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夤夜生變

嘉和四十三年,十月十四,寅時初,京城近郊相國寺。

“甘棠姑姑,甘棠姑姑,不好了,不好了!”一個小太監連滾帶爬的跑進齋院裏。

“放肆!大半夜的,驚了王爺的駕,你十顆腦袋都不夠砍的!”王府侍衛長甘旭一腳把小太監踹倒在地,壓著聲音訓斥道。

“奴婢該死!”那小太監跪在地上連連磕頭,又哀道:“甘大人,求您快點兒通報甘棠姑姑,東廠的人把相國寺給圍了!”

“什麽?!”甘旭怒發衝冠,劍眉倒豎,“那些閹人好大的膽子,知不知道王爺在這兒,竟敢……”

就在此時,有兩個侍婢掀起了正房門口的棉門簾,這動靜打斷了甘旭的未盡之言。一個太監引著一位年輕女子走了出來,那女子站在階上問道:“出什麽事了?”

這女子,眉似遠山不描而黛,唇若塗砂不點而朱,鳳目微挑,年紀雖輕卻眸光攝人,便是小太監口中的甘棠姑姑了。此時雖已是夤夜時分,她卻穿戴整齊,披著紅底繡白梅的鬥篷,雙手放在跟鬥篷同色花樣的暖手抄裏,裏麵月白色的裙衫隨著行走若隱若現。

剛才還暴跳如雷的甘旭,趕緊正色抱拳,俯首稟告道:“稟告甘棠姑姑,安排在寺院門房的小太監來報,說東廠的人把相國寺給圍了。”

甘棠心中一緊,麵上卻不露聲色,回身對其中一個侍婢道:“春雨,你去告知井儀,就說東廠來人,我去拜迎。你和秋露、冬雪伺候王爺起身,穿戴好朝服。切記,我回來之前,井儀絕不可離王爺左右。”

“奴婢遵命。”春雨福身行了一禮,挑簾進了正房。

“行止、夏滿,你們跟我去迎東廠的人。”甘棠看了一眼王爺所在的內室方向,對餘下的人道:“東廠辦事一貫是有些大陣仗,再有人說什麽相國寺被東廠圍了,我定不輕饒。”

甘旭看著甘棠隻帶一個太監並一個侍婢就往外走,心裏七上八下的,眼看行止接過一個侍衛手中的燈籠,終於忍不住道:“小妹,我帶著一隊侍衛跟著你吧?”

甘棠頓步回首,眉頭輕皺,回道:“甘侍衛長,你的職責是保護王爺,怎可擅離職守。”

“那……”

甘棠見甘旭瞪大眼睛還要再言,隻好快步走到他近前,低聲道:“東廠向來是為皇上辦事,若是……帶多少人也沒有用。無論一會兒是什麽情形,你都需牢記,我等應萬事以王爺的安危為先。”

甘旭看著甘棠遠去的背影,握著長槍的手緊緊攥著。宣王爺是皇孫中唯一奉詔進京的,與諸藩王相比,就如同群狼環伺下的小羊。且宣州在北雖離京城較近,但其他藩王封地在南,一路沿運河而上,倒比王爺早到好幾日。若有人蓄意陷害,恐怕王爺見不到陛下就被處置了。想到這裏,他趕忙對左右道:“叫醒所有弟兄,都準備好家夥事兒,以備不測。”

此時,相國寺的監寺和尚法善正引著東廠提督安玉琳等人繞過大雄寶殿,一路往宣王所住的齋院去。東廠番子們高舉著火把,順著甬道快行,似一把匕首插入這暗沉的夜色。

甘棠緊趕慢趕,剛轉過彎,就看見甬道另一頭的東廠一行人。遠遠望去,隻見人群最前方是兩個提著東輯事廠字樣燈籠的番子,後麵是一條火把組成的長龍。

隨著兩方越來越近,終於看清了為首幾人的樣貌。走在中間的人,看起來還不到三十,麵如敷粉,鬢若刀裁,眉目如畫,薄唇微勾,是似笑非笑。他穿著深藍色鬥牛服,外披青色鬥篷。有兩人緊跟在他身後,他右手是引路的法善和尚,左手那人腰橫繡春刀,手裏還捧著一個盒子。

看見甘棠三人,為首的安玉琳略一抬手,後麵就傳令停止行進。他又往前略走了幾步,就見甘棠帶著人快步走上前來,福身行禮。

甘棠道:“宣王府侍婢甘棠,拜見大人。不知大人尊駕?”

