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萬綠湖緣

聽春來故意這麽一問,念梅臉紅到耳根子處,既覺得自己說錯了話,又覺得春來和先前大不同,感覺到他仿佛對自己有了奇怪的想法。

春來反倒沒有撩念秋的玩世不恭,正正經經地說:“我第一次來你家,要給你爸媽一個好印象,讓他們知道,你結交的朋友是可靠的。我們玉汝於成山莊的,都是好孩子。再說,這些東西都是不值錢的東西,我直接在家裏拿來的,你別擔心我亂花錢。”

念梅見他說得正經,笑道:“天上還會掉下來不成?你家裏的,也是花了錢買回來的。”

春來說:“我一個月給家裏好幾千,過年又給好幾萬,他們愛買什麽買什麽,他們花著高興,我拿著也不心疼。”

念梅看了他一眼,笑說:“還不是你的錢。”

春來說:“我已經給出去啦,那就不是我的了。”說話間,他們走過上坡路,來到一個古色古香的客棧。拾級而上,越過玻璃門,走進一個書畫、奇石、樂器滿屋的大廳。廳中央一套木桌木椅古厚樸素,綠植親切,茶氣氤氳,頗有鎮宅招財之意。

念梅把春來帶來的禮品放在木桌旁邊,交代前台:“開我預留的那間房給這位先生。”

穿著旗袍長裙馬甲棉衣的女服務員柔聲說好,站起來操作。

春來問:“你是這家客棧的掌櫃?”

念梅說:“不是,是我家開的。”

春來問:“客棧好做嗎?”

“平時客不多,逢年過節好做些。”念梅請春來坐在木椅子上,她坐主位煮水泡茶。

“噢。你爸媽呢?”

“他們在店裏。”

“這裏?”

“不是,另外一個店裏。”

“你家那麽多店,還送你出去打工。”

“那不一樣,這些都不是我的,也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春來挑眉:“你想要怎樣的生活?”

“有一門技術,有穩定的收入,不要像客棧那樣,看天吃飯。”

“萬綠湖的遊客不多嗎?”

“遊客挺多的,尤其是節假日,周末。但是河源的民宿、客棧、酒店多,選擇多,大的旅行團也不會選擇小客棧。”

“那你的選擇也是對的,關鍵是,你喜歡刺繡嗎?”

“喜歡呐,越來越喜歡。”念梅將燙好的茶杯夾到春來麵前,放好,緩緩倒入金色茶湯。

“這是我們本地茶,叫康禾貢茶,你試試。”

“我不會喝茶,覺得都一樣。”

“這個不一樣,這原來是進貢給皇帝喝的茶,富含礦物質,茶樹長在溫泉之村,一入口,你就能感到味道特別。”

“噢?”春來淺淺試了一口,點頭說:“嗯,的確是,撲鼻香,口感濃鬱。”

念梅見他放下茶盞,又給添上。笑了笑:“你餓不餓?我帶你去吃飯。”

“還不餓。要不先走走吧,你給我介紹介紹萬綠湖。”念梅從來沒有見過春來如此正經的模樣,覺得和往常認識的他完全不一樣。但又覺得,人有多麵,在不同的人麵前也會有不同的反應,也屬正常。

念梅站起來,說:“那把行李放在前台,我帶你到碼頭走一圈,給你講講萬綠湖。”

“好。”二人放好行李,往門外走去,沿著馬路,走到了湖邊。一邊走,一邊說。

念梅告訴春來,她的老家就是已經被湖水淹沒的古村落南湖鄉。1958年,為了建成萬綠湖,十萬人從南湖鄉及周邊向外移民。她的爺爺帶著她年僅兩歲的父親,移民到惠州博羅。在博羅度過了八年沒有足夠的耕地、受人歧視、溫飽失常的日子後,又舉家遷回了新港,萬綠湖畔。在山林裏搭草棚擋雨,捕魚砍柴為生。

春來很是感慨:“你們家現在能有客棧和飯店,也算是很了不起了。”

念梅說:“爺爺曾說,隻要有口氣,就不會餓死。山裏多的是好吃的,好用的,隻要不懶惰,就能活出人樣。”

春來問:“你們恨萬綠湖麽?”

念梅抬頭,驚訝地看他:“恨?這個字我從來沒有想過。”

春來問:“爺爺他們呢?”

念梅搖頭:“也沒有聽他說過恨什麽的話。”念梅沉默一陣,仰頭望向萬綠湖。碧綠的湖水清澈平靜,金色的陽光斜射湖麵,像千萬片鏡片粼粼閃光。那漸漸迷人眼的光芒,承載了多少人的青春歲月,釋放了多少人的智慧之光?而她的爺爺,就是將淚眼投射於湖心的其中一個,就是將放下、重來演繹得淋漓盡致的其中一個。

念梅無法替爺爺回答這個問題,但她清楚地知道,頑強的爺爺不會去恨一湖無辜的水,更不會去恨一道美極的風景。沒有人和大自然過不去,更沒有人會逆勢而為。因這湖水灌溉了人們賴以生存的農田,滋潤了千千萬萬的生命,這都是正麵的,值得歌頌的。犧牲小我,成就大家,忍受小痛,成就大業,深明大義,何恨之有?

