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招魂幡

周蠶小時候,他爺爺問:寶寶,你怕不怕死人?

那時候電視裏正在播老版《三國演義》的片尾曲,毛阿敏唱著“眼前飛揚著一張張鮮活的麵孔”,周蠶覺得這句歌詞在那一刻格外滲人,他縮著身子說不怕。

爺爺說不用怕死人,每戶人家都是一代代死過來的,要是誰家屋裏還供著一兩百歲的活祖宗,那才真的嚇人呢。

爺爺說完這句話,第二天人就沒了。

那一晚的《三國演義》,播的是“白帝城托孤”。

這麽多年過去,周蠶完全忘記了那一晚的“白帝城”,隻是呆呆看著散落在地麵的藍色幡布。

四麵八方湧過來的魚,在靠近卷開的幡布時,都警覺地繞了開去。

鄧栗笑著掃了一眼這麵招魂幡,沉鬱的因果駁雜鬱結,像將不同材質的金屬灌進滾燙的鐵水裏,融成一汪沉密的潭水。

這麵招魂幡,就是周家曆代老祖宗的祖屋,死後一生因果不散在世間,而是住進了這間“屋子”,世世代代庇佑子孫。

此時周圍的魚雖然不願意靠近招魂幡,卻也依然肆無忌憚地躥向周蠶和鄧栗。

皮膚稍微擦到一點這些魚,就能被撕下一塊肉來。

周蠶看到鄧栗堪堪躲過一條掠過的魚,沒有撿起幡,反而流下了眼淚。

眼淚落在藍色的幡布上,像一滴酒落入柴薪,沉密的招魂幡瞬間沸騰起來。周蠶低下頭,喉嚨裏透出短促的哭聲。

招魂幡像在呼應這哭聲,嘩嘩翻卷起來。

長著長足的鯽魚沒有因為這點變化而停下腳步,繼續風暴般湧向周蠶和鄧栗,深藍色的幡布像一團沸騰的墨汁,以比這些魚更快的速度竄動起來,以周蠶鄧栗為中心急旋而過。幡布鋒緣擦掠過躥起的魚,隨即時間仿佛停滯了一瞬,跟著所有滯空的魚的鱗片全部張開,魚群像暴雨般嘩啦啦落下。

伴隨著這一批進攻的魚墜落,包裹著兩人的招魂幡重新卷開,而他們周圍,被劃出了一個沒有活魚的圓。

“嘶,真冷啊……”鄧栗把手揣進道袍裏,“招魂幡因果鬱結,全是陰氣,好像連帶著溫度都給凍上了。”

周蠶沒有回應,隻是看到鄧栗道袍被割破,胳膊上翻開傷口,漫出血線,眼淚不由大顆大顆往下掉,喉嚨裏的哭喪聲從短促轉為淒厲,招魂幡聽到哭聲,忽然衝天而起,撲入魚群。

幡布仿佛一道深藍色的光在瘋狂亂竄,而藍光所經過的地方,所有的魚都鱗片張開,魚本身也失掉生機,嘩嘩墜落。

周蠶牽起鄧栗的手,哭著說:“二姐,我們走。”

兩人轉身走向洞口,沒被招魂幡禍害的鯽魚紛紛掉頭,衝向他們。

周蠶根本沒有抵擋的打算,隻是一邊走一邊哭,當有鯽魚即將撲到他們身上時,藍色的光影立刻像策馬救主的將軍衝擊到他們麵前,爆裂地拍落肝膽犯上的魚兒。

鄧栗曾經聽那個結巴小和尚提過招魂幡。

所謂招魂幡,其實是一個家族的“祖屋”,一族死掉的人,一生因果都會回歸到幡上,而活著的子孫在接受老祖宗庇護時,總是不由離恨相思,悲從中來,痛哭不止。

所以她對周蠶此時的痛哭並不意外。

兩人就這樣一直走出洞穴。

邁出洞口,鄧栗轉身盯著洞口的岩壁掃視了一會兒,忽然反手拍出一巴掌千葉手,幾道裂縫像蜘蛛網一樣攀上岩壁,緊接著石塊轟隆隆滾落。

招魂幡在最後一塊岩石落下、封住洞口前飛了出來,卷進周蠶的袖子裏。

幡重新卷了起來,但周蠶的眼淚沒有立刻收住。他昂著頭,雙眼像蒙著露水:“二姐,我們快去找哥,雖然哥很厲害,但這些魚好奇怪,還有那條大魚……”

“給他打個電話,這座村子怎麽能招來這種怪物,連我都沒見過。”鄧栗一邊說,一邊拉著周蠶往山下跑。

“我沒有手機。”周蠶說。

“沒手機?”

