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行屍

早在九零年代末的時候,因為國內的一次肅清整風,造成很多的修習氣功的人在短時間內銷聲匿跡,因為那段時間非常敏感,我自己對這種以蠱惑人心而聚攏學徒,並以此對抗國家的劣跡深惡痛絕,每次跟師父說起這個的時候,師父總是要黯然地跟我說,你要知道,我們這行之所以到現在還存在,就是因為我們不張揚,我們比較低調。倘若哪一天我們當中有人因為幹了件什麽事而上了報紙或是電視,那麽離我們消失的日子也就不遠了。

我明白的師父,謹記您的教誨,所以我一直是在寫小說。

其實我要說的是,在那些年間,死的人比較多,天災人禍,一切都變得不由分說。我師父算是幸運,在那年接到一個姓麻的湖南瀘溪苗家師父的電話,那位師父邀請我師父去見證他的最後一次“走腳”。而我也是幸運的,因為我跟著師父同去,也算是長了長見識。

小時候喜歡看港片,尤其是對一眉道人等天師大戰僵屍一類的電影情有獨鍾,明明就害怕得要死,卻偏偏忍不住不看,於是一聽到音樂的節奏緊張了起來,總是會用手捂住眼睛,卻又要故意張開一個指縫,用餘光偷瞟著。如此說來,我還真賤。然而我深信,跟我一樣賤的人,絕對不在少數。而在電影裏看到的那些僵屍,往往都是穿著清朝的官服,臉色蒼白,因睡眠不足而有非常嚴重的黑眼圈,再加上額頭上一定要貼上一張道符,若然不是的話,它就一定會張開嘴巴露出獠牙,然後伸直了雙手,一蹦一跳地來跟你廝殺到底。老套了,要是我回到我梳中分的青春歲月裏,或許我還真是要相信和害怕,而這一切對僵屍理解的顛覆,就始自於麻師父的最後一趟“走腳”。

麻師父是個地地道道的苗族漢子,早年曾經跟我師父一起在鳳凰縣臘爾山附近聯手滅了個大家夥。如果要細說麻師父的門派,他恐怕是最為正宗的儺家“苗巫”傳人,除了基本的蠱術以外,麻師父當年跟隨自己的師父的時候,還學習了據說是三十六項苗家的奇術,苗巫從我的老祖宗蚩尤時期就已經存在,後來融合了漢族的道教術法和巫家祝由術,漸漸就變得分外神秘莫測。不過苗巫和當初以蠱聞名的滇西某派不同,他們的強項並非是施蠱放蠱,而是給莊稼和家畜看病治病,以及即將要失傳的縱屍術。而麻師父估計算得上是近30年來資曆最深,手藝最好的一個苗巫師父,這次叫我們去見證的最後一次走腳,說白了,就是一直被眾多門派嗤之以鼻,甚至稱其為邪門歪道的趕屍。

那時候我剛入行,資曆很淺,所以有機會見證這樣一個難得一見的奇聞,是值得慶幸的事情。說來慚愧,在那之前,我甚至不知道趕屍到底是怎麽回事。也僅僅是看到林正英叔叔在前麵搖著鈴鐺,後麵跟著一群額頭上貼符的清朝人。看多了,也就覺得膩了,不嚇人了。所以當師父跟我簡單說了說趕屍的意思以後,我想到的就是林正英電影裏的那些場景,一開始也並沒有覺得多麽嚇人,也隻是認為或許身臨其境的時候,感覺會有所不同。

我們見到麻師父的時候,他正在等著我們一起從瀘溪去往銀川,同行見證的除了我師父和我以外,還有另外幾個師父,名諱我不便提及,總共一行7人,卻硬是包了輛東風貨車前往,路上麻師父才告訴我們,這是因為現在的路都好了,小路越來越少了,而他們趕屍的人,往往專挑小路上走,一來是因為行人稀少,這樣就不會嚇到別人,二來他們都是夜裏趕路,小路旁的村子往往對他們這種行為,給予了更大程度的理解和尊重,而非很多自以為是覺得這是歪路子的大城市強得多。而且以往趕一趟少則半月多則半年,現在道路暢通了,隻需要接到屍體以後,用車帶回當地,然後找小路送回家就可以了。的確是方便了很多,但是也大大影響了他們這類人存在的價值。

