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滴水湖
積力之所舉,則無不勝也;眾智之所為,則無不成也。水柔無形,綿綿不絕,滴水之力,堅石可穿。——楔子
八月份的上海,天氣十分悶熱,天空中寥寥的掛著幾絲雲朵,高懸的烈日既明亮又火熱,烘著不急不緩的海風拂過滴水湖畔的水杉樹,帶著海濱獨有的清爽氣息,吹向一整片美麗而安靜的臨港新城。
今天,管委大樓的熱鬧聲響卻打破了水滴湖的歲月靜好,這裏正在進行自由貿易試驗區臨港新片區的揭牌新聞記者會。
有人說90年代看浦東,21世紀看臨港新城,嶄新大樓內的氣氛與今天的天氣一樣火熱異常,國內外的許多投資者都關注著這裏的動向,生怕被別人搶占了先機。
參會人員更是對這個國家打造的,更具國際市場影響力和競爭力的特殊經濟功能區報以熱切的期望,就連身為主持的李鳴都深感榮幸和激動,兢兢業業的走完了前半部分的主要流程。
“……臨港新片區揭牌儀式正式結束,在稍後的項目會開始前,各位媒體朋友可以就臨港新片區的建設自由提問。”終於在送別市委和中央的領導後,揭牌儀式進入到尾聲。
可是李鳴沒想到話一出口,會場氣氛非但沒有減弱,反而因為媒體提問變得更加焦灼,關於新區的一大堆熱點問題爭先恐後的被拋出,相機按動快門的聲響也此起彼伏。
“請問接下來的項目引進和落實……”
“洋山深水港的產業依托……”
“奉城的鄉鎮改造……”
李鳴聽完眉毛微不可見的拉出一個弧度心中暗暗歎氣,媒體提的問題都很刁鑽,每一個單拿出來都能講上許久,說深了不合適,說淺了又顯得敷衍,以他的經驗來說接下來也許就是沒營養的官話時間。
李鳴心中不抱期望但憑借著職業素養,仍微笑著把話筒交給主席台上那位算是很年輕的新區主任,隻希望接下來不會太冷場。
“關於這個問題,我們後續的規劃是……”
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這個才四十歲的新區主任表現得沉穩自信,麵對媒體記者的各項提問都對答如流,依據中央精神和規劃文件生動地向大家描繪著臨港新區的未來。
整個回答過程沒有絲毫灌水,連隻懂主持的李鳴都獲益匪淺,台下的媒體更是全神貫注頻頻點頭,手中還迅速做著筆記,以便搶在同行前麵第一時間發出新聞。
坐在側麵嘉賓席的一眾特約嘉賓也聽得津津有味,他們大多是新區的建設者,從建築師、專家到項目經理和普通工人都有。
特別是朱鐵成、趙國強和其他幾個工人沒想到自己能有機會,在這個特殊的日子在場見證新區邁入新的階段。當老領導蔣工邀請他們來參加揭牌儀式時,他們都不敢相信是真的,畢竟他們隻是和泥土和機械打交道,無人問津的普通工人。
“老朱,放輕鬆點,你在別扭什麽。”旁邊李祖祥看他拘束的樣子,好奇問道。
“是啊,朱哥當年你的膽子可是最大的,今天怎麽了,近鄉情怯?”另一旁過了這麽多年已經當上母親卻依舊那麽漂亮的關杉杉笑著說。
“沒事,總覺得不踏實,可能是我多心了吧。”朱鐵成不好意思的看了看周圍老同事,喝了口水試圖平複一下自己的心情。
“嗬,今天談新片區未來發展,咱們就是來聽個熱鬧,有什麽不踏實的。”他身後大咧咧的趙國強小聲笑話他道。
然而聽到他們的談話,坐在前麵的當初項目的副指揮俞莫生有些忍不住,半轉過頭噙著笑說:“朱鐵成猜的沒錯,這次領導特意安排了給你們發言的環節。”
“啥?”幾個人心中一緊,本來興奮著的頭腦好像被澆了冷水一般變得一片空白。
沒等他們反應過來,台上解答完幾個關鍵問題後主任毫無預兆的站起來,在所有人不解的目光中,微笑著把手擺向側麵的嘉賓席。
“好了諸位,我知道大家對新區後續的發展問題很關注,但是我們今天難得請到了幾位臨港新城填海造陸的建設者代表,有沒有人想對他們進行提問的?”
