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鳳還鄉

陶景十五年,永清奉命前往西京燕闕,為十年未見的父皇賀壽。

朱雀門前,百年禦柳正發新枝,春光旖旎,行車遲遲,結著赤錦的帷車輕晃,令她困倦不已,漸漸睡去。

身旁侍女蘇蘇見她睡顏恬淡,不忍驚擾,隻小聲道:“公主,他們不讓我們把宿衛帶進丹若宮。”

她睜眼,蹙眉問道:“誰?”

一聲極輕的怪罪,還帶著大夢初醒的意猶未盡,卻偏偏被那人捉住。

“臣。”一字隱有上揚的笑意。紗帷之外,隱隱綽約著一個騎馬的身影,丹衣繡黼,身形頎長。

這身丹朱朝服,必定是西京裏皇帝另設的中朝官員,竟不自報姓名官職。

大燕時行中外朝官製,三公九卿隻能在前朝理政,是為外朝;而侍中、侍郎、中常侍等郎官近臣由皇帝親信充任,可以進出宮禁,在皇帝身邊議政決策,是為禁中的“中”朝。

“西京的中朝官都這麽不懂規矩?”她伸手拂開帷簾,正欲嗬斥,卻對上一副頗為豔麗的眉眼,不帶一絲陰柔之氣,卻生得濃墨重彩,他靜靜望著你,分明端莊持重,毫不逾矩,卻好似顧盼神飛,仿佛一夜池塘盡生春草。

任誰望卻一眼,都會將他烙印記憶之中。

這樣不同尋常的美麗,她竟覺得似曾相識。

“臣還以為公主記得。”他隱有遺憾,翻身下馬,從容一拜,“臣侍中許巽,拜見永清公主。”

原來他就是許巽,許長歌。

“哦,許侍中。”她放下紗帷,“本宮的宿衛怎麽就進不得宮了?十年前父皇帶著尚書台遷居西京修道,大修丹若宮,帶著拱衛行宮的是東都朝京的禁軍虎賁、羽林二衛。本宮今日也從朝京來,帶的也是禁軍中的金吾衛,難道還西京還缺這一點糧草供養區區一支金吾衛麽?”

她咬重了“糧草”二字。

永清五歲時,帝後徹底失和。皇帝自知懟不過世家門閥支持的皇後,直接撂下整個外朝攤子,住到西京燕闕去了,臨了還十分雞賊地遷走了尚書台,猶能隔空草詔,給蘧皇後在朝政下點絆子。

這些年他也並非一味地愛道修禪,時常指點江山。

去年,中原大旱,皇帝趁機命尚書台擬詔,說西京擁蜀隴千裏糧倉,令三千太學生就食西京,意圖從蘧皇後手裏奪回主宰人才選拔的權力。

如果西京連一支金吾衛都養不起,那太學也可以直接遷回朝京了。

“金吾衛當然養得。”許長歌的聲音清潤,瞥了一眼帷車後鐵甲森森,殺氣十足的軍士,低笑一聲,“但公主今日帶的,似乎不是朝京的金吾衛,而是蘧大將軍的私兵部曲。”

“那侍中就說錯了。”她倚回軟枕上,“這就是金吾衛。侍中明明隻在父皇身邊對策,怎麽反倒管起禁軍的事了?”

“陛下命臣迎接公主入宮。”

許長歌抬頭,望著薄帷之後,身量漸成的小公主:“公主在信中對陛下說,欲擇臣為婿,臣如今來迎,公主卻似對麵不識。”

他竟然曉得。

兩京皆知,皇帝愛重許長歌,他十五歲時就拜為侍中,入侍中朝,誰曉得皇帝竟將女兒的私信也給他看。

但那隻是一個,可以讓她待在西京,顯得溫和無害的借口。

蘧皇後在西京禁中的布局,皆被破壞,隻剩一枚殘棋,如今必須得有人去收拾這盤殘局了。

可是她應該認識許長歌嗎?

