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十萬年前的辛酸史

索性九歌他不知從什麽地方變出了一粒明晃晃的白石頭,放在了他的桌子上,順道還抽走了那銀票。

“唉……”我傻了眼睛的看著他將銀票抽走,卻隻聽他沉聲道:“方才兄弟隻是同小哥開個玩笑,他自幼頑劣,還請包涵。”

甚是安靜的路上我一個人忿忿不平,終究是頓住腳步,身子一轉,眼睛緊緊的盯著那個比我高了半頭的男人:“你剛剛說的話什麽意思,為什麽要用石頭來換銀票,凡人是不是腦子不好,寧願要那半個手指長的石頭也不要我這百兩的銀票。”

他陡然眉心緊了緊,些許低頭,吐氣如蘭:“你給的銀票,在凡人這,是用不了的。”

“用不了?”我抖了抖自己的袖子,“墨玉說這銀票可是通用的。”

他修長的身影在微亮的光芒下顯得愈發修長,嘴角勾了抹寧靜的淡笑,揮開我炙熱的目光穩步向前,徒留我一人在其身後追逐他的腳步。須臾,才聽他道:“在冥界的確是通用的,隻是人間有人間的規矩,自然也有人間的銀兩。”

我聳了聳鼻頭,不悅問道:“那你們天界用什麽做銀兩?”

那修長的身影頓住腳步,廣袖拂風,含笑道:“天界沒有賣東西的地方,自然,也不需要銀票。”

泰半的黑暗中彌漫著火紅的光,我坐在水岸旁的槐樹上,指尖挑起一片花落在手心,看著樹下的人將一盞盞蓮花點燃蠟燭推入水中,怡然道:“倒是挺漂亮的,九歌,你常常來凡間麽?”

“隻是偶爾罷了。”

身子半倚在槐樹枝幹上,我朝著樹下砸了兩片花,若有所思:“為何我遇見你總有一種故人重逢的感覺,可我著實沒有見過你,九重天的神仙,我大約也就隻見過一個。”

他推燈入水的動作頓了頓,廣袖從手中滑落,拂在水麵,輕聲問道:“哦?”

我瞧著他落入水中的袖子,些許不明襲上心頭,但還是平靜的回道:“十萬年前的事,不提也罷,隻是從那之後我便發誓以後見他一次便打他一次。可是時間久了,也沒有當時那股子怨氣了,其實當神仙挺難的,有時候我真的想去做妖怪,可以為所欲為。”

他站起身子,淺淺一笑:“現在,不自由麽?”

一陣風吹得滿樹的槐花往我身上落,我匆忙的拂開身上落花,躍下枝頭,“我呢,活了這樣久,無情無欲,從來不敢奢望去大千世界看上一看。”

他眉心涼涼,眸光好似九天星辰熠熠,抬袖指向那火熱的半邊空,言如暖風:“這便是大千世界,你今夜,可以看個夠。”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瞧過去,那半邊天上恍然懸起了更多盞相似的燈,恍若憑空多了上千盞,卻絲絲纏繞,分外奪目,“你是說,這些漂亮的燈籠,便是我所向往的世界麽?”幾十萬年,第一次由心的歡喜,就連十萬年前的天啟,也未讓我感到過此時心中的輕鬆。“九歌,我們好像相識了許久許久,但我卻不識得你。”抬頭瞧著他的時候,他薄唇微微抿了抿,“嗯,我承認,你是比顏玉更加會討人歡心。”

“顏玉?”他啟唇而問。

“他是冥府的大司命,你恐怕沒有瞧過他,他一直侍奉在冥王身側的,為人倒是風流倜儻,隻可惜,有了一百零八個小老婆,生生一個好苗子被毀了。”我攬住寬大的袍子蹲下身,坐在岸旁的石頭上,仰望著絢麗的星空:“若是有機會,你們還能見一見,隻不過,他如今忙著三界大會,沒時間偷懶。”

我這一旁倒像是自言自語,而他那一旁卻瞧著若有所思,我說完一整句話後目光挪移轉到他的身上,卻見他凝眉深思,幽深的眸光分外好看。

折回昆侖頂時,我特意拍了拍自己素淨的袍子,同他拱手一禮,裝作豪邁道:“今日多謝兄長盛情相邀,若是有緣,來日再見。”

兄長這一稱呼委實讓他身邊的美男子嘴角抖上一抖,他靜聲點頭,目送著我離開。

初踏進林子,便聽到了今日大會最後的勝家竟然是妖界,連天界的那些人都有些驚詫。不過這件事早已是在我意料之中,此時正該回家聽一聽墨玉那動輒便哭爹的聲音。

林子中的棠梨落得有些淒涼,我仰頭不滿的拂掉肩上落花,一個大男人肩上粘上花兒草兒這些東西,不免有些娘了。

一回神之間,男人的聲音在寂靜的林子中顯得突兀,“苧兒”

