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青撾
我記得在我小的時候,我家樓下就是一個大大的壩子,壩子的正中央有一個用石板砌成的台子,裏麵種了一棵很大的梧桐樹。我曾經問過我爹媽,他們告訴我,從他們倆進廠子起,這棵樹就已經長得非常高大了。由此看來,這個樹的年歲算得上是比較古老了。那段歲月中,我那同一個院子裏的孩子們總是會在放學或放假後,頂著烈日在院子裏玩耍。那時候的遊戲總是特別簡單,扇小人牌,滾鐵環,騎馬打架。除此之外我們還有個比較重口味的遊戲,那就是玩各種各樣的昆蟲。
說起玩昆蟲,我絕對算得上是高手,小時候環境好,很多蟲子都有,竹節蟲,螳螂,蛐蛐,鼻涕蟲,算命蜘蛛,蝴蝶,金龜子,能玩的幾乎都被我們玩遍了。特別是夏天的時候,那幾乎成了貫穿我整個暑假的最大樂趣。如果時光倒退二十多年,讓我重回童年的話,我一定不會再這麽玩。至少絕對不會再玩一種叫青撾的動物。
青撾,其實就是蚱蜢,在重慶,蚱蜢和蝗蟲,統稱為“撾(zhua)蜢”。是每個跟我一般歲數的重慶孩子童年都會玩的一種昆蟲。而我之所以說如果早知道我絕對不會玩它,是因為2005年發生的一件事。
那一年,我的一個做皮衣生意的朋友給我打來電話,說是他的一個熟人的外孫出事了,問他是出的什麽事,他告訴我,是中邪了。其反應就是我最為熟知的那種被鬼給迷住了的樣子。因為考慮到那家人並不算富裕,而且拜托我的又是朋友,我還是決定幫這麽個忙。於是跟我這朋友約好,我們就一起去了他的熟人家裏。
他們家住在彈子石,那裏曾經也是農村,因為城市的開發建設,加上洋人街和朝天門大橋的規劃修建,一時間那裏湧現了大量的農轉非人口。各式各樣的小區房開始修建林立,而以往的青磚瓦房和舊胡同樓就越來越少,已經快要消失不見了。2005年還好,有大片的已經被征收但是還荒蕪的空地,算是為這個城市逐漸複雜的麵孔留了點可以追尋往昔的蹤跡。到了他家坐下以後,我才得知,眼前這個頭發花白但是膚色豐腴的老人,是在彈子石一代非常有名的鍾表匠。他家裏的擺設也非常獨到,雖然住的是老房子,房子的格局和調性也相當符合我的胃口,正是我喜歡的那種有著我童年時期回憶的風格。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牆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掛鍾,在靠近窗戶的位置有一個小小的寫字台,上邊放著台燈和各式各樣的修表的工具,這讓我想起從前我家附近街角的一個修表師父,他總是會把一個類似放大鏡的東西嵌進自己的上下眼皮,使得整個人看上去好像是個怪博士。他們總是可以用鑷子等工具準確無誤地夾出每一個細小的零件,這一點讓我十分欽佩。於是看到眼前這個頭發花白的鍾表匠的時候,我心裏是懷著一種對匠人的敬意的。
他看上去雖然身體還不錯,但是臉色就沒那麽好了。他告訴我們,十幾天前他的外孫子吃了中午飯以後跟別的小朋友一起在戶外玩耍,下午回來後在小板凳上規規矩矩地看少兒節目,他看孫子這麽乖,也就自己幹自己的事情去了,等到再回到客廳,卻發現電視還開著,自己的孫子卻倒在地上,他趕緊把孫子拉起來放到**,發現自己的孫子眉頭緊鎖,一直冒汗,而且身上非常燙。由於是盛夏,他擔心自己的孫子是因為中午曬了太陽而中暑了,著急歸著急,卻也不覺得這事有多麽複雜,於是就按照一些自己熟知的方法給孩子處理,例如吃仁丹,藿香正氣液,給孩子用毛巾敷額頭等。但是孩子還是一直昏迷著。一整個晚上都沒有醒過來,而且還發生了呼吸急促和嘔吐抽筋的現象。這才把一家人急壞了,趕緊給自己的女兒也就是孩子的媽媽打電話,全家才慌慌忙忙地把孩子送去了醫院。
