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蒼穹上的腳印(1)

“趙老師,究竟是被誰殺死的?”

又是一個濕冷的清晨,我慢跑在空曠的田埂上,腦海中卻被這個問題所填滿。

恒星照常灑下溫暖的輻射,驅散了空氣中的濕冷。鼻腔裏彌漫著泥土的清新。田埂兩旁,青蔥的稻苗宛若波濤,一切都是那麽的欣欣向榮。

但我的胸口,卻不應景地有些沉悶。

冥冥中,我察覺到一場狂風暴雨就要席卷這個狹小的新漢,我卻不知道該如何逃離出去,或者說,就算僥幸逃出去了,也不知道該如何麵對外麵的未知世界。

穹窿外的世界,不在地下教學室的課堂裏,也不在圖書館的書籍中。能稍作參考的,隻有那片白色“幕布”上,水墨山水般的寥寥數筆。

跑過十來片田地和幾座蘑菇屋,恰是路過了凶殺案的地點。

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昨日的血腥和喧囂,仿佛舊日的夢幻,被夜幕擦拭一空,等到天色泛白,隻留下一片幹淨的大地。

日子照常過著,似乎沒有什麽不同。

但我的胸口卻更加沉悶了,鬱氣壓抑在我的心中,我雙手扶住膝蓋,彎下了腰,大口地喘了起來。

終於,某種難以抑製的生理衝動向上傳導,我猛地直起身子,仰天長嘯:

“啊啊啊——!”

吼叫聲擴散在空曠的田野中,卻驚不醒那些仍在夢鄉中的“地洞人”。

長吼之後,我終於舒服了些。

這聲吼叫是一種發泄,卻並非想抗爭什麽,而是在宣泄著某種恐懼。

沒錯,就是恐懼。

我究竟在怕什麽呢?我不確信。

但我對自己的直覺卻很相信——雖未聞雷聲,但風雨將至!

·

我相信自己的直覺。

我明白,自己不是一個多麽理性的人。

在這一點上,我和周遊完全不同,甚至於我們二人的性格,其實走了兩種相反的極端。我時常相信直覺更勝於相信自己的思考。亦或說,就像現在一樣,很多時候,我的思考也是感性的,充斥著濃鬱的主觀情緒。

在我短暫的二十年生命裏,我不斷驗證著這種基於感性的直覺。

這種直覺,往往更像是一種悲劇的預言——

七歲的一天,幼小的我看到母親伏在桌上,消瘦的臂膀下,壓著一張白樺樹皮。陰冷潮濕的地下室裏,冷光燈在她的周身,勾勒出了一圈絮繞的灰塵。冥冥中,我感覺一道生命的火苗即將熄滅,母親的身體似乎和那些沒有生命的灰塵融為了一體。

第一次的,我察覺到了“恐懼”的情愫,從我的胸口蔓延到四肢五骸。

我推醒了她,母親睜開無神的雙眸,聽聞我的“恐懼”,隻是乏力地笑了笑,無精打采地安撫著我,說她沒有事情。

我看到了被她壓著的樹皮,上麵畫的依然是新漢裏的建築,隻是畫了一半,未曾完工。相比於牆壁上其它的畫,那張樹皮上的黑色線條有些潦草,卻畫得異常厚重,用炭筆塗抹出了一塊長條狀的黑色立方體,矗立在一片空白之間。

雖然沒有畫完,但我認得這個建築。這是定居點邊緣處,一座高達百米的先賢碑,上麵鐫刻著所有逝去人們的姓名。新漢先賢碑,象征著傳承,更代表著死亡。母親許是作畫的時候,精力不支,直接躺在樹皮上睡著了。樹皮上的碑形炭記,也印在了她的胳膊上,彌漫在了肌膚裏。沒過多久,那年風腔四鳴、寒潮湧動,母親臥榻難起,後來……她果然死了。

那是第一次的,我察覺到了某種基於直覺的“恐懼”,但還未等我細細品味其中的詭譎,悲劇便很快應驗了。

也是從那刻起,我對於生命的逝去有了更加直觀的認知。

這個表麵祥和,人們各司其職的世界,實則危機四伏,朝不保夕。

我為什麽要降生在如此無常的世界?