永清疑惑,但仍低聲細語,作了一幅含羞之態:“侍中如今芝蘭玉樹,我認不出來——我們可以進宮了。”

春風卷簾,教許長歌驚鴻一瞥。

薑家的人,向來刻薄寡恩,卻偏都生得容止風流,仿佛多情。

簾中人意態懶倦,扯謊之時,眸中偏露一星慧黠,仿佛昭張地問,你奈我何。

“好,那請公主屏退宿衛,禁中非禁軍不得挾持兵刃。”他道,“公主不會還要堅稱這些雙手滿是兵戈繭痕,常與風沙為伍的將士是禁軍吧。”

“侍中硬要支開我的宿衛,倒顯得別有用心。”她道。

這些宿衛是蘧皇後留給她保命的,如果遣返他們,永清無異於砧板上的魚肉,皇帝說不定還會拿她要挾皇後。

他微微一笑:“公主非要帶宿衛進宮,也顯得別有用心。”

如果是旁人,她早已肆無忌憚地露出爪牙。

但麵前的許長歌,她要用他立住懷春少女形象,擋下猜疑。不宜過分鋒芒。

僵持之時,一名皂衣宦者帶十幾名小黃門走來。

“劉常侍。”許長歌頷首示意。

來人原來是皇帝身邊的四常侍之一,宦官劉騎。

劉常侍隨侍皇帝二十多年,掃一眼就知道怎麽回事,和氣道:“護送公主的軍士長途跋涉,已十分辛勞,不如讓他們到羽林衙署暫且歇下,再等陛下安排。”

劉騎的意思,幾乎就是皇帝的意思。看來這西京確實是個吃人地界,非要卸她盔甲不可了。

劉騎和許長歌都靜待永清公主繳械而降。

不料永清向車吏道:“回朝京。”她也不是非入龍潭虎穴不可。她的命更要緊。

此行隊伍皆是對她和蘧皇後忠心耿耿的人,車吏聽罷,二話不說,直接調轉馬頭,三匹棗紅馬,十二隻馬蹄在禦道上噠噠踏響,便要迂回東行。

繡黼朱衣的青年一臂攔車:“公主不能走。”他確實成功地使車吏畏懼,停了下來。許長歌的聲音如鳴泉漱玉,分外好聽,“公主為陛下賀壽而來,未曾拜見陛下,擅自離去,於孝不合。”

“我是為陛下?侍中不是已知道,我是為擇婿而來嗎?”永清打量他曾拜通儒梁符為師,好歹曾經身出閥閱,腹中滿是禮義廉恥,必然不及她橫行霸道,口無遮攔。

他卻道:“那公主更不能走了,婚聘六禮不全,雖說其中步驟皆可以省去,但尚未廟見,豈有新婦獨行百裏的道理。”仿佛這件事真的已提上日程。

旁邊的蘇蘇忍不了:“你……你怎能和公主說這些話。”

永清一惱:“侍中螳臂當車,是以為我不敢從你身前碾過?”即使皇帝愛重許長歌,隻要一回到朝京,也沒人能奈何她。

許長歌和劉常侍互對望一眼,劉騎似乎給他使了一個眼色。

他溫聲道:“陛下十分思念公主,隻要公主能留下來,什麽要求皆會滿足。”

自從五歲起,皇帝從未過問她的事,這分明比她扯的心念許侍中的謊還可笑。這樣的古怪,顯然皇帝留她,另有目的。

“真的?”永清撩開車帷,二人目光絞纏。

她不由想起臨行前,皇後的閨閣謀士董夫人對她說的話。

董夫人說:“西京中朝官裏,陛下獨信許侍中,視同親子,公主隻要對他施舍一點溫柔,他必然對公主言聽計從。”

永清不大明白。都說這位許侍中形貌昳麗,滿腹經綸,她非國色,也並非長袖善舞,怎麽能讓這樣的人言聽計從?

而且,為何是施舍?

她問:“美人計?”她想起朝京裏那些對她百般逢迎的世家紈絝,難道,要讓她向一個臣子獻媚。

董夫人笑意深沉:“公主不須行巧言令色之事。公主對他,隻要稍稍垂憐,就是一道利箭。”

許長歌落到她身上的目光,似春夜裏倏地墜落的星火,一種偶然乍現,卻在黯淡中讓人驚心的熾灼。

她有一點明白董夫人的用意,卻無法理解許長歌看她的眼神,他眼中努力隱匿的、複雜的情感,讓她感到未知的茫然,甚至隱隱的畏懼。

永清尚未挽弓在手,那點星火熾熱,已經似一道利矢,反射向她。

仿佛是被燙到一般,手中的帷帳被她立刻拋開。

劉騎疑惑上前,再次重複道:“不知公主有何要求?”

隔絕了許長歌的音容,她心緒漸漸平靜:“本宮也不敢奢求,隻要一切與本宮在朝京時一個製式就可以了。”

劉騎問:“公主的意思是?”

她口齒朗朗:“我不住宮禁之中,另要開府,儀同諸侯王。”仿佛覺得自己想出了一個無比妥帖的方法,“這樣,我的宿衛也不必進宮,可以直接環戍公主府。對吧,劉常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