送到醫院以後,醫生給出的結果卻讓大家非常吃驚,說是間歇性神經紊亂加低血糖,需要留院觀察。在醫院治療了幾天以後,孩子情況有所好轉,於是出院,但是在回家後不久,孩子就開始時不時就暈倒在地,手腳都繃直,翻白眼,然後嘔吐,但是吃了藥也就稍微有所緩解。老人說,起初是兩三天發作一次,到後來明顯嚴重了,一天都能鬧個好幾次。後來他女兒有點氣不過,以為是那天中午孩子跟別的小朋友在外麵玩的時候,吃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之類的,還到別人孩子家裏了解詢問,才知道幾個孩子當天其實隻是在戶外捉了些撾蜢玩,別的什麽也沒幹,於是無果而歸,回到家裏以後就把這個結果告訴了老人和他的老婆,他們歲數畢竟大了,雖然談不上見多識廣,但是一些以前農村基本的忌諱還是知道的,於是他們漸漸開始覺得,也許孩子不是生了什麽怪病,而是撞邪了。
他這麽一說,我就差不多算是明白他是怎麽想的了。在重慶,人們大多分不大清楚“蝗蟲”和“蚱蜢”,雖然兩個都是害蟲,但是外形上還是有很大不同的。蝗蟲就是我們常常在科教頻道什麽之類的看到的那種兩個大眼睛,看上去就很惡心的昆蟲,破壞莊稼,傳染疾病,曆來在各國都是災害的象征。而且鬧起蝗災來,滿天黑地的,非常可怕。而“蚱蜢”有稱之為“扁擔尖”,它的肢節上和蝗蟲是相似的,但是它個子小了許多,而且通體是青綠色或是灰色,灰色的重慶人又稱之為“鬼撾蜢”,通常比較愛打架,也會主動攻擊別的蟲子。頭和蝗蟲不一樣,蝗蟲是方方正正的頭,而蚱蜢卻是個尖腦袋。有兩根短短的觸須。這種蟲也是一種害蟲,他們會啃食莊稼和草地,卻也因為數量遠遠少於蝗蟲,而不怎麽被引起重視,也常常會成為青蛙或麻雀的腹中食物。
然而正是因為它的那個尖尖腦袋,看上去像是鬼神文化裏,無常鬼所戴的那個尖帽子,因為在中國的鬼神傳說裏,陰間的人若是想要回到陽間來看自己的家人,是要先到閻王那裏打報告的,同意以後,才會在每年鬼節期間,放它們回到陽間,而它們都會被戴上一頂尖尖帽子,以區分它們和活人的不同,也時刻提醒它們,不要忘記看完還要回來。而老人之所以認為孩子是中邪了,其實跟我想的是一樣的。因為每年撾蜢出現的時節,恰好就是農曆的7月,也就是鬼月。
在農村,很多老人都覺得青撾蜢是自己家裏過世的親人回來看家人了,特別是自己飛到家裏麵來的,這種幾率並不大,所以一定不能打死。而當他們得知自己孫子是因為跟夥伴們在外麵玩弄死了撾蜢,於是就按照自己的想法,認定了孩子的怪病是撞邪了。
雖然我也和他想的是一樣的,但是這也僅僅是民間的一個說法,我得坦白說我並沒有去證實過。總是以為前人留下的智慧總歸不會是突然興起來編著玩的,那個時期的人恐怕也不會在如今騙術橫行的時代還會有人相信。所以我隻能說,老祖宗傳下的經驗,雖然有些讓我們覺得有點“偏”,於是可以不信,但是絕對不能不敬。至於孩子是不是因為弄死了青撾蜢而中邪,也不難證實,需要一個儀式,弄清楚到底孩子身上是不是有鬼就可以了。