我年輕,很多不懂,而我也是個不懂就愛問的人,所以我想去銀川的那一路上,師父們估計是煩得連殺我的心都有,我問過麻師父,為什麽要用這種手法給“趕”回來,既然道路通暢,直接用車拉回來不就完了嗎。麻師父告訴我,雖然他們的行當,就是個趕屍匠,但是他們本行內,卻對這個稱呼是不認同的,他們更希望別人叫他們“領路人”,但這顯然也是不可能的。需要他們趕屍趕回家鄉的人,絕大多數都是苗人,在這一點上,苗人落葉歸根的情感,比漢族人要強得多。所謂人生就是一場感悟,不同階段的人對同樣事物的理解都是不一樣的。例如當幾歲的孩子看到蝴蝶,他會很開心地去追趕嬉笑,當十幾歲的少年看到蝴蝶,他或許會覺得朝氣蓬勃,充滿希望,當二十幾的青年看到蝴蝶,或許想到的是一場浪漫的邂逅,而當五十歲的中年人看到,也許就會感歎生命,覺得美好不再。所以常常聽到有人口口聲聲地說落葉要歸根,我很懷疑他們是否真的懂得落葉歸根的含義,是你要熱愛這片故土,還是要死在這片土地上。麻師父告訴我們,苗族是中國少數民族裏人數很多的一個民族,從古到今,也為我們華夏文明做了非常耀眼奪目的貢獻,所以很多苗家人走出寨子,在外麵打拚,為自己和族人贏得榮耀後,卻有一些會因為一些無法預估的情況,導致客死他鄉。在他們很多人看來,客死他鄉其實倒是沒什麽,但是若不能回到故土,跟列祖列宗埋在一起,算得上是一種對祖宗的不敬。於是千百年來,趕屍匠一直都存在,就是為了讓這些迷失在外麵的族人,找到回自己家的路。

聽上去,很偉大。而我師父對麻師父如此尊重,我相信他也是對自己的手藝非常的胸有成竹,否則也不會叫上這麽多師父一同來見證。麻師父說,他歲數有點大了,現在漸漸走山路,有些吃不消了,速度慢了下來,就會多少影響到逝者入土的時辰。這次一個他們當地在銀川做生意的生意人因為意外而去世,在生前的時候就已經跟他聯係過,希望自己死後,是用這種傳統的方法,回到故鄉,不是給不起機票錢,而是希望到死也不要忘記,自己是驕傲的苗族人。麻師父也坦言,他們做這個,費用其實算不上高,這麽多年來他一直堅持做這個,也是在為了讓那些令他也為之驕傲的苗人。麻師父說完這些後,我非常敬佩。

我開始期待這次能夠讓我長長見識。到了銀川已經是第二天的下午,我們隻是見證人,而非委托人,所以接屍體的過程我們並沒有看到,因為來銀川的路上我們都是坐在東風車的後箱裏,這趟往回走的時候,還多了個死人。這讓我感到害怕。當時的我雖然沒經曆過多少事,但是對屍體的害怕也不算特別嚴重,我害怕的是死亡,是死後那種無聲無息的安靜,這會讓我崩潰和受不了。而這次讓我害怕的並非這些,而是這個死人並沒有像我預先想象的那樣,是橫著或豎著平躺在車廂裏,而是直挺挺的站在車廂的一角,穿著白衣服,頭上罩著一個像米口袋一樣的白色布袋,雙手垂放,肩頭微聳,一動不動。一開始還好,大家雖然知道身邊多了個死人,但是出於對死者的尊重,也都沒有刻意的躲避,卻是到了晚上,特別是當車開上高速公路以後,全程沒有燈光,漸漸我的雙眼在黑暗中也習慣了一點,於是也隱隱約約能夠看到一些輪廓,所以當在夜晚睜眼的時候,就很明顯能看到一個白色的人,斜斜的站著,好像在盯著我看,非常嚇人。