此言一出嘉賓席上的幾個人頓時緊張起來,你看我我看你,都希望不是自己發言。
然而不光是他們,下麵人群中的聲音也變小了許多,媒體爭相舉手提問的場麵也不見了,李鳴能從台下人的表情看出他們對此並沒有進行準備。
不過想來也是,今天的關鍵詞是自由貿易區,是談港口設施、保稅區和科技金融的,大部分人的目光都熾熱地投向未來,誰會關注已成為過去的故事。
短暫的沉默後,站在媒體邊緣的一位女孩伸出了手,很年輕看起來是新人模樣。
“我是新都報的記者,能談談滴水湖的最開始的建設嗎?這片新城實在是太漂亮、太不可思議了。”
台上主任笑了笑,這不算是一個具體的問題,但能看出女孩是發自內心的喜歡。
脫口而出的女孩組織了一下語言接著說:“滴水湖中心區不僅是我國最大的人工湖項目,也是我國首次大麵積填海造陸的超級工程,從無到有的建設出了130多平方公裏的土地,為之後我國的填海造陸工程提供了寶貴的經驗,躋身國際行業先進行列。”
周圍人聽完,有的點點頭表示讚同,這確實是一個大工程,但是都過去十多年了,也不是什麽新聞了,而有的人更是表情淡然,根本不感興趣的樣子。
主任聽完微笑開口:“說得沒錯,牢記初心,不忘使命。在這個新區正式成立的特殊日子,我們更有必要了解學習臨港建設的奮鬥曆史,繼往開來激勵後來人譜寫新的篇章。”
“那由我們的總工……”大家看向已是副主任的,新城建設負責人蔣行舟。
但是對方擺擺手,把大家的目光再次引到一旁的嘉賓席,“以往都是我嘮叨,這次不如讓工人代表……朱鐵成同誌!給大家講講那段奮鬥曆史吧。”蔣行舟看了一下竟點到他的頭上。
“我……”嘉賓席忽然被叫到的朱鐵成有些手足無措,看向老領導的眼神中帶著慌亂。
“沒事,有些情況你比我熟,一線工作者最有發言權。”總工程師蔣行舟笑著鼓勵他道。
“快,站起來上去!這麽多人都看著呢。”趙國強坐在後麵幸災樂禍地催促他。
沒辦法朱鐵成隻能硬著頭皮走到台前,可是他隻是一個工人從來沒有經曆過這樣的場麵,望著下麵一片明晃晃的攝像機和緊密的人頭,他的手心立刻沁滿汗水。
“我們……”
一時朱鐵成緊張得不知道如何開口,看著嘉賓席頭排笑著的俞莫生直咬牙,心中急道有這個環節倒是提前告訴他們一聲,讓他們準備準備啊。
他身旁的主任好像知道他在想什麽一樣,拍著他的肩膀笑著說:“這用不著準備,有什麽說什麽,實話實說就好。”
看到朱鐵成的拘謹,提問的女孩也試著幫他打開話題,“您不用緊張,您可以先分享一下剛開始參與浦東臨港的造陸工程時,您是什麽樣的心情,或者說大家是怎麽想的?”
原本緊張、不知所措的朱鐵成,一聽到臨海的填海造陸工程,情緒莫名的平複了下來,伴著一旁老同事們支持的目光慢慢開口:“我們接到任務的時候,這裏還不是浦東也不叫臨港,而是說在南匯區建設海港新城、人工半島。當時我和大部分的工友都覺得很激動,另一方麵也很忐忑,畢竟17年前‘填海造陸’這個詞還是像天方夜譚一樣,讓人無法想象。”
“17年前?到今年2019年底不才是臨港開發建設的16周年嗎?現在應該是第15個年頭吧。”
不等他往下說,一位年輕的男記者不客氣地突然插嘴,似乎要挑出這位其貌不揚,皮膚黝黑看起來像普通工人的錯誤,以結束這個他認為根本不重要的話題。
麵對媒體的質疑,朱鐵成平靜地回答:“確實,臨港新城正式的開發日期在2003年底,但是在2002年的夏天我們就已經動工了,甚至後來新中標的香港公司的城市設計,都因為我們初具形狀的滴水湖而放棄,繼續以最初德國公司的設計為基礎進行建設。”
“唔……”底下一片恍然大悟的表情。
“那工程的進展應該很順利吧?我並沒有聽說有什麽事故發生,連工期都沒有延長,這在大工程中是很少有的。”一個記者湊熱鬧似的問道,她報道過不少工程項目,對這方麵還比較了解。
朱鐵成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戰友,幾個人都露出苦澀但又慶幸的笑意。
趙國強則忍不住站起來,走到朱鐵成的身前向那些媒體激動地說:“順利?簡單?沒有的事!工程順利完成的背後是一雙雙腫脹的手和熬紅的眼睛。”
朱鐵成拍拍老戰友的肩膀,補充說:“天下沒有一件事是簡單的,也沒有一件事是理應順利的,工程期間打破不少先例,有好幾次事件和抉擇都非常驚心動魄,有的直接關係到工程的成敗,有的甚至危及到了工人的生命安全,可謂是一波三折。”
台下媒體看到老工人激動上台搶話發言的戲劇畫麵,和嘉賓席一個個嚴肅起來的麵孔,終於意識到這個滴水湖並不像他們想得那樣簡單,就連那個原本不關心“過去故事”的挑錯男記者都被勾起了興趣。
“那就請談談滴水湖和這片土地的誕生史吧。”
麵對所有媒體期待的目光,朱鐵成將視線轉向窗外,看著這片土地和不遠處恬靜又充滿活力的滴水湖,朱鐵成曾無數次幻想這片向大海要來的土地建成是什麽模樣,那個畫麵從沒有像此刻這樣清晰。
但是它當初的模樣依舊牢牢地印在他的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