於是我問老人,孩子現在在哪裏?他說在偏房的,孩子的媽媽正在照顧他,我們到之前半個小時的樣子,又才發了一次病。我說帶我們去看看孩子吧,老人答應了,我示意我那朋友跟著我一道去,萬一是解決不了的事情,我也不忍心親口告訴這家人,還是得通過他來說。
那件偏房在出了門右轉再右轉的地方,若不是個老房子,現在的房屋就很難見到這樣的格局。還沒進門就聞到一股非常濃烈的中藥味,看來他們已經開始用熬藥的方式來給孩子治病了,從進屋開始就一直沒有看到孩子的外婆,老人告訴我,外婆每天都要到山坡上去給孩子挖草藥,以前是個赤腳醫生,既然現在連現代的醫學都沒有辦法把孩子醫好,那麽與其讓孩子的病一天天拖著,還不如死馬當作活馬醫,信信這個被當今社會認為是偽科學,是巫醫的中藥了。
進屋後,看到孩子的母親,她顯然知道我們幾個人進了屋,但是卻沒有回頭看我們,她一直看著自己的孩子,眼神裏滿是焦急。直到她的爸爸叫她,她才轉頭跟我們打招呼,當孩子的外公告訴她我是他托人請來的看鬼病的人的時候,孩子的媽媽突然好像是發現了希望一般,在我還沒有開始給孩子檢查的時候,就已然把我當成了救命恩人。我看到孩子躺在**,眉頭緊鎖,雙目緊閉,嘴角和地上都殘留這一些適才吐過的痕跡,大熱的夏天,他卻蓋著厚厚的被子。因為他媽媽告訴我,孩子自從發病那天起,雖然身上一直在發燙,但是卻一直都在發抖,他們看到這樣的症狀,雖然醫院已經告訴了他們病因,但是基於母親對孩子基本的溺愛,他們還是選擇了把孩子的病按照發燒的方法來處理,生怕孩子給冷著了。
我走到孩子身邊,伸手翻了翻他的眼皮,和一般昏迷的人不同,昏迷的人雖然雙目緊閉,但是翻開眼皮後,眼仁其實是朝頭頂看去的,但是這個孩子的眼仁卻是直直的看著正前方,滿頭大汗,枕頭邊放著好幾張濕漉漉的毛巾,他媽媽告訴我,這些全是給他擦汗打濕的。但是孩子的嘴唇卻是有些幹裂,這是因為大量的出汗,導致身體裏的水分喪失,孩子又沒有辦法醒過來喝水,已經有點脫水的樣子了。我問他媽媽,他媽媽說孩子一直昏迷著,還把牙齒咬得很緊,想要灌水進去都不行,隻能一直拿棉簽沾點水塗抹在孩子的嘴唇上,這樣稍微有點水分流進嘴裏。說著說著,她就開始哭泣,她說自己是個苦命的女人,年輕的時候不懂事跟了個社會上的混混,一直沒有結婚,懷上孩子以後還本以為那個混混會因此而有所收斂,卻非但沒有收斂反而變本加厲地在社會上晃**,最後因為故意傷害被判刑服刑,服刑的監獄就在離她現在住的地方不遠的監獄。但是她還是沒有完全放棄,打算等到孩子的爸爸出獄後,再好好勸說下他,希望他能夠改過自新,畢竟孩子還小,需要一個完整的家庭。從她的話裏,我看到眼前這個歲數和我差不多的女人,有種無奈的苦命。對於別人的家事,我一個外人也不好意思插嘴,她肯告訴我,也是出於對我的信任,我隻能聽便聽了,毫無說話的立場。
我從身上取出羅盤,在房間四周和孩子身上遊走,房間裏還好,一切平平靜靜,但是在孩子身上,羅盤的平靜卻讓我有些大吃一驚,如果說孩子身上有鬼,那麽我至少能夠從羅盤的反應上清晰地判斷出來,否則的話,至少靈魂的存在我是一眼就能看明白的。奇怪就在於,這個眼前昏迷在**,表情痛苦的小孩,竟然沒有靈魂。我指的是,非但在他的身上沒有找到鬼魂的影子,連他自己的靈魂也都不知去向了。
