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畫

肖城打電話給物流公司,趕在他們下班前到倉庫去取。

沒想到地點就在碼頭上。

看到貨物的那一刻,肖城有些驚訝,一米見方的扁平盒子,層層包裹。據物流交代,這件物品寄件人特意囑咐,一定要本人親自簽收,看得出來是非常重要的東西。

“親自簽收?”

“對。”

因臨近下班,收送快遞的工作人員回到庫房整理一天的數據,當時接了這單的上門快遞員也在,時隔好幾個月他還記得很清晰,“那個女孩子很漂亮,而且,她的要求那麽奇怪,還上了保險,這麽大件東西保險很貴的,她的收寄件人又都是自己,我當然有印象,還問她呢,運到那麽遠,收件人怎麽還是她自己?”

“她怎麽回答的?”

“她什麽都沒說,這是客人隱私,不想提我也不能問啊,幹我們這行,看過各種稀奇古怪的客人,寄什麽的都有。而且掃描過了,也不是多特殊的東西,就是一幅畫。”

“畫?”

肖城想打開看,可物流公司不同意,最後提供了死亡證明,物流的人才在驚訝中讓他把東西帶走,可肖城哪有那麽多耐心,他好奇裏麵的東西,當場打開來,真是一幅畫,一幅在金邊歐式畫框裏的油畫。

打開的一瞬,肖城就被震懾,那是完全不同的筆法,流暢嫻熟中,帶著桀驁不馴和絲絲虔誠。都說他有難得的天賦,是老派風格裏的一株冷箭,但在這幅畫麵前,肖城心中翻江倒海,和他的風格完全不同,卻是透著入骨靈氣,完全迥然不同的態度,讓他這個自以為在循規蹈矩世界中特立獨行的人,都對畫中這份自由之感自愧不如。

這是後天無法彌補的。陳教授曾說,這世間百年都出不了一個領袖的自由主義畫者,大多數人能成為肖城已是天賜。

那時候一向驕傲的肖城並不這麽認為,此時才明白什麽叫做真正的自由,畫中是一片一片的色彩,大膽卻不刻意,無數色彩排列出滿眼流暢,好像朝陽裏的天光,卻迷迷蒙蒙,延伸出來的枝丫海浪花鳥,卻隱藏在迷霧中,很遠卻又觸手可及。

最後他看到落款,很是詫異,他太熟悉不過,那是嶽童熟練地落筆,由粗到淺的習慣筆法,尾部翹起的一朵鳳尾花。他曾問嶽童為什麽不署名字或者代號,嶽童笑著搖頭,說名字永遠形容不了一個人,因為太多人名不副實,作畫的人為何不用畫來落款,所以她喜歡用一朵鳳尾花來形容自己,沉醉在無法救贖的迷戀中,渴望別人愛上自己。

這是嶽童畫的嗎?他不敢相信,除非她從未在自己麵前以最真實的麵目存在過,不然,這怎麽會是她畫的呢?

肖城想起她的那些執著,這幅畫細看和她的筆法相似,卻完全背道而馳。

他突然有些站不住,呆呆看著那幅畫。卻不知道,從剛才一路走來,身後一直不遠不近的跟著一個女人。此時在角落裏偷偷的舉起手機,為了拍得更清晰半蹲下身子,根本沒在意裙擺處沾染到了地上的泥漿。

肖城帶著那幅畫落寞又疑惑的回到畫室。

唐勝都急瘋了,一個沒有手機的人到處跑,唐勝好怕找到這個人已經是一具屍體,此時憤恨的看著他,想說兩句狠話,可肖城茫然而晶亮的目光卻讓唐勝皺眉,“出了什麽事?”