我感到迷茫。

母親死後,我一連數日都沒再說話,隻是機械式地被大人喂著飯。

他們都以為我是因為母親的死亡,而陷入了某種迷蒙與呆滯。

我卻知道,“死亡”隻是一個導火索,我在全身心思考著更為空虛的問題,那個問題很難用言語去概括,等到長大了些,才終於能表意出來——年僅七歲的我,卻在那迷蒙的幾日裏,思考著兩個過於“超綱”的問題。

【我從何處來】

【為何存在著】

這注定不是一時半會能想明白的問題。母親逝去幾日後,我終還是從迷蒙中醒來,恢複了正常。

但自那以後,我就時常會陷入這種迷蒙狀態裏,好在持續的時間都不長。

所謂的迷蒙,更確切地講,是一種自我封閉的神遊狀態。讓我一旦全身心於某件事情後,就無法分心於其它,就像高老師前天提問我,而我專心於作畫而未曾聽聞一樣。甚至於思索著該如何回答高老師問題時,都忘記了要答出聲。

對於我的這種迷蒙狀態,周遊也沒法找到科學的解釋。

但對我那所謂基於“恐懼”的感性直覺,他卻有著自己的一套理解:

“安之,你是那種過於敏感的人,對於周邊環境和人們心理的微妙變化,有著超乎尋常的敏銳,這是一種天賦,雖然……在這個世道裏,也是種折磨……不過講真的,你一定是之前就察覺到了伯母身體的衰弱與不對勁,自己卻無法理解,於是產生了‘恐懼’的情緒。但其他人卻很晚才發覺,甚至於伯母自己都是後知後覺,你的這種‘恐懼’便成為了悲劇的預言。”

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周遊顯得很平靜。我明白,在新漢,死人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先賢碑下的葬禮上,連父親都沒擠出幾滴眼淚。或許,難以平靜的,隻有被周遊定性為“過於敏感”的我而已。

至於母親去世的幾日裏,我所思考的兩個“超綱”問題,周遊卻無法給出回答。因為當時的我,辭藻過於匱乏,甚至無法用合適的語言將問題描述出來。於是,周遊將我拉到了圖書館,讓我自己從書籍中尋找答案。

那是我第一次來到新漢圖書館,十四世代很少有人對這些故紙堆感興趣,他們寧願去爬蘑菇、玩泥巴,也不願到這個低矮漏水的灰暗建築中。但我卻陷了進去,看著那些破舊、發黃,甚至於手寫摘錄的書籍,我仿佛在和它們的作者,進行著一場場跨越時空的對話,不斷激**著我幹涸的大腦,去尋找著可能的答案。

但很可惜,又是七年過去了,依然沒有一本書,能真正從我的角度,去回答我的問題。

直到我十四歲那年,莫筱筱的母親葬送於風腔,看著先賢碑下哭成淚人的妹妹,和依然眼角幹澀的父親,我才開始漸漸明白了問題的答案。

在新漢,像我和莫筱筱這樣的人已經鳳毛麟角。

即便是最親近的人逝去,人們也很難有所觸動。

人們仿佛看不見死亡,或者麻木了死亡。

本該有的對死亡的懼意,似乎被某種東西屏蔽了。

但我是恐懼的,或者說,我“過於敏感”地察覺到了這種被屏蔽了的情緒。

新漢人,確實和地球人不同了。

在這逼仄的穹窿中,退化的不僅是文明,還有人性。

但……

【我從地球來,即便出生於新漢,但我的靈魂永遠屬於地球。】

【所以我存在的意義,便是尋根而歸,回到故鄉,回到地球。】

我給出了那兩個問題的答案,隻告訴了自己。

奈何……

新漢的種種製度與設計,特別是天上的穹頂,都在告訴我,先輩們並不想他們的後代回去,或者說,他們壓根沒有產生過故土歸遷的打算。

這並非誰親口和我說的,依然是基於我的直覺。

就像對於新漢這個名字,究竟為何要叫“新漢”?任何人都能尋找到一個解釋,當然最多的,還是曆史課上用那套標準的解答——

【“新漢”代表著先輩們對子孫的殷勤期盼,希望子孫們秉持著古漢朝頑強拚搏的精神,世代接力,眾誌成城,創造出一片安居的樂土,不愧為新漢人!】

但於我而言,卻下意識地想象著,先輩們在給定居點起名時,臉上的恐懼與逃避。他們在回避著討論如何尋找回家的路,所以把這片名為“新漢”的臨時避難所,稱作了“新”的家園,一呆就是三個世紀。但這一切,卻不過是異星流浪者的脆弱幻想,經不住任何的風吹草動。

如今,“恐懼”的直覺再次降臨,不止風吹,風雨將至。

“唔——”

風腔的換氣聲再起。

起風了。

我從迷蒙的思索中回過神來,停下了腳步。

某些更加細微的東西似乎在變化著,雖然未曾認清具體是什麽,卻讓我感受到了更大的恐懼。

恐懼源自哪裏,我完全摸不著頭腦,但它就在我的身邊。

伴隨著這巨大的換氣轟鳴聲,我的心緒越發煩躁。

上一次這樣,好像還是母親去世前的幾日裏。

悲劇的預言,還會再次不幸言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