十萬年前,我遇見了一個神,他同我說,在九重天,每個人都有名字。而冥界,判官們和墨玉也都有自己的名字,隻是這些年之間,他們隻喚過我,王上。

我喃喃搖頭:“自出生起,就沒有人給我起過名字。”

“這樣,我給你撰上一字,苧。”他微仰頭,看著半天浮雲縈繞:“錦苧。”

十萬年了,再也沒人在我耳邊喚苧兒兩字。我駐足停下腳步,旋身看著那闊別已久的容顏,心中略有不平。“仙友恐是認錯人了,在下乃冥界司命。”

“苧兒,你還在生氣?”他同十萬年前一樣,說話時眉眼還帶著溫情。

我冷笑一聲,拱手道:“告辭。”

既然有些緣分散了,那便是散了。十萬年前他為了天界清規亦是為了至高無上的權位拋棄我,如今又來尋我,也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苧兒。”他一個轉眼便擋在了我麵前,大手拾起我垂下的手腕,沉聲且柔情道:“苧兒,當年是我對不起你,你可否原諒我。”

我幾番欲試掙脫都被他摁了下去,之後皺眉揚聲道:“仙友認錯人了,在下區區男子,怎是你口中的苧兒,九重天的待客之道,便是如此麽!”

後來的話說的有些薄涼,他唇角抖了抖,不死心道:“苧兒,我認得你,你的模樣這幾萬年來一直被我刻在心上,當年的事是我對不起你,但是我已有悔意,願意回頭。”

他果真還當我是萬年之前的桃花小妖,輕易兩三句甜言蜜語便遮了眉眼,隻可惜現在的我,已經與他一點情分都沒有了。

“大人。”

當即之時,果真還是顏玉趕來解了圍,那廝著了一身水色的袍子,步伐穩重的走來,折扇隔開了他抓我的手,凝眉厲聲道:“你是何人,冥界的人,你也敢動!”

真正不怒而威,眉眼中依舊彬彬有禮,可話中卻是鏗鏘有力。天啟驀然間黑了半張臉,亦是問道:“冥界的人?苧兒,你為什麽會是冥界的人。”

言罷,抬袖還想來抓我的肩膀,卻被墨玉的折扇狠狠撂了一扇子:“荒唐,你九重天的神仙竟然對冥界使者無禮,便是這一條,天帝那你恐怕亦是吃罪不起。”

“我並非是你口中的苧兒,仙友還是早早斷了念想的好,光天化日之下,兩個大男人拉拉扯扯,未免有些有傷風化。”

我轉過身,小聲同顏玉道了句:“我先回去等你,你幫我拖住他,別讓他跟了來。”

顏玉輕輕一哼,揮袖展開手中折扇,諷刺道:“仙友還是快快離開的好,以你的身份,妄想高攀我們大人,癡心妄想。”

最後那四個字咬的格外清晰,我撫了撫頭上的玉冠,倉皇而逃,身後遠遠的還傳來他急切喚聲:“苧兒,苧兒。”

有些姻緣,便如早上的露水那般,短瞬便沒了。正如我與他當年的那段露水姻緣,是禍根。我沉睡了三千年,更是因為他。既然天不作美,我又何必為了這樣一個人費盡心思。

林子中的結界被我闖開,侍奉在園子中的仙女紛紛低下頭,黑白無常早已恭候在門外,緊隨著我的腳步進門而去。

“王上,屬下無能。”

二人相視一眼,極快的攬起寬敞袍子跪下,顏玉悠閑的進了門,手中還提了個梨木水壺,頗為瀟灑的斟了杯茶推給我:“這是園子中的仙女兒前幾日拾棠梨花曬幹泡的茶,茶水八分滾燙時,再倒入梨木茶壺,添上兩方秋日的飽水梨子。”

我抬袖端起了那杯花茶,的確有些梨子的香味。“甜麽?”

“清火。”他輕聲回答道。

餘光瞥至跪地顫抖的一黑一白身影,我小聲的咳了咳:“輸贏都沒有幹係的,總之這幾年一直是天界和妖界鬥得不亦樂乎,你們二人不願意趟這趟渾水,也著實是為冥界著想,這樣,過幾日冥界便要熱鬧了,鬼市容你們買幾個漂亮姑娘藏府中。”

那二人隨即抬起頭,老淚縱橫:“屬下多謝王上。”

本來匆忙趕回來倒不是訓話來著,突然嚇到了他們倆,倒不是情理之中。索性我是一個不至昏庸的王,素日裏還要忙著安撫下屬。

“棠梨花也能配梨子,倒是頭一次聽過。九重天的人平日中都喜歡搗鼓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麽?”清香撲鼻而入,我漫不盡心的問了句。

顏玉一旁笑道:“他們稱之為修煉,不過是幾百年來喝喝茶,下下棋再去四海八荒曆個劫,便功德圓滿了。”

“這樣輕鬆麽?”