唐勝最了解他,父親常誇肖城穩重,那副永遠毫無波瀾的樣子,造就了肖城能夜以繼日在畫布前對任何事充耳不聞,不受外界幹擾,沉浸於自己的創作中,這是唐勝所無法完成的。

甚至從小到大唐勝很少看過肖城有情緒,除了在嶽童身上。

從第一次遇到嶽童,肖城的眼就從黑白變成彩色,唐勝意識到,完了,肖城這輩子恐怕是完了。

沒錯,唯一能想到的形容詞就是這樣,似乎隻有和嶽童有關,才能在肖城的臉上看到人類的喜怒哀樂,不然他永遠淡泊的樣子,太過於獨特,以至於唐勝小時候很不喜歡他,覺得那就是塊沒有情緒的木頭。

然而嶽童死的那個早晨,唐勝在醫院裏看到肖城,他仿佛又恢複到了那副淡漠的遊離於人世間的無魂樣子。

唐勝心情是無法形容的,覺得悲傷,能看出來肖城的心酸,可也有一瞬心裏雀躍,其實人心是複雜的,唐勝這兩年總懷念小時候的肖城,那個任自己推搡隻會禮貌微笑的傻子。

可此時此刻,肖城眼神中帶著一絲驚恐,唐勝心一跳,第一反應是,這情緒哪來的。

這才看到他手裏包裹著的畫框,“你去買畫了?你說話啊,你去哪了?”

肖城沒有回答,而是上了二樓,在畫室裏在那一堆完成的未完成的廢棄的畫作中翻找。

樣子癲狂,更多是無措。

“你到底在找什麽?”

“為什麽沒有呢?”肖城有些急,“為什麽一幅都沒有了。”

“什麽?”

“嶽童的畫。”

肖城閉上眼回憶著,嶽童很少畫畫,但也有過幾幅的。還有信手的塗鴉。

他想到什麽,一把抓過唐勝,“在你店裏,你店裏有。”

“什麽我店裏。”

肖城沒管他,跑到樓下,在夥計們驚訝的目光中掃視四周,最後拿下收銀台後牆掛著的一幅油畫雄鷹。

那幅肖城並不滿意的畫作,被唐勝用了楠木精心裱起,就放在一進店最打眼的地方。

肖城拿匕首把後蓋撬開,露出原本的畫紙,那幅雄鷹的背麵筆法流暢,是半張臉,畫的是肖城。

唐勝驚訝的張張嘴,“這是嶽童畫的?”

“她不想浪費紙,總喜歡在我畫廢的背麵作畫,本來我這張是不要了的,當時你非要拿走。”不過也虧得這樣,才能留下一幅。

肖城的聲音有些抖,手扶上塗鴉,想觸碰,最後卻攥緊了拳頭。

唐勝不明白他在說什麽,“你的意思是,嶽童在死之前把她畫過的東西都處理掉了,不想你以後睹物思人?”

嶽童不止處理了畫,她在那封遺書寫好的時候,在那個早晨以前,幾乎把自己所有的痕跡都在肖城生命中處理了幹淨,不給他留下任何念想,真是個狠心的女人啊。

可這份狠心未必不是為了肖城好,唐勝後來想。

肖城看著那幅畫坐在地上,此時已經傍晚,本就準備打烊的幾個夥計,擔憂的看向老板,唐勝揮揮手讓他們都先走了,屋子一下靜了,斜陽最後一抹餘暉落下去,店裏沒開燈昏暗的像另一個世界,唐勝蹲下來,扶住肖城的肩膀,才發覺他在發抖,他抬頭望向唐勝。

“那幅畫不是嶽童畫的,我敢肯定,即便一個人想要隱藏筆法,刻意的用另一種形態表現,但運筆的習慣和繪畫的思想都是一定的,即便是不同時期,即便是有意為之,就算對別人進行模仿,依然能被內行一眼看出真偽,所以那幅畫不是嶽童畫的。”

“你在說什麽?”唐勝甚懷疑肖城是不是傷心過度說胡話了。

但肖城帶他回到畫室,將自己拿回來的畫放在架子上。指著右下角,“落款是嶽童做的,但內容不是她畫的,這幅畫她很寶貝,甚至上了保險,自殺前想把它運走,這幅畫我以前從來沒見過,她平時住學校宿舍,東西我母親在她死後也收拾了,非常簡單,這幅畫她的室友也從未見到過,之前她都把這畫放在哪了?還是別人給她的?

她從畫室郵寄走的,說明她從別處得來,看這幹澀程度,應該放置很久了,有十幾年,十幾年都沒動過的畫,嶽童突然想要把它運到海城,還是自己簽收,可這期間她自殺了,你不覺得奇怪嗎?”

“你什麽意思?”

唐勝一開始聽得有些懵,後來品過來,“你的意思,嶽童的死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