周蠶目光落在腳尖,點點頭:“手機太貴了,隻有哥哥有一個,但我背不出號碼。”

沒手機這事兒有點出乎鄧栗的意料,這樣想找到周長樹,就滿山亂竄碰運氣了。但剛告別大魚,接下來還指不定有什麽東西能冒出來。無頭蒼蠅一樣亂撞也不是事兒。

“那就隻能讓他來找我們了。”鄧栗說。

“可是他也不曉得我們在哪兒啊。”

“蠶寶寶,張勝利下葬的時候,你有沒有覺得有些事有點不對勁?”鄧栗說。

“不對勁?”

“張勝利二十來歲,也沒聽說他有什麽不良嗜好,但所有人看他下葬時,那小眼神,跟見著下鍋的五花一樣,好像都盼著他能死。”鄧栗眯起眼,環顧山林,“我們上山找聚寶盆,什麽東西都在這座山上冒了出來,看起來好像所有事兒都跟這座山有關係,但真源頭,應該是在村子裏。”

周蠶愣了愣,隨即急切起來:“二姐你是說這些壞東西會去攻擊村裏的叔叔阿姨嗎?”

“……顯然我不是這個意思。”鄧栗揉了揉太陽穴,“這座村子不正常,你哥……我是說我們的大哥如果夠聰明的話,應該也能想到這一點。我們回去村子,應該能跟他碰上頭。”

周蠶回頭往山上望去,好一會兒後,點頭說:“嗯,我們回村等哥。”

鄧栗和周蠶沿原路下山,遙遙望向村子,張勝利家燈火溢滿,仿佛浮在群山中的一枚螢火。

鄧栗一邊下山,一邊瞧著周蠶,他自覺走在前頭,每走一步都得往四周瞧一圈,生怕又躥出什麽奇怪的東西來。她為了緩解這個新認的便宜弟弟的情緒,漫不經心地說:“之前在靈堂時我聽到聚寶盆,我看我們大哥的眼睛都亮了,看不出來,他那麽喜歡錢。”

“嗯嗯。”周蠶連連點頭,“我們都不想接活了,太苦了。”

鄧栗沒想到他這麽實誠。

不過周長樹周蠶這對兄弟生得這麽一副好皮囊,真想過慵懶的生活去找個姑娘當男菩薩就成了。可他們的渾身氣魄,顯然是過了長久的苦日子熬磨出來的。這至少證明他倆並不是真的是因為不想幹活,才冒險染指聚寶盆的。

“那有了錢之後你想幹什麽?”

“和哥哥離開這裏,找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吃喝玩樂。”周蠶說完,忍不住嘿嘿笑起來,“二姐和我們一塊走嗎?我們和二姐一塊走也行。”

“呃……為了這種事情搶聚寶盆,是不是有點太浪費了。如果隻是想這樣的話……你們要不找個班上?”

“才不會!哥算過了,要很多錢的。我們要租個寬敞一點的屋子,陽台是必須的,要有木地板和大窗戶,這起碼就得2500一個月,物業水電每個月也得有個400,吃飯1000,荔枝400,還有各種零食,網費等等……總之需要好多好多錢。”

鄧栗被說愣了,原先知道周蠶沒手機,想著真是個艱苦樸素的孩子,沒想到還挺熱衷於物欲,特別是竟然對荔枝那麽偏愛,一個月要吃這麽多荔枝。

她胡思亂想著,忽然撞上了走在前頭的周蠶。

周蠶停下腳步,屏住呼吸,伸手護住鄧栗,眼睛卻直勾勾盯著遠處的樹叢。

鄧栗眯起眼瞧了過去,葉盛星疏的樹叢裏,坐著一個身影。

光線昏暗,臉看不真切。

“二姐,這是趕屍嗎……我看不清他的臉,但怎麽覺得……”周蠶咽了口口水,“怎麽覺得他模樣跟靈堂裏,張勝利的照片有點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