安玉琳身側捧著盒子的檔頭宋七,剛要上前代督主大人答話,就被他家督主的動作駭了一跳。令百官、士人聞風喪膽的安玉琳,安督主,竟上前一步扶起對麵領頭的那個侍婢。

甘棠一抬頭,安玉琳就怔住了,左右近前的人,除了法善都倒吸了一口冷氣。

因方才甘棠等人隻打了一盞燈籠,此時才能看清甘棠的容貌。這位宣王爺跟前一等一的紅人,甘棠姑姑,東廠的情報中也提及過她美貌過人,有傾城之色。但安玉琳久在宮闈,什麽樣的美人沒見過,隻覺是手下人誇大其詞,根本沒放在心上。如今一見,卻是應了那句詩: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

安玉琳雖被這芙蓉麵愰了一下,但是除了他,也沒人發現這一點。他暗想甘棠這等容貌,旁人所傳宣王與這甘棠姑姑關係匪淺,看來也並非空穴來風。幹爹既讓他敬著點兒宣王,他對這位宣王麵前的紅人多少也得給幾分薄麵。

甘棠直起身來,安玉琳順勢鬆開手退後一步,揣著手微微俯身道:“咱家是司禮監首席秉筆太監安玉琳,蒙聖上隆恩,忝領東輯事廠。”

安玉琳的聲音並不尖銳,語氣也謙和有禮,隻聽在甘棠耳中無異於驚雷乍響。甘棠忙又深施一禮,道“原來是安督主親臨,奴婢失禮了。”

“甘棠姑姑可折煞咱家了,說到底,咱家也不過是皇家的奴婢。”安玉琳又道:“咱家也是皇命在身,奉命來給宣王爺傳旨來的。”

甘棠起身讓到側麵,行止和夏滿也趕緊起來,讓到旁邊。

“既如此,容奴婢叫人向王爺通秉一聲,準備接旨。”甘棠不待安玉琳答話,便將暖手抄脫下,交給夏滿,吩咐道:“你們先回去,就說並無別事發生,請王爺準備接旨。”

二人領命退下,甘棠來到安玉琳身側,法善等人連忙往後退了幾步。甘棠開口道:“奴婢為督主大人引路,法善師父請留步吧。”

法善雙手合十,口念佛號,與眾人告辭。甘棠又伸手要拿過其中一個番子手裏的燈籠,那番子覷了一眼安玉琳的臉色,將燈籠遞給了甘棠。

甘棠提著燈籠先安玉琳一步走著,走的不快不慢,比之剛才安玉琳等人的速度卻是慢了不少。

安玉琳心想,這個甘棠果然不簡單,進退得宜又不失果斷。他走在甘棠側後方,暗暗打量了一番這位宣王麵前的紅人。都說先敬羅衣,後敬人。甘棠的配飾、衣物,雖表麵看無逾矩之處,卻有不少是宮中賞賜王府的珍品。

以安玉琳的眼力,一照麵就看出甘棠的裙衫乃是寸錦寸金的蜀錦製成,宣王府去歲一共也隻得了一匹。更別說,甘棠頭上戴的並蒂海棠琉璃繞珠簪,提燈籠時手腕露出的鑲五色寶石黃金鐲,均是皇上憐惜宣王的王父早逝,從自己私庫裏賞下的寶物。雖然現在宣王府並沒有正經女主子,可一個侍婢穿戴的如此煊赫,不得不令人側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