麻師父自然知道我們包括我師父也會害怕,路上就一直在跟我們解釋一些我們道上覺得他們神秘的地方。他把捆住屍體雙腳的繩子解開,開始不斷的按摩屍體的大腿,他說,這是為了讓屍體的肌肉能夠延緩一下僵硬,按摩的時候,他的手心裏是有草藥的。麻師父說,在每次按摩的時候,他都會在屍體的股關節、膝關節、踝關節幾個地方種上一隻小蠱,其目的是為了讓蠱活動肌肉跟韌帶,讓其不至於死僵。麻師父還說,當初他們入門的時候,對徒弟的篩選是非常嚴格的,因為常常要在夜裏走山路,而且是帶著屍體走,所以最基本的一個要求是要膽子大,否則屍體沒帶回來,自己半路給嚇死了,留下些死人直挺挺地站在荒郊野外,那也真是夠嚇人的。此外還有一個要求,就是人必須是長得很醜。這讓我感到一陣絕望,看來我是永遠都沒有辦法學習苗巫了,麻師父說人長得醜,鬼也害怕,這道理跟為什麽鍾馗能捉鬼是一樣的。再者悟性要足夠高,因為當一個苗巫徒弟能夠成長為一個專業的趕屍匠,必須學習好苗家巫術跟道術,要懂得畫符,要懂得念咒,缺一不可。苗巫這一門總共絕學有三十六項,除了讓屍體站立不倒的咒法,還有避鬼咒,避狗咒,轉彎咒等,用途各不相同,避鬼咒是害怕路上別的鬼魂附身在屍體上,這樣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僵屍了,避狗咒是因為大量的夜間時間是在村子或山上走,難免有遇到別人的看家狗,如果驚醒了主人,看到了這些,會嚇到別人。念了避狗咒以後,狗不但不會對著屍體和趕屍匠叫喚,還會自己乖乖地躲遠,讓他們安靜地離開。至於轉彎咒就比較牛逼了,能讓屍體在遇到轉彎拐角的地方,自己懂得分辨方向,繼續跟著趕屍匠。

麻師父說的這些,在我看來,聞所未聞。他說,以前早幾十年的時候,他們走一趟,就能帶個十個八個的屍體回來,排成一排,那時候特別是湘西的一些村子還專門給他們這行的人準備了死人客棧,他們在白天關著門休息,屍體就一字排開,貼著門或是牆角站著。到了趕屍匠睡覺的時候,會把屍體的頭罩給掀開,但是腦門上的符咒是絕對不能撕下的,這是為了讓那些還停留在身體裏或是遊**在周圍的死人的靈魂明白,咱們沒有亂繞路,咱們這就是在回家。有時候路上因為躲避生人而有所耽擱的話,趕屍匠往往就會找山洞或是茂密的樹林,盡量不讓人看到,如果實在是沒了地方藏身,他們會拉一塊巨大的帆布罩住屍體,不讓過往的行人被嚇到。麻師父還說,他們平時的穿著打扮和普通的苗家沒有區別,隻有在夜間趕路的時候才會穿上五彩的巫師裝,頭上要戴著倒三角的帽子,手裏要拿著牛角號和蠱鈴,一切的號令,都在手上的兩樣法寶裏。

麻師父說完就從袍子裏摸出了牛角號和蠱鈴,牛角號我是見過的,西遊記裏麵遇到什麽什麽大王都要拿出來吹上那麽一吹,蠱鈴倒是第一次看見。蠱我知道是用彈或吹來附著在別人身上,蠱鈴到底是個什麽東西,我從麻師父手裏接過來一看,和我們平時跟師父一起跑單子的時候的搖鈴差不多,除了把手的末端有個圓乎乎的球狀物。我一好奇,就拿在手裏搖了搖,這時候突然傳來麻師父驚慌的喊聲:

“別搖!”

嚇得我一下就把鈴鐺給扔到了地上,卻就在此刻,已經漸漸習慣眼前黑暗,但是還能夠隱隱約約看見東西的我,發現站在車廂一角的那個從銀川接回來的屍體,開始原地一蹦一跳起來,每跳一次,他的頭就撞到車頂一次,哐!哐!哐!哐!