念梅輕輕地說一句:“沒有恨,從前沒有,現在更沒有。”

春來感歎一句:“也是,本就是暫時借住在世間,住哪裏不是住?恨肯定是沒有,有的是遺憾吧。”

念梅驚訝於春來的成熟,對他刮目相看。問他:“你年紀也不大,怎麽有這些感悟?”

“讀書哇,書裏什麽雞湯都有。不過,我說的這些是玩遊戲聽來的。”

念梅笑了,指著萬綠湖說:“你看,這一湖水,你還沒有到湖心去呢,美不美?”

春來說:“美啊。湖心是不是更美?”

“明天帶你去,順便讓你做一回新郎。”

春來興奮地問:“新郎?”

“對啊!進了萬綠湖,上了鏡花緣,穿過百花仙子的紅顏洞,就到了島上。島上有演出,有一個節目,現場相親,現場成親。到時候,我就推薦你上去娶親。”

春來故作萬分吃驚,問:“真娶還是假娶?”

“你說呢?哈哈哈。”

“真娶,那不是一年就要三百六十多個姑娘從這兒出嫁呀?”

“有這個可能。把全國各地的剩男剩女都集中到萬綠湖來,一天辦一場婚禮。”

春來知道念梅開玩笑,繼續裝傻:“那敢情好,那就真是國家發媳婦了。不過,我就不去了,我有意中人了。”

念梅知道他說的是念秋,沉默了幾秒鍾,問:“你怎麽不去念秋家串門?”

春來說:“我為什麽要去念秋家串門呢?”

念梅白她一眼,意思不言自明,說他裝。

春來笑著說:“我也問過念秋了,她不歡迎我去。天底下又不是隻有念秋一個好姑娘,大把好姑娘呐,萬綠湖的島上,每天都有一個新娘出嫁,有得我挑。”

念梅笑他:“你這麽容易就放棄了?念秋也才十六七歲,等她幾年也不遲。”

“還是算了吧,等她的人太多了,不差我這個。另外,你可能不知道,祖宗有話,娶妻不娶豔妻。念秋太出眾,談談戀愛可以,結婚不一定是好事。”

“喲,你心思這麽深,看不出來。”

“跟我們師父這些年學刺繡,想粗枝大葉也不成啊。”

念梅心想,春來表麵上看吊兒郎當,玩世不恭,實際上也是很傳統的人,而且,在娶妻這個問題上,他的心思深得很。他原來為念秋美色所俘虜,表現出不能自持的樣子,也許是俗,但更多的可能是試探。

第二天,念梅早早帶著春來去往萬綠湖景區,逛了半圈後,念梅才將春來引向景區戲場階梯觀眾席。看著喜劇演員揮舞著彩帕現場“招募”新郎,念梅攛掇春來上去“搶親”,春來不肯去,無論念梅怎麽勸,他總笑嘻嘻地看著念梅,直看得念梅心裏生出異樣。看完了演出,二人沿湖逛到了植物博物館。萬綠湖植物博物館透明的大玻璃房內,種植著成百上千仙人掌科植物。他們一邊看一看念叨著陌生的植物名字:老樂柱、仙人柱、紫錦柱、花岩兜、多棱玉、白蘿摩、巨鷲玉、火星人、麒麟掌、鬆霞牡丹、綴化將軍柱、紅葉鸞鳳玉、赤鳳仙人球、大葉霸王鞭……

春來邊看邊說:“大自然真是太神奇了,我突然想到,我們刺繡的圖,其實可以不必一成不變,永遠是那些花花草草。你看,這一株半人高的仙人掌,遠遠望去,有大漠孤煙的感覺,其實是很好的裝飾畫題材。”

“嗯,你說得有理,世間萬物都可入題。師父也曾經說過,花草係列中的畫梅高手:王冕、王士慎、關山月等人畫的梅花,動物係列中的唐代韓幹、元代趙孟頫、近代徐悲鴻等人畫的馬……除了這些常見的以外,其實還有很多題材並沒有被挖掘。”

“或者,我們還沒學到。”

“嗯,也對。每一次我和念秋在宿舍討論這些題材,她總會說,人生太短了,繡幾件大作品,一輩子就過去了,想想,真不甘心。”

“念秋會說這樣的話?”

