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身邪骨
凜冬。
亂葬崗。
地上的積雪都快半尺深了,雪片子還在空中不知疲倦地追逐飛舞,透著股無聲的熱烈。
沈柒柒的右眼被利器刺瞎,左眼也被黏稠的血漿糊住,身上到處都是傷口,像個支離破碎的布娃娃。
血從她的身體裏流出來,融化身下的積雪,形成了一個小小的人形血池。
她奄奄一息地躺在那血池裏。
一男一女禦劍而來。
女子不顧身後男子的阻攔,擠進斜飛亂舞的雪幕中,快步朝沈柒柒跑去,將她從血池裏撈出來,哆嗦著幫她擦拭臉上的血跡。
沈柒柒被血漿護住的眼睛終於得以視物。
她吃力地將僅剩的左眼撐開一條縫隙,視線落在麵前女子美麗的麵龐上,聚焦,凝神,灰暗的瞳孔中逐漸升起一抹亮光——
“姐姐?姐姐,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救我的!”
聲音裏透著驚喜和依賴。
“柒柒。”女子一臉心疼,擁她入懷,附在她耳邊,柔聲說道,“沈柒柒,你怎麽還沒死呢。”
“……”
沈柒柒眼中的歡喜一滯,大腦瞬時空白。
姐姐沈寧兒緊緊地抱住她,用隻有她們二人才能聽到的聲音,幽幽地說道:
“柒柒,你知道嗎,你體內的火蓮血脈,其實你母親幫你壓製的很好,根本沒有覺醒的可能,是我給你下毒破壞了那層壓製。”
沈柒柒:“……!”
火蓮血脈是邪物,以吸收他人的惡意為養分,一旦養分供給不足,那邪物便會反噬宿主,直到將宿主吸幹為止。
她之所以落得眼下人人喊打的地步,就是因為她要供養那邪物,所以才不得不棄了正道,修習邪術,與邪魔為伍。
她也一直都以為是自己命不好,才會覺醒家族裏幾百年難出一個的邪惡血脈,結果沒想到這一切,竟然全是她親姐姐沈寧兒的算計!
沈柒柒的大腦倏然炸開,心中怒火翻湧,一口腥甜湧上喉間。
然而還沒完。
就聽沈寧兒又繼續道:“其實火蓮血脈覺醒了也沒什麽,那東西雖然邪惡,但若利用好了,也是一大利器,畢竟,火蓮的蓮苞每開一瓣,你的修為也會跟著突飛猛進一大截不是。”
“你知道嗎,你母親留給你的那枚離火丹,其實是通往無妄空間的階梯,隻要你進入無妄空間,自然就能尋找到掣肘那邪物的法子,不必受它所累,反而還會讓它成為你的助力。”
“可惜啊,那枚離火丹,落到了我的手裏,所以,是我把你推上了死路呢。”
“是不是很想知道我為什麽這麽對你呀,沈柒柒。”
是啊,竟然這麽想要她死,以前又為何要那樣的舍命救她?
索性直接讓邪祟吞了她豈不是更省事?
沈柒柒想不通。
她也想知道為什麽。
可沈寧兒忽然猛地推開她。
“柒柒,你為什麽還要執迷不悟!你知道我和長風哥哥費了多大力氣,才說動玄門百家留你一條性命的嗎!我們是來救你的啊!”
沈寧兒大聲喊道,踉蹌著後退。
胸口赫然插著一把短小的匕首。
與此同時,一柄長劍刺破雪幕呼嘯而來,直逼沈柒柒心窩!
噗——
一劍穿心,正中心髒。
傷口太多,沈柒柒已經感覺不到疼了。
她就像個行動遲緩的老者,緩慢地轉過身,望著不遠處滿臉怒色的男子,嘴唇無意識地翕動。
她想對男子說,我沒殺沈寧兒。
沈寧兒胸口的匕首,是她自己捅進去的。
可沈柒柒發不出聲音。
滾燙的血漿噴泉似的從她口中湧出。
而隨之湧入她腦中的,是一段又一段的文字。
……
女魔頭沈柒柒被誅的喜訊,不到半日功夫就傳開了,傳訊的銀蝶滿天飛,玄門百家忙著開宴慶賀,坊間各大酒樓茶肆的生意也驟然大好——
“死到臨頭邪性不改,居然還行凶作惡毒殺長姐,死了也活該!”
“像她這種邪魔外道,就該剝皮抽筋,挫骨揚灰!”
“要我說啊,玄門百家就該把她的魂魄也揪出來焚燒掉,省得她哪天魂魄歸來,再為禍蒼生。”
“渝州沈家在五大家族中,雖然排名最末,但也是貨真價實的名門世家,怎麽就出了沈柒柒這種一身邪骨的後人。”
……
一身邪骨的沈柒柒是在死後才意識到,她所生活的世界,其實是一本仙俠題材的小說。
她娘是出類拔萃的醫修,她爹是一宗之主,修煉奇才的男主是她心心念念的夢中情郎,一路披荊斬棘最終登頂的女主,是她同父異母的姐姐。
而她則是書裏麵的炮灰女配,在促成男主和女主的感情大業上添柴加火,還害的她爹爆丹而亡,連她死去多年的娘,都被從墳裏刨出來挫骨揚灰。
她自己更是被世人唾棄,都沒能活到大結局,就被男主一劍刺死了。
連屍體都被扔進萬魔崖鎮壓。
有人下來了。
將沈柒柒散落一地的屍骨一根根撿起,擦洗,拚湊,固定……再用獨臂將她擁入懷中。
動作小心溫柔,好像受他嗬護的,不是一具冰冷陰森的骨頭架子,而是這世間最美好的珍寶。
看著那個抱住一具白骨架子痛苦嘶吼的男子,沈柒柒愕然地想,謝北冥這是瘋了嗎?