我第一想到的是詐屍,不自覺地緊緊抓住了師父的袖子。就在此時,那個白色屍體原本垂下的手,忽然跟電影裏僵屍一樣,平著慢慢地、慢慢地伸了出來。

走肉

此刻的車廂裏非常緊張,除了麻師父,唯一冷靜的應該就是在前麵完全不知情的司機了。麻師父看到死人的手伸平了,看上去有點不高興。我知道,我闖禍了,我很擔心麻師父和我師父會罵我,我更擔心眼前的這個死人會蹦蹦跳跳地向著我而來。麻師父撿起我因為害怕而丟在地上的蠱鈴。搖了三下,念了句咒文,又搖了三下,再念上一句。死人開始停止了動靜,手開始放下來,也不再跳動了,就跟最初一樣,還那麽直挺挺安靜的站著。

我覺得很奇怪,我又不是苗巫的人,為什麽我搖鈴死人會跟著有反應呢?我很納悶,於是我把我的疑惑問了問麻師父。麻師父說,我剛剛不是說過了嗎,我給死人按摩腿腳的時候,在他的幾個關節的地方都丟了點小蠱進去,他指了指蠱鈴上末端的那個圓球,說,這裏麵裝的,就是那些小蠱的蠱母,你一搖鈴鐺,蠱母就開始跟著動,它一動,死人身上的那些附在關節上的小蠱也會跟著動的。這樣就會刺激到死人的肌肉跟關節韌帶之類的,這道理就跟平常我們玩的膝跳反射是一樣的道理,不管你願不願意,或者說你根本就沒有任何知覺的死人,也會因為這些外力的刺激而產生動作,否則你以為我們憑什麽能讓屍體跟著我們走呢?

我一聽,想了一會才算明白了,如此說來,他們帶著屍體趕路,其實並不是把讓屍體自己在走,而是通過蠱母和小蠱的刺激讓屍體有了行走的動作,也就是說他們不過是掌握了人體的一些玄妙的地方,這跟咒法幾乎是沒什麽關係的。於是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了麻師父和在場的所有師父,麻師父說,並非這樣,在他們學習的三十六門法咒裏,大部分就是用來控製屍體的靈魂的,而不能控製肉體,唯一能夠控製肉體的,就是讓屍體站立而不倒下。他說這其實也不能完全說是咒法的緣故,因為人死後血液已經出於一種停止流動的狀態,當你第一次施咒讓屍體形成了站立的姿勢以後,你隻需要讓他保持這樣的姿勢,這樣一來,血液就會因為引力的關係而積壓在身體的下半部,而死後的人身體是僵硬的了,像一塊石板,麻師父他們帶屍體的時候也不會去按摩屍體的上半身,所以當血液和身體裏的水分積壓以後,死人就會形成一個腳重頭輕的情況,這個原理就大概是跟不倒翁差不多了。麻師父還說,但是還是得一直靠咒法來維持,因為趕路的時間往往比較長,必須要在這麽長的時間裏防止屍體的腐化,還要防止體內液態物的流失。當我問他是什麽樣的咒法能夠這樣神奇的時候,他便開始笑而不語。我頓時明白了,剛入行,資曆太淺,不該問的問題,就千萬別問,尤其是別門別派的,更是忌諱,轉頭看師父時,雖然對我的好學好問有點讚許的表情,但更多的卻是你小子不要給我亂說話小心老子揍你的意思。

麻師父站起身來,走到死人旁邊,給死人的衣服理了理,剛剛因為跳動的關係,衣服已經有些打皺。而屍體剛剛因為一直跳動一直拿自己頭頂去撞車廂頂,頭上的布罩子也有點快掉了的感覺。麻師父敲了敲駕駛艙的玻璃,喊了句車師父麻煩你把手電筒借給我一下。很快車師父就把手電筒從玻璃的縫隙遞了過來。當我意識到麻師父借手電筒是為了檢查死人的時候,已經晚了。他已經點亮了電筒,一把拉下了罩住死人腦袋的罩子。在我還來不及閉眼不看到死人的臉的時候,一張蒼白到極致,且嘴巴紅得發紫,腦門上貼著一張黃色道符的死人臉,清晰異常的印刻在了我的腦海裏。