“她的小腦袋裝的東西可多了,她其實很有想法的。”

春來眼珠子滴溜溜轉一圈,低下頭去,思忖良久。

念梅笑:“你看,我每次說念秋,你就滿腹心事。”

春來回過神來,否認道:“哪有?我是在想你們聊的這些東西,之前我和大師兄也聊過。我們也覺得,繡一幅絕世珍品太難了,每天在陪伴籍籍無名的作品中度過,一生就這麽過去了。如果不能出偉大的作品,我們和機器有什麽區別?哪天,誰研發出來一款智能機器,技術超過人力,那我們就要徹底失業。而且好的題材都被大師們繡完了,我們還能繡什麽呢?更何況,這不是一個刺繡的時代了,刺繡的輝煌時代已經過去了……要出名,很難。”

“我倒不是這樣看。刺繡畢竟是手工藝,是靠人的巧思,靠人的設計,靠人的手工一針一針繡出來的。它的價值在於圖案的精美和原創。畫家用筆在紙上作畫,刺繡則是用針線在布上作畫。如果刺繡者本身的繪畫水平也很高,能夠將畫與繡相結合,價值則會更高。智能機器不可能生產出這樣高價值的作品。”

“你說的這個很難的,很難突破,很少有人可以突破。除非是把畢生都奉獻給了刺繡的大師,他們不被生活所迫,不為生計發愁,能夠全身心投入到繪畫和刺繡中。還能緊跟時代的潮流,捕捉當下的流行趨勢,將古典與流行很好地融合在一起,做出既符合市場的口味,又符合傳統要求的作品,否則很難。”

“這些話,是誰對你說的?”

春來笑:“大師兄說的。”

念梅說:“想不到大師兄也想了這麽多呢,那麽他有什麽打算?是一直在這行做下去嗎?”

二人從植物園出來,沿著綠樹織成的林蔭世界邊走邊談。青綠的湖水鑲嵌於綠樹紛葉之中,初春的陽光暖融融的,照耀著湖麵。遠遠望去,猶如億萬顆綠寶石熠熠閃光。

春來望著萬綠湖,皺著眉說:“我猜不透大師兄怎麽想。他心情好的時候會跟我說很多,心情不好就一直沉默。”

“大師兄也不像是起伏很大的人啊。”

“他用沉默來掩飾起伏,的確是不大。我猜他是真喜歡刺繡的,他有試過很多假設和嚐試,但是能不能在刺繡這行弄出點名堂和動靜,這誰也不知道。目前,他反正是夠錢花,不為了錢而考慮。但是繡什麽不繡什麽,由不得自己,這是他糾結的地方。”春來說罷向前走著,偶爾看看念梅慢慢地說。

“他想繡什麽?”

“他想嚐試顛覆以前的技法,創作一些從來沒有人繡過的畫麵,比如人體,比如素描頭像,比如西方的畫,印象派之類的,用立體,多麵,讓畫麵活動起來。”

“活動起來?”

“也就是不同角度看著,能夠看到不一樣的畫麵,好像畫是流動的。”

“這些理念,隻有投影能做出來吧?”

“是很難,所以如果他做出來了,那不就震驚世界了麽?”(後來冬來那幅念秋出浴,就是這個形式,流動的,驚世之作,有人花巨資買,他不肯出售,師父驚為天人,擔心冬來搶走自己市場,趕走他不讓再刺繡,埋下伏筆)

“那大師兄就無敵了。師父也不是對手。”

“嗬嗬。我看他有這個誌向,但他不是為了打敗師父,隻是為了突破而已。”聽春來這麽一說,念梅忽然對大師兄生出三分別樣的好感,她的腦海裏浮現大師兄憨憨的笑臉,心裏則想著:完全沒想到啊,憨憨的大師兄會是這樣一個有主意有想法有衝勁的人……

二人行至紅顏洞口,念梅替春來照了相,說:“你在這裏照了相,很快就可以找到女朋友了。”

“是嗎?這麽神奇?那我得和你拍一張,來,我們一起拍一張。”

“我不著急找男朋友,我不拍。”

“拍,我好不容易來一趟,必須拍。”

“那好吧。”念梅剛剛站好,春來一手扶著她的肩膀,一手拿手機準備拍,念梅的手機響了。春來說:“先不接,拍完再接”。

兩張臉在相框裏笑容燦爛,與背後反過來的“紅顏洞”三字定格在一幅畫麵裏。春來心滿意足地收起手機。念梅接通電話,答應了幾聲掛了電話,說:“家裏催吃飯了,走吧。”

“今天要見家長嗎?”

念梅笑:“你的嘴別那麽貧。昨天我爸媽沒空,說今天好好招待你,這都十二點了,我們趕緊吧。”

“好。你爸媽凶不凶?”

“不凶,可好了。”

“那就好,我是怕他們嫌棄我大吃,把我趕出去。”

“不會的,你想太多了。”

“吃什麽菜?”

“土雞,瓦缸紅燒肉,釀豆腐,酸菜炒大腸,無非就是這些,客家家常菜。”

“都是我喜歡的,謝謝你們了。”

“客氣啥。走吧,走快點。”

“好咧。”

念梅的父親母親正當年,歲月並沒有在他們臉上刻下太多痕跡。他們談笑自然,熱情好客,備好一桌十菜一湯招待春來。除了念梅說的那幾樣,還有紅燒豬腳,釀油豆腐,慈菇炒肉,五指毛桃煲雞湯,雞汁小鮑魚等。滿桌佳肴美酒映得春來的臉通紅,他越發覺得,念梅就是他理想中妻子的人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