比她更能攪風攪雨的大魔頭謝北冥,傳言冷血無情沒有心的謝北冥,居然會哭,還有眼淚……太稀奇了。
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推謝北冥。
“謝北冥。”
可是謝北冥感覺不到她的觸碰。
更聽不到她的聲音。
他用獨臂抱起她的屍骨,走進一個山洞,小心翼翼地將她放進一具棺木裏,然後低聲說著什麽。
這個時候的沈柒柒,殘魂虛弱得近乎透明,聽不清謝北冥到底都說了些什麽,隻隱約聽見“回去”二字。
回去……回哪裏去啊?
沈柒柒還沒想明白,就見謝北冥忽然擠進她的棺材,躺下來,抱住她的屍骨。
一人一屍相擁而臥。
棺木轟隆合攏。
再下一刻,天旋地轉,黑暗襲來!
沈柒柒感覺自己的殘魂正被一股大力拖拽住往下沉,她本能地伸手想要抓住什麽。
結果還真讓她抓住了!
定睛一看,沈柒柒駭然發現,自己竟趴在一處懸崖邊上!
此時她正抓著一個少年的手腕。
那少年整個身體都在懸崖外麵,全靠她拉著才沒掉下去。
待看清那少年的麵容,沈柒柒更是驚得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地叫道:“謝北冥?!”
不,不對!
謝北冥已經二十八歲了,可眼前這個謝北冥……頂多也就十六七歲的樣子!
而且謝北冥是獨臂,下麵那少年卻有兩條胳膊!
就在這時,一隻妖獸忽然從崖底的黑霧中躥出。
黑亮的眼珠子碩大如盆,像一麵黑曜石鏡子。
沈柒柒清楚地看見了它眼中的自己——
豆蔻年華的少女,眼眸明亮,櫻唇小巧,清麗白皙的小臉上,因為使力過度,麵上覆蓋著一層淡淡的紅暈。
這……這是十五歲的她!
而眼前這場麵,不正是她十五歲那年參加的一場圍獵嗎!
所以,她這是重生了?
重生到了十五歲這一年?!
這個認識一出來,沈柒柒的心神瞬時大亂,也就沒注意到,那個從崖底黑霧中躥出來的妖獸,突然猛地撞向她身側的崖石!
妖獸的骨骼極其堅硬,且力大無比,一腦門撞下來,獸頭毫發無損,崖石卻被它撞開一條裂痕。
且那裂痕正飛速擴大!
好一隻狡猾又貪心的獨眼獸,竟是打著要將他們二人一並拖入崖底的算盤!
沈柒柒氣得想一口咬死那貪婪的大家夥!
承載著他們二人重量的那塊崖石眼看就要從山體上剝離。
沈柒柒的胳膊也被碎石割破。
再這樣下去,兩人都要沒命。
可沈柒柒依舊沒有放手的意思,鮮血泉水似的從她袖口流出,不斷地落在謝北冥的臉上。
謝北冥仰頭看著崖上的少女,抿了抿薄唇,眼中泛起詫異和動容,沉聲道:“沈柒柒你個笨蛋,你不是一直都很討厭我嗎,快鬆手!”
“閉嘴!你才是笨蛋!死了都要和我搶棺材的笨蛋!”沈柒柒紅著眼睛吼了回去。
上一世這個時候,謝北冥就是自斷半臂後墜入萬魔崖的,然後金丹破碎,無法再走正道,好好一個世家子弟中的楷模,愣是和她一樣,活成了人人喊打的邪魔外道。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人喊打的大魔頭,上一世卻把所有的溫柔和善良都給了她。
她被世人唾棄時,是謝北冥堅定不移地站在她身邊,打都打不走。
她被長姐沈寧兒算計、又被心上人秋長歡一劍穿心後,也是謝北冥將她埋葬——
那個大魔頭,明明有毀天滅地之能,可她死後,他沒有毀天,也沒有滅地,而是一聲不吭地把自己給活葬了。
還跟她擠一個棺材裏。
就是個傻子。
可這個傻子,這一世,她沈柒柒要護一輩子!
沈柒柒咬牙道:“謝北冥,你給我聽好了,你要是敢把自己的胳膊砍斷,我就跟你一塊兒跳下去,我發誓!”
已經掏出匕首的謝北冥猛地抬眸看向崖上的沈柒柒,眼神驚愕不敢置信,仿佛懷疑自己聽錯了。
後者倔強地與他對視,眼睛裏裝著不可撼動的堅定。
眼看裂開的崖石就要承受不住兩人的重量,沈柒柒不敢再耽誤,咬破左手指尖,虛空畫出一道透明的血符,往下一壓,猛地拍在謝北冥腦門上。
崖底的黑霧像鍋沸騰的熱水,驟然翻滾起來。
然後就像被颶風卷著的浪潮,爭先恐後的躥起來撲向謝北冥。
很快便嘶吼著逼到了他腳跟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