不知道是哪位師父非常不合時宜的叫喊了一聲“哎耶~”,言語中滿是驚恐,於是我的心情也好了許多。反正都看到了,也沒辦法了。看得出來麻師父跟我們的行業確實有很不一樣的地方,我們是和鬼打交道,而他則除了鬼以外,還要跟死屍打交道。雖然鬼一定是在肉體死亡活著瀕臨死亡的時候才會出現的東西,我們與它們的接觸,也都是在事先知曉了死亡的前提下才進行的,而這麽直接這麽近距離的跟死人在一起,我想不僅是我,連這些師父們恐怕一生也沒有遇到過幾回。

麻師父檢查了一下死人的臉和頭頂,看到沒有被碰破,才舒了一口氣。他重新檢查了一下貼在死人額頭上的符,還把死人的嘴巴撬開,眼皮翻開,種種行為,在我看來,絕對重口味。完事後重新把死人頭給罩上,好像沒事一樣的坐回到我們身邊。

麻師父說,死人額頭上的那張道符,是當初在接到這個單子的時候就已經畫下的。正麵是符咒,背麵則是用朱砂寫好的這個人的生辰八字和姓名等信息,他說並不是說這張符撕掉以後,死人就會跟電影裏一樣,失去了約束,而到處傷人,這張符的作用有兩個,一個的確是為了讓死人的肉體跟靈魂都稍微適當的安靜,另一個則是因為要把自己的信息寫上,提醒死人不要忘記自己已經死了。根本沒有像電影裏演的那樣誇張。麻師父還說,這十多年來,由於其他諸多因素的影響,人們漸漸越來越排斥他們這種趕屍的方法。因為在他們當地的語言裏,除了走腳以外,其他人對他們這種手藝也稱之為“吆死人”,“吆”在西南這邊,意思就有驅趕的意思。所以顧名思義,就是把死人趕著走,也就成了後來大家一直公開喊的“趕屍匠”。麻師父說,在他們的行內,有三種死人是可以帶的,有三種卻是不能帶的。俗稱三帶三不帶。三帶裏麵,除了因為意外、疾病等原因客死他鄉的人,還有在外地被人殺害的人以外,在以往古代的時候,被上刑砍頭,或是因為斷手斷腳而死去的人,他們都會帶,因為這一部分人,並不是自己主動要去死,他們的死亡是被迫和無奈的,這樣一來,他們死的時候的怨念就特別強。為了安撫靈魂,也為了圓他們一個落葉歸根的夙願,趕屍匠才會遠道把他們帶回家。另外有三種死法他們是不會幫忙帶回來的,一是被人下毒毒死的人,這類人死相極其痛苦,若是生前沒做什麽好事,死後必成惡鬼,因為怨念實在太強。連趕屍匠們也惹不起。第二種是投河自盡或是上吊自殺的人,這類人是自己主動要求去死的,按他們苗巫的說法,這種人的魂魄已經是被地府給預先收了去,誰都要不回來。即便是要回來了,也會影響別人的來世投胎。第三種是被雷擊致死的人,在我們中國的文化裏,一般天打雷劈這句話是指的那些大逆不道的人,或是因為太過傷天害理,或是因為非常不孝,連老天爺都要幫著懲罰,所以挨雷劈。而這類人有些會因為雷擊的關係而導致四肢不全或是皮膚燒焦,最關鍵的是因為一個雷打下來,再厲害的鬼魂也會灰飛煙滅,沒有靈魂的軀體,即便是帶回來,也是絲毫無用。

