥,”丁念硬著頭皮,十分討厭這樣的巧合,“這是蔣成蔣老師。”

“老師?”這回傅紹恒是真笑了,嘲諷的意味讓蔣成的臉色徹底冷了下來。

丁念站在兩人中間,倍感壓迫,他是什麽時候來的?為什麽會突然出現?她和蔣成的對話他聽到了多少?正一籌莫展,一道嬌俏的女聲突然響起:“紹恒,這是你朋友嗎?”

“不是。”

“那要不我們還是去二樓吃好不好?這裏人太多了。”

傅紹恒淡淡地嗯了一聲:“你先上去。”

那女人還很年輕,不無好奇地打量他們幾眼,聽話地先走一步。

傅紹恒卻盯著蔣成:“我們談談。”

“現在?”

“對,在這。”傅紹恒往裏邁了一步,丁念讓開,他便在她的位子上坐下。

丁念皺了眉,走向蔣成,她壓根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碰麵。蔣成的臉色也愈發差了。

傅紹恒瞧著兩人警惕的神情,不禁揶揄道:“隻是坐下來說幾句話而已,用不著緊張。”

“傅先生。”

“怎麽,丁老師還要旁聽?”

她不安地看向蔣成,後者卻略微平複了情緒,示意她不必。

於是她捏緊了手包:“不了,你們先聊,”實在反感他的盛氣淩人,“您日理萬機,二樓還有人等著,我就不打擾了。”

“嗯,那就再見。”

“再見。”她衝他示意,在轉身的那一刻,嘴角的弧度便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