“你何時也能做到靜下心來喝喝茶,下下棋,偶爾有時間去八荒瞧上一瞧藍天白雲,也輕鬆了。”

微甜的茶水好似春日的新雨,比之冥府往年上好的龍井還要清香三分,我不由頓住手中的動作,細細回味著茶水的滋味。

當年我初入凡間,正巧在丹熏山上救下了曆劫的天啟,他那時候還不是上神,乃是一個小小神君,隻是那一個劫後我將他救了下來,正巧順水推舟,補全了他飛升的難。

我在丹熏山上守著昏迷的他整整兩日兩夜,不停的用自己修為去灌溉他的靈台,保住他的氣息。

就連我自己也不曾想到,有一日我會為了一個陌生人消耗功力,也可能是身為古神與身俱來的普度眾生情懷。

總之在那一次他醒來後,我似步入了一場幻境,動了心。

一直以來我隻以為凡人才會有情欲,未曾想,連神仙也會動情。

我隱瞞了自己的身份,權當自己便是他認為的桃花小妖。他亦曾深情同我說過,我救了他的性命,他便要永久的保護我,不讓我一個人孤孤單單。

他說他是九天的上神,以後要接我去九天過榮華富貴的日子。

他說會拉著我的手,與我拜堂成親,將天上的星星摘給我做手串。

他說神仙都有名字,妖怪也有名字,便苦思冥想,給我撰了一個苧字為名。

我隻頗是歡心的享受著這一切,年少輕狂,春心動**,一股熱流湧上心頭便答應做他的新娘。

原本想著拜了堂之後,我便告訴他我的身份,讓他陪我一同回冥界,我們過著逍遙的日子,卻未想後來,究竟是我高估了他,還是他低估了我。

六月初三是個好日子,一大早九天上便晴空萬裏,整個丹熏山都是火紅的,雲綢掛在山洞前,紙糊的紅燈籠上麵墨筆寫著大大的喜字。桃林子中綁著紅色的雲錦,洞內一對龍鳳蠟燭燃起的火焰是那樣奪目。

天上的仙子給我穿上了象征品級的大紅鳳紋瓔珞喜袍,梳著高聳的發髻,帶上精致的鳳冠,珠玉在耳旁叮鈴作響。

“姑娘真是好福氣,竟然能嫁給天啟神君”

“不,神君如今是天啟上神了,神君英姿煞爽翩翩君子,多少神女夢寐以求,如今和姑娘成了眷屬,姑娘和上神真是天造地設。”

繞耳縈畔的甜言蜜語讓我那一瞬真的以為,我和他便是上天注定的姻緣。

鞭炮在寂靜的丹熏山中顯得格外喧鬧,我懷著憧憬的心,在仙人的攙扶下,頭一次著了曳地長裙邁著三寸蓮花的步子進了花轎。

依照九重天的規矩,會有司命親自過來接花轎,而神男則是恭候在自家府邸,等待新娘過去拜天地。

隔著紅色蓋頭,一層厚厚的轎簾,男人的話清晰映入耳畔:“姑娘,啟程了。”

初一次坐花轎的我心中如小鹿亂撞,連同著臉,都燒紅的厲害。抬起繡著雲紋吉字的長袖小心撫摸著臉蛋,珠玉在我的耳畔輕聲作響是那樣好聽。

我終於要嫁人了,我竟然要嫁人了,竟然還是九重天的上神!

雲間的光芒透過轎簾穿進我的紅色鴛鴦蓋頭,我曉得這轎子步步高升,心中臆測著他站在九重天之上,身著紅色喜袍,接我出花轎的樣子……

恍然若夢的一切,竟然好像憑空起了雷鳴。耳畔的風聲不止,隱約隻聽見迎親司命驚歎道:“什麽?將花轎送回丹熏山?”

傳話的仙女兒壓沉聲道了句:“小聲點,別讓新娘子聽見了。”

或許是因為我乃古神的原因,修為造詣不知要比他們高上多少,耳朵也是極為靈敏的。屆時聽到這句話後的我騰然起身挑起轎簾掀起蓋頭,驚詫道:“為什麽要將我送回丹熏山!”

這是我神仙生涯中,第一次嚐到背叛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