看來各行都有各行的規矩,如此說來,我跟我師父就顯得單純簡單的多了,我們會在情感和理智之間找到一個相對平衡的點,若這個委托是帶給我們的感動和溫暖更多,或許我們收的錢就比較少,反之亦然。還常常會有免費幹活的事情。而多數情況下,我們的收費都僅僅是車馬和勞務費,而為什麽一定要收錢,我也問過師父,他說首先得保證咱們自己的基本生活,死人可以吃香吃元寶蠟燭,咱們還是得吃大米吃菜吃肉的。其次我們的職業是更偏向於陰暗麵的,如果不拿點錢來辦事,那麽會被認為是在插手自己不該插手的事情,多管閑事,這樣對自己和對整個行業都沒有好處。也就是從那時候起,我才明白了錢雖然我們是掙了,但是更多的收獲卻是在行道途中,我們除了錢之外的收獲。

連夜趕路的好處就在於,當你到達的時候,會比別人早。在傳統趕屍越來越少的時候,借助現代化的交通工具,也算是給他們剩了些力氣,卻也顯得不正宗了許多。第二天的中午我們到了吉首,留下一個人看車,我們剩下的人去吃了點飯,接著就繼續上路去了瀘溪,到了之後,麻師父根據死人的地址,測算了路徑,天色還沒有很晚,於是就囑咐車師父去市集裏買了些幹糧和水,然後圍坐在車廂裏,打牌休息直至當天深夜。

麻師父告訴我們,現在方便是方便很多了,隻需要帶到目的地附近,然後再一路趕過去就可以了。也就是一整個晚上就能夠完成。於是到了當天晚上,他請我們全部換上他預先準備好的黑布袍子,他自己也穿上了他們苗巫的服裝,我們大家合力把死人抬下了車,站立在路沿邊。麻師父給車師父支付了包車的費用後,開始給我們安排位置,讓我們一字排開,跟隨著死人。他則站在死人麵前給他帶著走。也許是因為輩分小比較容易被欺負的緣故,我被這群跟我一樣身穿黑袍的師父們拱到了第一的位置,也就是說,我師父跟在我的身後,我卻跟在那個死人的身後。

我很害怕,因為從那個死人站立的姿勢來看,衣服非常寬大,寬大到我幾乎分辨不清楚到底是正麵還是反麵,麻師父小聲問我們,準備好了嗎?我們都說好了,麻師父開始先起咒念,接著輕輕吹了一聲牛角號,然後開始搖著鈴鐺,用他們本地話說著:

“借路走個走,生人勿靠近。”

然後搖鈴吹號,聲音都不大,但是在安靜的夜晚,還是顯得特別詭異。

“半夜莫出門,莫要碰生神。”又搖鈴吹號,接著再念了一句。

“回鄉路難走,問哥借壺酒。”搖鈴吹號乘以四,最後一句是:

“麻袋遮臉醜,萬狗皆莫吼。”

念完以後,他一直輕輕搖著蠱鈴,時不時地在號裏吹上那麽一聲,開始邁著步子朝著小路上走去。當晚月亮很亮,所以我清晰地看見麵前一個白花花的人影開始很僵硬地、一跳一跳地朝前跟著麻師父而且,而最最令我傷感的是,我竟然要緊隨其後,在我明知道前麵那個是已經死了好幾天,當初搬下車的時候發現重的要死的死人。

我後來問過麻師父,生神是什麽,他說是對趕路屍體的尊稱。因為死人不希望自己被叫做死人,就好像很多傻子不喜歡別人說他傻是一個道理,因為人死了以後,會因為生前的遭遇不同,繼而衍生成不同性質的鬼魂,不管是活著還是死了,隻要曾經是人,就應該多人有所尊重。麻師父說,人生在世,總有一天我們都會拋下我們摯愛的人,而撒手西去,到了那個時候,我們和自己的親人陰陽相隔,悲傷的就不止是他們了。所以我們一向稱其為生神,除了對他的尊重外,也是對生命的一種尊重。