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情況,甚至連聽都沒有聽過,我不想嚇到這家人,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還能不能幫上忙,隻是對我朋友使了個眼色,讓他跟著我走到屋外,我小聲把這件事告訴了他,也順便告訴他我不敢保證一定能把孩子救回來,我甚至不敢說我還能繼續幫你這個忙。他先是和我一樣吃驚,後來聽我話裏的意思像是快放棄了,他開始反複拜托我一定要幫忙,他還擔心是我怕這家給不起錢還主動告訴我錢需要多少他來給。我是個生意人,但首先我得是個人,我也不願看到孩子遭受痛苦,在他這麽央求下,我對他說,讓我再試試。
走回屋內,孩子的媽媽看我先前把我朋友拉出屋外,她大概是以為自己有些情況還沒有交代清楚,生怕我丟下不管了,於是趕緊告訴我,她說,孩子現在幾乎每天的上午下午和晚上都會發一次病,昏倒的時間卻比最初要短了很多,一般一趟昏迷個2個小時就會醒過來。而且現在開始說胡話了,總是會嘀嘀咕咕的,說一些好像是方言一樣的話,而且不仔細聽,很難聽懂。我一聽,好像發現了一點希望,前提是如果我們能聽懂孩子到底在說什麽的話。我趕緊問她,孩子說胡話的時候,到底說過些什麽,你說給我聽聽,他媽媽說,聽上去像是方言,聽不懂,隻是孩子說得最多的幾個字,就是“打雞”。
我頓時傻了,什麽是打雞啊?我活了這麽大歲數,還從來都沒有聽說過,我又問她,孩子是每次昏倒就會說嗎?她說最近幾天以來是這樣的。於是我當下就決定,我要在這裏等候,說來可悲,我竟然是在等待孩子的下一次昏倒,但是我對整個情況幾乎是一頭霧水,我也隻能采取這種笨到極點的方法了,於是暗暗希望,孩子在下一次昏倒的時候,能夠從那張小嘴巴裏說來的東西會讓我聽明白,因為我雖然被時代和社會列為“邊緣人”,但好歹也算是走南闖北,方言我還是掌握了不少。隻期盼能聽懂就好。
孩子還沒醒,我也就走到戶外抽煙,順便調戲了一下他們家養的雞。就這麽無所事事地站在坡上,心裏尋思著整件事情到底該怎麽接著處理下去。老人的老伴回來了,背著一個大竹筐,裝滿了草藥,看見家裏來人了,得知是來幫忙的,也就熱情地招呼我們喝茶。
到了晚飯的時候,孩子醒了,醒來後我走到孩子身邊,偷偷在他身後用羅盤比劃著,還好,至少眼前的孩子不隻是個軀殼,他的靈魂回來了。問他他卻什麽都不記得了。我怎麽都想不明白,你說一個孩子即便是再貪玩,也絕不至於玩到自己靈魂出竅才是。於是大家一道吃晚飯,到了晚上快9點的時候,孩子突然從凳子上跌倒,重重摔在地上,腦門上磕出一個大大的包,家裏人趕緊把孩子弄到**躺平,我也跟著去了,隻見孩子先是不斷地抽搐和嘔吐出晚飯,我幫忙按壓住孩子的雙手,突然孩子帶著哭音開始說話,絕對帶著口音,但是在我聽來,似乎不是任何一個地方的口音,更像是一個漢語說得很差的外國人那種發音,孩子把胡話重複了好幾次,我隻記下了他全部的發音,然後把他的話連起來,寫在紙上,根據我的知識所能及的範圍,反複變換不同的發音,最後我自認為是這樣一句話:
“後街,殺死人,打雞”
對於最後的那個“打雞”,我依舊不知道是什麽,不過看到了“殺死人”,雖然隻是我臆斷的話語,心裏不由得突然緊張了一下,這麽多年以來,我接觸過很多死人,卻沒有直接牽扯進一場凶殺,如果楚楚那次不算的話。這次,莫非我是卷入了一場什麽殺人案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