我不記得當時聽到這些話的時候,我是怎麽回答麻師父的,我隻記得,當時我對麻師父的敬意,油然而生。

那一路上,沒出什麽亂子,我們幾個大活人,把一個死人夾在中間,讓他跟隨這蠱鈴和牛角號的聲音,自己尋路往回走。途中其實經過了不少小村子,也不免有些星星點點的燈光,每當遠遠傳來狗吠的時候,麻師父總是會用一層黑紗布把自己的臉罩起來,然後一隻手扶住屍體伸出來的雙手,另一隻手拿著蠱鈴,一邊念咒一邊繼續走著,那個樣子很像是太監扶著皇帝一樣,後來麻師父也跟我解釋過這個的含義,當時他聽到有狗叫,於是就換了個姿態,一邊還在嘴裏念著避狗咒,我問他為什麽這個咒狗就不靠近了,麻師父說,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千百年來就是這麽傳下來的口訣。於是我後來在想這可能跟我們各國的巫術有關係,所謂的巫術,往小了說就是裝神弄鬼不值一提,往大了說人家才會勉強承認你不過就是民間的一道土方,至於其中原理到底是什麽,這誰都說不上來。所以很多人都不相信老核桃的根熬水喝可以對抗癌症,腮腺炎的時候對著棗樹大罵說羊跑了怎麽還不進圈第二天自然就消退,等等這些,還有許多,當科學家不肯承認它們的玄妙的時候,我也不會告訴你們這些方法其實多少是有效的。

那一夜就這麽走走停停,一直到了早晨4點多,才走到這個死人家住的村子,他們家的人從昨天晚上開始,就一直候在村子口的必經的道路上。遠遠看見我們來了,有幾個打著火把就過來迎了。麻師父站定以後,右腳連跺了三下,然後燒了一張符,丟在地上,這時候屍體開始原地跳,就跟在車上的時候是一樣。麻師父走到我身邊說,小兄弟你跑得快,你趕緊迎上那群人去,叫他們把棺材豎起來,然後讓他們的人把火把全都熄滅。我聽到後,非常高興,跟在那個死人後麵這麽累地走了一整夜,還特別被交代不要閑聊,這對我來說是多麽大的一個挑戰。於是我趕緊離隊,朝著那些迎來的火把們跑去。大約在半裏地以外我碰到了那些迎來的人。我向他們轉達了麻師父的話。他們中的其中一個也開始飛奔回村口,叫那些家屬把棺材立起來。另一個則把火把熄滅了,跟著我一起往回走,去接麻師父他們。

路上這個人告訴我,麻師父是當地麻家巫的唯一一個傳人了,他們這一派傳師徒也傳父子,麻師父的父親在解放初期,曾經在各個地方帶回過屍體,平常沒有走腳的時候,就在家種地,他們麻家在當地是最有名的巫師,凡是那家的豬牛羊生了病,或是莊稼枯萎,麻師父都會分文不收,哪怕在半夜也會上門去幫人家解決問題。他還告訴我,以前的時候,他們麻家帶死人回來,最少都是三個,最多的時候帶過十多個,現在這門手藝,恐怕是又要麵臨失傳了。

我問他,麻師父沒收徒弟嗎?他說,10多年前麻師父曾經收過一個徒弟,但是那個徒弟後來走了歪路。我問他走了什麽歪路,我對別人走歪路的故事最感興趣了。他告訴我說,當時他的徒弟從湖北那邊趕了個女屍回來,結果不知道是由於他本身太過於好色還是心裏很變態,在路上過夜的時候,他竟然對那具女屍做了些很惡心的事。

當他說完這句後,我那幼小的世界就再一次安靜了。

我雖然年紀小但是也知道這樣是天大的錯啊,埋怨自己多嘴好問,於是想快點結束這個話題,我說那後來怎麽樣了,那人說,這件事後來被村子裏的一個人在路上抓麂子的時候看到了,回村以後就傳開了,接到屍體以後,村民們就把麻師父的徒弟給捆了起來,帶他到麻師父家裏興師問罪,問他到底是教了個什麽樣的徒弟出來。麻師父當時非常可憐,當著在場所有人下跪磕頭求原諒,時候還賠錢了事,還完全免費給他們做了場法事。再後來聽說麻師父把他徒弟趕走了,臨走前給他下了蠱,說是今後如果他膽敢再從事趕屍匠這個活的話,蠱就會噬了他。此後那個徒弟離開了村子,就再也沒有音訊了。

我不知道是為什麽,我開始隱隱覺得當時在車上,我一直不停地問麻師父他們行當內的事情,他一邊欲拒還迎地回答我,一邊還生怕回答得不夠仔細,怕我不明白,我似乎是覺得麻師父在這趟途中,好像也是在可惜自己的手藝即將失傳,而當我這麽好問的時候,也想起了他那個曾經非常優秀的徒弟。

感歎見我們和麻師父會和,跟我一道的那個人看到屍體後,跪下痛哭,我才知道,他是這個死人的表弟。後來我們一群人走到村口,天已經漸漸開始要泛白了,農村的莊稼人起床總是非常早,我想麻師父也是在顧慮會被別人看見。所以到了村口以後,除了死者的至親數人,其他的都被遣散回去,不得圍觀。

麻師父指揮著屍體,跳到了立起來的棺材前麵,然後讓屍體跳著轉身,使其背對著棺材口。然後讓我們幾個人一起,把屍體抬進了棺材裏。接著我們把棺材放平,屍體就規規矩矩地躺在裏麵了。於是在沒有蓋上棺材蓋的情況下,趁著陽光還沒有照射到屍體,我們迅速地把棺材抬到了那家人早已設立好的靈堂上。

這次的法事隻能做一天,因為屍體其實從去世到現在已經經過了不少時間了,若非有麻師父獨有的咒的作用的話,恐怕是早就開始腐敗變質。所以麻師父把棺材抬進靈堂以後,他取下了屍體的頭罩,我不誇張地說我看到了屍體額頭上的符已經被水給打濕,看上去就像是一個走了很遠路的人,出了汗水一樣。麻師父取下他額頭上的符咒,走到我師父身邊說,這次我希望你來用羅盤看著,看著我把這個逝者給送走。

我師父當然明白他的意思,麻師父一生清貧,樂於助人,隻因為民族的關係,還有自身學藝的特殊性,多年來人們不管受了他多大的恩惠,對他的感激也僅僅是一時的。當沒有人客死他鄉,麻師父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師父也在之後跟我說過,麻師父的職業和我們不同,雖然都是在陰暗麵,但我們至少能夠得到人的尊重。而像麻師父那麽一個手法好,又低調的人,而且他們這行在沒退行消蠱之前,是不能夠結婚生子的,當年他過繼給麻家做兒子,都是他的養父基於手藝別失傳的心態才這麽做,而麻師父歲數比我師父還大,即便是現在退行,結婚生子恐怕也是個笑話。

師父說,麻師父要他用我們的方法來見證靈魂的去留,一方麵是肯定了我師父在這個行當裏的地位,雖然談不上德高望重,但最起碼是受到麻師父尊敬的。另一方麵也希望給自己的最後一次走腳,劃上個完美的句號。

法事持續了一天,師父帶著我一直跟在麻師父的身後,我注意到麻師父整個過程裏,都一直在用大拇指一次又一次地摩挲著他那本來就因為時間久遠而磨得發亮的牛角號,眼神顯得格外呆滯和空洞,看著周圍那些賓客和棺材裏的逝者,然而,他看著的所有人都並沒有在看他。到了深夜,法事結束,在黑夜裏掩埋了屍體。

事後我和幾位師父送麻師父回他自己家,路上他已經脫下了他的苗巫袍,回到他家的木樓前,他把他的袍子整整齊齊地折好,放進門口牆上掛著的一個竹筐裏,然後卷起褲腿,綁上頭巾,拿起竹筐就朝著屋裏走。我們就沒有跟進去了。顯然麻師父也知道我們不會跟進屋,因為他最後一次走腳已經結束了,而我們都還算的上是沒有退行的人,貿然進入這樣一個已經身處事外的人家裏,這是不好的。

麻師父的左腳跨進門檻的時候,沒有回頭,隻是用背影對著我們,然後抬起手,做了個再會的手勢,鑽進屋裏,轉角便已看不見。

看上去,就是個普通的苗族老農民。